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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字考释:缅怀金庸及70、80后的青春武侠时代

 海纳和皮冬 2018-12-15

 

 

 

一代武侠宗师金庸驾鹤西去,引国人无限缅怀。

 

武侠是一个时代的符号,已经逝去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符号。武侠小说,以及后来所衍生的武侠影视,是那时最盛行的娱乐形态、文化形态。只要你的青少年碰巧是在那个时代,就一定深受那股武侠潮的熏染和洗礼。

 

因此,对金庸先生的缅怀的背后,是对那个早已逝去的武侠时代的缅怀。缅怀的主力是七零后、八零后们,因为他们的青少年时代正好与武侠时代重合。从这个意义上说,七零后、八零后们也是“金庸一代”、“武侠一代”。

 

为什么在中国的八九十年代为兴起一股武侠热?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课题。因为破解这个问题,不仅让7080后们重新理解自己的青少年,更重要的是,可以更准确地理解当下。7080们目前正是中国的中坚,代表着整个中国。

 

我一直认为,八九十年代,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好时代。

 

那时,“文革”已经结束,无休止的政治运动结束了。但是,“革命”的空前福利却得以保留,那就是公平,春秋战国以来稍有的“历史级别”的公平。因为自“井田制”在春秋时期被破坏后,中国历史的土地从未象在建国后的头几年,以及实行“联产承包”的8090年代那么平均。而2000年之后,中国新一轮的在土地上的不公平再次出现,只不过不是农村的土地,而是城市的房地产。

 

历史地看,“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新版的“井田制”,那可是孔子以来的儒家们孜孜以求2500多年的梦想啊。在这个意义上,八九十年代是就是中国的“新井田时代”。儒家们所魂牵梦绕的重回“三代”真的成为现实。

 

尽管,“改革开放”的政策已经出台,但那时的中国人,对财富的追求依然含蓄和羞涩,因为祖先们“重义轻利”的教导并未因为政治运动而消失。当然,这种对“利”的含蓄和羞涩,会被后来的以经济学家为代表的精英们斥责为“落后”、“愚昧”,认为需要“启蒙”。

 

同时,欧美的文化尚未进入中国,移民美国尚等同于通敌卖国。

 

这样,8090年代就成为一个伟大而短暂的中间期。一方面,“文革”式政治运动时代被终结;另一方面,唯利是图的经济主义,唯欧美是从的西方崇拜尚未建立。

 

既没有过去政治运动的压力,以及更早的因列强入侵而带来的救亡图存的压力,又没有后来即将出现的经济压力,以及欧美文化的诱惑所产生的文化压力。而且,传统的“封建教条”又被前期一系列的革命所摧毁,也没有来自传统和历史的压力。

 

这意味着8090年的中国是一个“零压力时代”,出现了空前绝后的自由,处于空前绝后的自由状态。

 

也就是说,上世纪8090年代,不仅出现了历史空前的公平,也出现了历史空前的自由,是一个历史空前的“公平自由时代”。因此我说这个时代为春秋以来中国历史所少有,甚至历史最好。

 

一个人在没有压力的自由状态所做出的选择,是发自本心、本性的,也更能展示他的本心本性。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因此,8090年代中国人的自发选择,以及因这种选择所产生的文化现象,更能展示中国人的本心本性。

 

因此,8090年代为观察和研判中国人的人心人性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窗口,乃至整个人类的人心人性提供了一个绝佳窗口。

 

而中国人的选择,或者一个重要选择,就是“武侠”。金庸生当其时,他的武侠小说,引领了那个时代,同时,也是那个时代造就了金庸。

 

因此,“武侠”中包含了中国人,乃至整个人类人心人性中最真实和深层的东西。而“武侠”的关键在“侠”不在“武”,本文的目的就是通过文字和历史考据,来解释“侠”的真正内涵,以帮助大家加深对“武侠”的理解,对8090年代那个时代的理解,以及更重要的,潜藏在每个人内心身处的人心人性的理解。

 

考据是一个枯燥繁琐的过程,我将避繁从简。

 

 

 

 

“侠”的本字是“夹”。没错,夹子的夹。侠客怎么能和夹子扯上关系,这是很令人费解的。问题出在,“夹”的“夹子”之义北非其本义,而是引申义。只是在后来,其本义逐渐在在汉语系统中边缘化,甚至消失了,让人们错把引申义当本义。

