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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唯美诗词的系列里，讲了柳永和晏殊，讲了他们各自的《蝶恋花》，甚至被王国维先生选为人生“三大境界”中的头两大境界。晏殊虽为一代名相，但尤擅长小令的创作。他的这份才情、那份深情，大概在血脉里遗传下来，就传给了他家的第七个儿子晏几道、晏小山。而且晏几道，更胜乃父，用情更深、用情更痴。一部《小山词》，可以说是写尽“痴情”两字。今天，我们就来欣赏一下他的那首千古名作《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词云：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首先是“临江仙”这个词牌名，学术界公认它肯定是来自于唐代的教坊曲，先是曲名，后来被用为词牌名。当然关于它的词牌原意，后人争论不已。南宋黄升的《花庵词选》里就认为“《临江仙》之言水仙，亦其一也。”是说它开始是趣咏水仙的，所以叫“临江仙”；而明代的董逢元，他的《唐词纪》里头则认为，“临江仙”是因“多赋水媛江妃”而得名；近代著名学者任半塘，也就是著名的任二北先生，他是吴梅先生的弟子。他则根据敦煌曲子词中有“岸阔临江底见沙”之句，就认为这个词牌名就是临江的意思。 我们不管它到底是写临江，还是咏水仙，还是咏江妃，但学术界比较公认的是这个词牌在唐代最初的时候应该是双调的小令曲。那么到了宋代之后呢，经过柳永之手，柳永我们知道他既是大音乐家，又是大词作家，尤其擅长制作慢曲。所以“临江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经过柳永改编之后，从小令变成了慢曲创作。 所以历史上后来最有名的“临江仙”之作，其实还不在宋词。而是大家看《三国演义》的时候，打开历史的画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首著名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是明代大才子杨慎所做的《廿一史弹词》的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后来毛宗岗父子评《三国》的时候，把它放在了《三国》的卷首，才为大家所熟知，后来《三国演义》的电视剧也把它做主题曲。那首曲子也谱得特别得棒，“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我特别喜欢杨洪基老师的那种浑厚的声音，去唱这么浑厚的曲子。 一言不合就唱歌，一言不合就吟诵。那么就来对比一下晏几道的他的这首著名的《临江仙》，用吟诵的调，用南派吟诵的方法，去吟诵一下的感觉。（郦老师吟咏）怎么样？杨升庵的《临江仙》和晏小山的《临江仙》，放在一起对比一下，是不是更能见出晏几道的深情与痴情呢？你看他说“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上片的开篇就很有意思。一般诗人要写梦，要写酒，一定是写“梦里”，或者“醉中”。 所以像他另外一首名作《鹧鸪天》里就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梦中吧？更不用苏东坡的《江城子·记梦》，上片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叹之后，下片几乎全在梦中，“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啊！其实写酒也一样，辛稼轩说“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就是说要在醉里、要在梦中才能找回当时的情怀。 可是晏几道非常有意思，他偏要说梦后和酒醒的时候，梦后怎样呢？“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楼台高锁”，是从外面看，“帘幕低垂”是从里面说。但不论外面、里面都是非常清冷的，都是意兴阑珊的呀！唐代许浑有云：“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春风第一花”，这样的楼台、这样的帘幕貌似平静，却有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沉寂，所以这种沉寂就反衬了“梦中”和“醉里”，诗人情绪与情感的浓烈与浓郁。 所以他开始接下来缓缓地调动他在梦里、他在醉中所拥有的那种浓烈与浓郁的情感。当然这种调动是很有层次的，首先是回到去年，“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去年即有春恨，“却来时”这个“却”字就是“又”的意思，“又来时”。这说明早在去年的时候，他就与深爱的人分离了。而那种离恨在去年的春天，就已是那样的销魂。怎样的销魂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说到这一千古名句，我在诗词大会里头也解读过，说严格说起来这并不是晏几道的原创，而是他的引用。这一联应该出自五代诗人翁宏的《春残诗》，诗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这里要交代一个问题，就是诗词创作中确实有的时候，有些诗人会把前人的一些句子直接拿来用，这和我们今天理解的抄袭的现象并不一样。