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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闲读:“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三个小布丁 2020-10-30

我们先讨论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一个诗人为什么要写诗?《尚书·尧典》里记舜的话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也就是说,诗是用来表达人的志意的,这大概是最朴实的解释了。一个人,有自己的思想感情或者意趣想要表达,写出来符合诗的格式的文字,就是写诗了,也就是说,诗人首先要有表达的需要。

(《尚书.尧典》书影)

第二个问题:那么一个诗人的诗,其价值如何体现呢?是获得某个诗歌大奖吗?唐时似乎还没有诗歌评奖这回事儿,所能体现为价值形式的就是获得了他人的关注,由此带来显赫的名声,进而获得利益实惠,比如,李白不断写诗,于是获得了皇帝的召见和赏官,其原始趋动性还是名利,这还是在俗的圈子里打转。文学的终极问题最终归到名利,似乎让诗的价值降低了。总是心有不甘,忽然翻到村上春树的《我的职业是小说家》这本书里的一句话,这位日本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价值评价或许对我们对一首诗歌的价值评判有点帮助,他说:“对真正的作家来说,还有许多比文学奖更重要的东西,其中之一是自己创造出了有意义的东西的感触,另一个则是能正当评价其意义的读者——不论人数多寡——的确存在于斯的感触。”简言之,一写出了真正有感触的东西,二,有知音存在的感触。有了这两个感触,写诗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否则,这个文学作品(包括诗)就没有价值。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书影)

第三个问题:诗人的人生价值何在?白居易跟元稹的关系很好,这是中唐一对非常重要的友谊,因为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两人“元白”;当然,白居易晚年跟刘禹锡也很好,经常在一起诗歌唱和,白居易又与刘禹锡并称“刘白”;柳宗元对刘禹锡也是念念不忘的一对,柳宗元甚至念叨着说:“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柳宗元《重别梦得》)如果能安度晚年,一定要做邻居啊。两人又并称“刘柳”。如果仔细写,中唐的这几位不得意的文学大家之间的友谊可以写出好多故事来,他们的友谊其实就是上面说的那个“知音”,一个人写出了作品,另一个人马上理解了,共鸣了,“感发”了,那么,作者的创作价值就有了,这是文学作品(当然包括诗)最原始的价值所在,因此,诗人们的友谊大多基于这种感触的生发。那么,一个诗人的价值因这种感触的存在而体现。

(电影《寻梦环游记》海报局部)

迪斯尼前一段时间有一个特别火的动画片,片名叫《寻梦环游记》,里面有一句台词是:“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简言之就是:当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死掉时,你就真的死了。那么,上面几个问题又可以汇到一起,当诗人的作品还被人记起,这个诗人就还没有死,他的诗的价值也就依然存在着,诗人的生命长度也就获得了延伸。

网络上有个非常热的句式:那个曾经怎么怎么的谁谁谁,现在坟上的草已经两尺高了。这个句式前一段时间非常流行,而其实,就连这样的句式,我们也可以在唐诗里找到根源,就是白居易的一首诗,诗题非常长,是《览卢子蒙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全诗如下:

昔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

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

相看泪眼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

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香山九老游乐图)

白居易晚年基本是闲居在洛阳,因朝廷的腐败,他已经不怎么关心政事,他经常跟一些朋友聚会唱和,其中胡杲、吉旼、刘贞、郑据、卢贞、张浑、李元爽、僧如满加上白居易共九位老者,他们都对当时朝廷不满且看不惯世俗,又志趣相投,因此结为九老会,因此得名“香山九老”,香山指白居易的居所(今河南洛阳龙门山之东),也是白居易的佛号。九老中的卢贞,就是诗题中的卢子蒙,微之是元稹的字。

(香山九老浮雕图)

白居易的诗一向好懂,大意是:过去听过元稹经常吟咏你的诗,很是遗憾我与卢君你相识太迟。今天正赶上你翻阅往日的诗作,发现这些诗作中有很多诗是赠给微之的。我们泪眼相看无限伤情难诉说,此中的伤心事他人哪能得知?听说咸阳那边元稹坟头上的树,已经长出了三丈多长的白杨枝了吧。

(白居易与元稹)

这首诗是白居易看卢贞的旧诗集子,发现其中有不少诗篇是写给元稹的,这个时候他不禁想起了早年跟元稹两个人讨论诗文,品评天下,谈笑风生的情景,想起好友旧时音容,不禁心酸,他立刻把诗集翻到最后,在空白页上写下了这首诗。

诗中前四句是叙事,直直写来,到了第五、六两句,诗人转而描写读诗集当时的神态: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禁老泪纵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诗到此境,无声之痛,已经写尽,但诗人却把诗意又引到了元稹的坟地,墓地清冷,坟头上的白杨树已经长了三丈高了,元稹此时已逝十年,十年树木,白杨树之高,也是说好友逝去之久,元稹死去十年,仍活在好友的心中,其实,白居易在一年前还写过诗纪念元稹:“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梦微之》)白居易每每念及旧友,可谓情深,诗里有对老友的刻骨思念,但同时也有白居易晚年举世无知音的悲凉,有话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试问,如果人间没有知音,写再好的诗,又有谁看呢?没有人理解认同和感发的诗,又有何价值呢?

(宜昌三游洞的白行简、白居易、元稹石像)

回到开篇,有人说: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是停止心跳时,即生理上的死亡;第二次是人们为他举行葬礼时,人的身份从社会上抹除;第三次就是上面所说的被世上最后一个纪念你的人遗忘,元稹逝去十年,仍被好友怀念,千年之后,我们仍然记诵他的诗篇,想来,他也是逝者不朽了。

其实,当我们在网络上说那个“坟头上长草”这句流行语时,何尝不是对白居易的一中潜意识的纪念呢,尽管白居易不是最早用这个句式的那位,我猜白居易在写这两句诗时,也是万万想不到后人会这样用他的诗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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