 

“夹”的本义是什么?需要先从“夹”的本来字形说起。现代汉字中的“夹”是经过简化的,已经看不出字形含义了。“夹”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都是三个人所组成,非常类似于“众”。但是与“众”不同的是,“夹”字中中间的人是用写的很大的“大”字替代,即中间一个很大的“大”,然后“大”的两侧是较小的“人”。

 

大的本本义是“大人”之“大”,“大”就是“大人”。一般的大小之“大”,由此引申。实际上,从甲骨文、金文字形看,“大”更象一个人,而“人”则不太象人。

 

武侠小说中经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句话也可以说成,人聚集在一起,就是江湖。因此,由三个人所组成的“夹”就是一个江湖。而且这个江湖是由两类人所组成,一类是由“大”所代表的“大人”,一类是有两个小人所代表的“小人”。

 

“江湖”就是现代所说的“社会”,但是却是一种特殊状态的社会,是一个没有政府存在的社会,或者说政府不起作用的社会。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就是一个没有牵绊和约束的,人人都自由生活与斯的社会。

 

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据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就是政府,将庙堂和江湖对举,意味着江湖就是一个无政府社会。

 

整个的中国历史包括四个阶段。最早阶段,只有江湖而无政府的“纯江湖时代”,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江湖”。江湖即社会,社会即江湖。伏羲、神农,至尧之前,就处于这么一个阶段。

 

尧之后,政府开始出现,纯“江湖时代”宣告终结,中国历史开始进入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江湖与政府并存,但江湖与政府并无矛盾,两者是高度相容,高度一体化的,是一个“江湖政府一体化阶段”。同时,政府的干预相对较少,还是社会的主体还是以江湖为主。尧舜、三代就处于这个阶段。

 

春秋战国是一个“礼崩乐坏”时代,所谓的“礼乐”,实际就是指的江湖政府一体化的社会形态。“礼崩乐坏”就是“江湖政府一体化”时代的终结。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一个崭新社会形态出现了,也是江湖与政府并存,但是,江湖已退居边缘,政府成为社会的主导。更重要的是,政府开始与江湖分离,成为一个凌驾整个社会之上的特权集团。“政府特权化时代”粉墨登场。从秦始皇登基至溥仪退位,都属于这个时代。

 

历经辛亥革命后近四十年的混乱,新中国成立,又一个社会新形态在中国确立。在这个新形态中,江湖在形式上彻底消失,政府的影响不仅渗入到社会的最基层,而是甚至涉及到个人生活的各个层面,社会成为一个彻底政府化的社会。但另一个方面,在政治理论上,又在强调去特权化和与人民的直接联系,政府既要服务于人民,又要接受人民的监督。这新阶段可以称之为“政府江湖化”,当下我们正处于这个阶段。

 

明白中国历史阶段的内涵和演变,是正确理解“侠”的内涵和演变前提。

 

江湖是一个无政府社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江湖是一个没有秩序的混乱时代。事实恰恰相反,中国传统的观念,传统的历史记忆一直认为,江湖中秩序才是最好的秩序,在无政府的“纯江湖时代”,才是中国最美好的时代,最理想的时代。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对江湖秩序的无限向往。道家的“无为”,主要针对的就是政府,就是彻底否定政府,主张社会应该回归到上古的“纯江湖时代”。因此,“无为主义”其实就是“江湖主义”。

 

 


 

 

那么在无政府的纯江湖社会,社会秩序是如何实现和维护的?答案就存在于“侠”字的字形和内涵中。

 

上面已经指出,“侠”的本字为“夹”,而“夹”的原始字形为一个很大的“大”,加上“大”两侧很小的“人”。“夹”的原始字形所展示的,正是江湖社会的社会形态。

 

在江湖社会中,没有以组织和团体形式所存在的政府,事实上压根没有任何组织和团体。每一个人,都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人,而独立、自由地存在。但是,独立的个体人,并不完全等同,而分为两类,一类是数量比较少的“大人”,一类则是数量比较多的“小人”。

 