像我们在讲骆宾王的时候也讲过，他的那一句“相恋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后来就被多情的纳兰公子，直接用作了“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首先这是一个从乐府创作延续下来的传统。乐府创作本来就有“以诗入乐”，就是直接拿前人成句入乐的习惯。如果用得好，既与全篇整体呼应，又与相随的乐曲相互呼应的话，这就属于一种典型的二次创作，是被人所称赞的。 所以到诗词创作中也是这样，尤其是词体创作中，因为它很灵活，因为它又要和乐，所以如果能把前人的语句化用在自己的全篇中，既和乐又能产生全新的意境，这其实是会被认为是一种优点的。所以最痴情、最深情、也最擅长词体创作的，像晏几道、像纳兰容若，他们就都很擅长直接化用前人的成句。而那些名句在前此的创作中并不显山露水，可到了他们的词作中却大放异彩，这就是非常值得称道的二次创作了。你看这一联和去年春恨放在一起，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落花纷纷，斯人独立，细雨霏霏，燕子双飞，这种看似唯美的画面中，却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惆怅与缱绻。 所以去年惆怅尚如在目前的时候，诗人却又更向前一步，从去年的春恨再往前，“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切情感上的幸福、伤痛、惆怅与婉转，都来自于那个最初的原点，那一次人生的初相遇。那时的你是那样的美，轻着罗衣，罗衣上绣着两重心字。同样写下《临江仙》名作的杨慎，在他的《词品》里评价晏几道这首《临江仙》说，“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薰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是说要么是用心字香，香薰去熏出来的罗衣，或者说是罗衣的衣领或衣襟处有弯曲的造型，像心字。 这种解读呢较为纤巧。后人大多认为应该是这个罗衣肯定绣有花纹，而有些花纹我们知道它是按照汉字的篆体去设计的，尤其是“心”字的篆体，可以做衣饰上的图案。那么“两重心字”，那也就是心心相印吧。所以不过是初相见尔，而最重要的印象就是“两重心字罗”衣。可见于千万人中遇到的那个你，正是要与我心心相印的人。 但那个你，那个小蘋到底是谁呢？暂且先放下，还是把初相见的唯美的那一刻说完。当时的你，“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然心心相印，哪怕只是初相遇，你弹弄着琵琶，便在弦上唱出了相思。每一个音符，都飞进我的心底，将我温暖地缠绕。如何能回去那一刻呀！那一刻最唯美、最浪漫、最温暖的存在。当时曾照着你我的明月，念念皆在，而如彩云一样的你，如何才能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爱里归来。所谓“当时明月在”的“在”，有“在在如是、念念皆在”之意。所以一句“曾照彩云归”，是说自己像彩云一样的爱人，她的声音、她的爱穿越时光，在当时与现在、在梦里与梦后，在醉中与酒醒，何曾不是“念念皆在，在在如是”啊！这是何等的痴情，从梦后酒醒的平静，推回到“去年春恨却来时”，再往前推到最初的相见，再一下子回到如今，回到整个生命，那种情、那种爱，在整个生命里无处不在。所以虽是一缕回忆与念想，却让人感觉那种爱、那种回忆、那种念想，竟然浓郁得化不开。 那么这个让诗人心心念念、念念皆在的小蘋，到底是谁呢？据诗人自己在《小山词自跋》里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这是说，晏几道晚年时家境贫寒，很多时候不得不寄寓在好朋友沈廉叔和陈君宠家。 他们家各有几个非常出色的歌女，比如说小莲、小鸿、小蘋和小云。这几个歌女与晏几道情意相通，尤其是在音乐词作上，可谓知音。晏几道每有新作便交给她们来唱，而三人持酒听之，以为人生至乐。晏几道甚至认为自己的那些痴情之作、深情之作，是因为他的这两个好朋友和小蘋她们这几位歌女，才得以流传于人间的。 所以我们现在忽然明白晏几道与小蘋的情感，甚至有可能算不得上是爱情。可他的词、他的《鹧鸪飞》、他的《临江仙》，为什么能写得那么深情啊？比爱情还深情、还痴情。其实理解了晏几道的人、理解了他的性格品性，就理解了他的词、他的情。我们刚才说晏几道晚年家贫，很多人可能会诧异，他的父亲不是晏殊吗？晏殊可谓是一代名相。 我们在前此也讲过，讲北宋的很多名臣，韩琦、富弼、范仲淹，包括后来的欧阳修、王安石，可以说，北宋的很多名臣，像范仲淹、韩琦、富弼，包括后来欧阳修、王安石，可以说俱出其门下。这样的官宦之家，这样的名相之子，怎么会晚景清贫，甚至要寄寓在朋友之家呢？而他才情惊艳天下，可举世茫茫所交不过黄庭坚、郑侠、沈廉叔、陈君宠数个朋友而已。 连苏东坡主动结交，晏几道都不以为然，这些又是怎么回事呢？与天下名士落落寡合，却与几个歌女深情相交，甚至为他们写下一首首、一篇篇千古名作，这到底是怎样的晏几道、怎样的晏小山啊？有关这一切，我们且听下回分解。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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