“大人”和“小人”在本质都是一样的人,“大人”的“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大人”是承担维护社会秩序的人,是无政府社会的“政治家”;二是,“大人”的道义、道德水平比较高,这是他能够承担维护社会秩序这一义务的能力基础。

 

那时,维护社会秩序的主要内容是,调解和平息人与人之间的纠纷,让纠纷的双方消除分歧,达成共识。这个事情就是由“大人”来义务承担。但是,由于并不在组织和团体,不存在政府,“大人”并不存在基于组织和政府的强制性权力,而只能凭借“评理”的方式,以自己的道德权威来展开。

 

“侠”的义项就是来自其字形中的“大”,即“大人”。“侠”就是“大人”,就是凭借自己的道德权威,为社会提供义务的、免费的“评理服务”的人。通过这些评理服务,能够让分歧的双方求同存异,建立共识,最终实现整个社会的和平有序。

 

需要指出的是,江湖社会秩序的维护主体是每一个人,包括所有的“小人”,而非仅仅靠“大人”,在这个意义上,“大人”和“小人”等同。每一个人都是独立自主,自我管理的人。“大人”也是独立自主、自我管理的人,只不过“大人”有时大高望重的人,可以帮助和教育其他人更好地自我管理、自我独立。整个社会秩序,一种人人自我管理的,自发、自为的自然秩序。

 

“侠”就是义务为社会提供“评理服务”的“大人”。这个“理”就是后来儒家所说的“义理”之“理”,也是宋明理学的“理”。其实这个“理”还有很多其他叫法,如“义”、“道”、“仁”、“礼”、“仁义”、“道义”等等。

 

在无政府的江湖社会,之所以能够实现良好的秩序,根源就在于,社会出现的独立的“理”,或“道义”的概念。一般情况下人人都会自觉按“理”、“道义”办事。当人人都“合理”、“有道”时,社会也自然会良好有序。同时,社会上纯在的德高望重的“大人”、“侠”,他们的更懂理,而且自愿、义务地为社会提供“评理服务”、“道义服务”。

 

尧舜时期的政府的出现,对中国社会的基本形态并没产生多么根本性的影响,因为政府实质上是“大人”、“侠”的职业化、团体化。政府就是由原来的“大人”、“侠”所组成的职业团体,所形成的一个新的行业分工,专职为社会提供“评理服务”、“道义服务”。因此,中国的政治行业实际上就是“大人行业”,也是“评理行业”、“道义行业”。政治就是“评理政治”、“道义政治”,其手段也是“评理”,其基础也是已经成为官员的“大人”们的道德权威。

 

也就是说,“大人”原本并不是官员,只是到了政府出现后,“大人”进入政府成为官员后,“大人”也很自然地就成为对官职的尊称。也就是说,“大人”的含义也随着政府的出现发生了一些变化,即官职化、政治化。实际上,发生这样的变化的还有“君”、“尹”、“卿”这些称呼。这些词是对“大人”另外一些称呼,也都随着“大人”的官员化而官职化了。

 

也就是说,在政府出现的初期,是政府-江湖一体的,“官”、“侠”,一体的,政府官员实质就是原本江湖中的“侠”。“官”就是职业化的“侠”,“侠”就是非职业化的官。“官”、“侠”同行,所提供的都是“评理服务”、“道义服务”。

 

在尧舜和三代时期,“官、侠”一体,共同提供道义服务。同时,还有更多的“侠”留在民间,相昔日一样,为社会提供“道理服务”,义务地承担政治职能。

 

春秋之后,在新出现的法家思想的影响下,“官、侠”一体的格局被打破,开除出现“官”、“侠”的分离,“官”、“政府”开始出现功利化、专制化。但是由于“山高黄帝远”和“皇权不下县”的存在,政府的影响对整个社会并不是全覆盖,依然保留部分“江湖”的存在。

 

同时,一旦政府陷入极端无道,人民就会起而反抗,搞“起义”,反政府。整个社会变重新变成一个大江湖。但是,不同的是,此时的江湖本身也功利化、武力化了,即法家化了。“侠”们已经不是单纯地凭借个人道德权威去“评理”了,而是要借助武力了。于是“武侠”出现了。

 

“武侠”又有两种。一种是建山寨、组队伍,成为起义首领,借助团队型武力,为“起义”型“武侠”。另一类则是单纯靠着个人的武力去除暴安良,为“任侠”型“武侠”。两种武侠都为政府所忌惮。

 

新中国成立后,现代型政府出现,政府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已经没有山寨让人自由占领,同时,政府的武装力量也变得绝对强大,甚至拥有原子弹,民间化、个人化的武力已经绝对性无法与之抗衡,江湖在形式上彻底消失,也就是说“侠”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存空间。

 

当时,另一方面,绝对强大的政府,又在绝对性地强调与人们的直接联系,政府不仅是为人们服务的,而且要接受人们的监督。因此,政府又是去特权化、江湖化的。不仅中国政府如此,全球政府亦然。只是,这种政府形态和社会形态依然在完善之中。

 

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所兴起的武侠热,是中国人在各类压力消失的自由状态下,在江湖已经彻底消失的情况下,对“侠”的,对江湖社会的一个集团怀恋。这也意味着,每一位中国人都有一个“武侠”梦,都向往没有牵挂、没有约束的侠义时代,江湖时代。

 

金庸逝世,又激发早已经济化的中国对那个怀恋侠义时代的怀恋,这也意味着,中国人对江湖梦依然没有泯灭,只是被压抑和埋藏在心灵的更深处。但是我想,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重新绽放和释放。

 

 


 

 

还有一个问题是,“夹”为从“侠”衍生出“夹子”的义项。这是一个文字考据问题,但是,弄清楚这一点,将能对“侠”,对江湖社会,进行更深入、更具体的理解。

 

“夹”的原始字形为一个写得很大的“大”,加上“大”两侧两个写的很小的“人”,即一个“大人”,两个“人”。其含义是,“大人”通过“评理”,为两个“人”消除分歧,解决纠纷。

 

“夹”字中的两个“人”,其实指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指代整个社会,因为社会就是所有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加总。但是,“夹”字中的人与人之家的关系,并非一般化、抽象化的,而是具体化的,而是指契约双方的契约关系。

 

契约、合同都是设计契约双方,从整个人类文明史来看,契约最早出现在中国,其最早的形态是“结绳”,然后又出现了“书契”。这就是《周易系辞》所说的“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工)以治,万民以察”,即通过结绳和书契这两种原始形态的契约来实现对社会的治理。“结绳而治”其实就是“契约而治”。

 

《老子》说:“使民复结绳而用之”,其实就是“民复契约而用之”,让社会回归到一个仅有契约而没有政府干预的“契约时代”。前面所说的江湖社会,其实就是“结绳社会”、“契约社会”。

 

结绳和书契作为最原始的契约,也是象现代契约一样,一式两份,由契约双方所持有,现代说甲方乙方,那时说左绳右绳,或左契右契。结绳是两根打结的绳子,书契则是两片刻上横纹的木片或竹片。

 

因此,“大人”、“侠”都是契约双方的调节者,通过评理,让契约双方消除分歧,达成共识,签订和履行契约。人与人关系就是契约关系,整个社会的秩序也是契约秩序。

 

“夹”的两个“人”是契约双方,是书契双方,也可以指代书契本身。这是有证据的,这个证据就是“筴”字,这个字的字形是“夹”上加一个“⺮”,主体是“夹”。这个字与策是等同的,不仅含义等同,而且读音等同。

 

“策”最早义项指的是书写载体,与“简”等同。但是通过进一步文字考据可以知道,“简”、“策”源自更早的契约载体,即结绳和书契,“简”来自结绳,“策”则来自书契。即结绳的绳子被称为“简”,而书契的木片被称为“策”,由于过程繁杂而枯燥,这里从略。

 

总之,我们可以得知,“夹”就是“策”,可以指代一对书契。书契的制作和执行原理是,把用于表示数量的横纹完整地刻在并排放置的一对书契上,分开之后,左右契各一半。事实上“半”字本身就是源自书契的分离过程,指代书契的一半。

 

当执行合约时,需要对左右契进行比对,以检测是否相合。在比对的过程中,需要将左右契靠拢,合并,这个过程就是“夹”,然后由动词之“夹”又引申出名词“夹子”之“夹”。

 

最后,随着书契的消失,“夹”的原始意义就逐渐消失了,而被“夹子”之“夹”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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