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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牛肉了!

 好办法 2018-12-19

现在的小孩读书压力重,还没有入学,唐诗宋词英语数学已经学不少了。我们小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要学的,但也不是啥都不会。比如说我会背毛主席诗词,全套的。比如“九嶷山下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下面两句是什么?毫无疑问“斑竹一支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哪位不信的可以来挑战。毛主席诗词博大精深,有时也语出惊人,比如这首:“土豆烧熟了,还有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短短几句话,吃喝拉撒全有了,据说还有向苏修叫板的深刻含义。而我,就盯着那句话了:“土豆烧熟了,还有牛肉”,这不是罗宋汤吗。


老上海西餐三件套

罗宋汤、炸猪排、色拉


罗宋汤是道西菜,那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小时候吃的罗宋汤都是用钢宗镬子烧出来,装在搪瓷饭盆里的。学校食堂里的罗宋汤不要说牛肉,哪怕是红肠都没有几根。偶尔父母在家里自己烧,那才可以真的吃上牛肉,一年里仅有的几次吃牛肉的机会,到菜场的清真柜台,切上那么一小段。牛肉的特性是不容易酥,起码要煮上两三个小时才能吃,我猜太费燃料也是吃不上牛肉的一大原因,但煮到两个小时左右,牛肉的香味开始弥漫,从楼下的灶披间直窜我的亭子间,那一刻,什么书都看不进去了。


铁板牛肉


大学时代,有点零用钱就和同学下馆子喝酒,市郊经济实惠的农民小馆,有一道神菜:铁板牛肉。那时候粮票快要取消了,肉蛋供应充足,铁板牛肉满足了我们对美好未来的全部想象:先上来一块烧得发红的铁板,妹子拿一碗烧至半熟、加了无数酱油蔗糖味精和嫩肉粉的牛肉片子,“嗤啦”一声,铁板上升起一股青烟,排场比号称“轰炸东京”的三鲜锅粑还要大。读大学时的梦想是去美国,听说美国人天天吃牛肉。啧啧……美国大概到处都有铁板吧。后来美国没去成,就在这座从小生长的城市里扎根下来,牛肉渐渐不再成为什么稀奇的玩意。有几年上海流行一种台湾式的牛排,同样是铁板,同样有无数酱油蔗糖味精和嫩肉粉,不同的是不再是牛肉片而是一整块牛肉,再缀上煮得稀烂的西蓝花和意大利面,配一杯泡沫红茶。那时候已经出过国开过眼界,知道外国牛排长什么样了,但固执的味蕾还是喜欢这种嫩肉粉牛排,还美其名曰:“中国胃”。


一张流传甚广但却是后期合成的照片

地点是对的

位于塘沽路的德大牛肉庄


其实上海人吃牛肉的历史说起来,可以追溯到上上个世纪。老上海都知道原来在四川中路南京东路转角处有一家“德大西菜社”,那里的西餐是很有名的。德大西菜社的前身是德大牛肉庄,早在1897年就开在虹口的塘沽路峨眉路(当时叫文监师路密勒路)附近。所谓“德大”(Deda),是“德国大菜”的缩写。开在塘沽路的德大牛肉庄有点类似于国外的“Delicatessen”,楼下卖各种生熟肉制品,楼上供应简单的西餐。1910年德国老板回国,中国商人接手,菜肴开始丰富起来。旅美作家董乐山在《旧上海的西餐馆和咖啡馆》一文中这样写道:


……德大饭店,以牛排著称,一块牛排又厚又大,几乎有两个手掌大,即使是关照侍者要“well done”(即烧得烂一些的),也是 一刀下去会冒出鲜血来的,国人胃口小,一般只吃了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就吃不下去了……


塘沽路德大牛肉庄旧址今貌

是一家“好德”便利店


因为地处虹口,抗战胜利之前的德大还开发出一道名菜“司盖阿盖”,其实就是日本人爱吃的牛肉寿喜锅。1945年以后,虹口的日本人打道回国,这道日本口味的“司盖阿盖”却保留了下来,跟着德大从虹口搬到黄浦。当年我的姨婆家住在虹口,就在塘沽路峨眉路附近,但却没听我姨婆提起过德大西餐,只是他们家的移门和移窗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是日本人的居所。在姨婆家吃饭是愉快的经历,有大鱼大肉全鸡全鸭,但好像没吃过牛肉,也没有“司盖阿盖”。在漫长的岁月中,“司盖阿盖”和德国牛肉一道,从上海人的餐桌上消失了,直到再后来,有了日本料理的牛肉寿喜锅,还有现在德大的提供西餐,那是俄国味道,或者说是票证时代国营西餐厅的味道,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所谓“老上海”的“老味道”。


虹口滨江的夜色


所以当有朋友邀请我到虹口吃一趟“正宗”的美国牛排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虹口曾经是上海市区发展比较慢的地区,近几年却有后来居上的架势。虹口滨江造起了高楼、酒店,隐隐然在向黄浦江对岸的浦东和苏州河对面的外滩叫板。大名路和东大名路原名百老汇路和东百老汇路(East Broadway Road),光从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在老上海的地位。因为靠近黄浦江的码头,这里一直是南来北往外国水手云集的地方,说藏污纳垢呢,有是有那么一点。东大名路原来有很多老房子,现在拆了一部分,还留下一些。在这些石库门里弄和美国式老建筑的顶上,建起了很多超豪华的新房子。朋友喊我去尝试的这家牛排馆,就开在东大名路旅顺路口,现在叫北外滩白玉兰广场。


民国时代北外滩白玉兰广场周边

W酒店的位置原来是酱园


到了才知道,这家牛排馆来头不小,美国排名前几位,全球只有二十家,中国有三家,之前两家开在北京和香港,现在上海也有了。当天有盛大的开幕式,嘉宾云集。邀请函说着装是“Smart Casual”,我casual是有了,smart则未必,“杀马特”大概有点。好在香槟红酒随便喝,吃吃聊聊很快融入到气氛之中,就等重头戏牛肉上桌了。


郎朗也是嘉宾

有没有股份不知道


既然是开业仪式,少不了嘉宾发言。牛排馆的历史也是一部战后美国新移民的奋斗史,和上海人的历史倒是可以对照起来看。沃尔夫冈·茨威纳(Wolfgang Zwiener,我差点看成茨威格) 老先生今年79岁,二战结束以后从德国出来,干了一辈子厨师,也辛苦了一辈子。好在培养了个好儿子彼得(Peter),芝加哥大学商学院毕业后从事银行业工作。老沃尔夫冈退休以后,银行家儿子为他圆梦,开了这家“沃夫冈牛排馆”,有老头子的手艺加上儿子的商业运营,最关键他们用的牛肉是美国排名前2%的好牛肉,很快成了纽约数一数二的牛排馆,又把餐厅开到了全世界。几十年的历史在父子二人说来没有几句话,但听得出来两代人几十年的奋斗。有记者问老头:“你做了几十年牛排,还喜欢吃吗?”老头笑笑:“当然了,我希望天天都能吃牛排。当然,我也喜欢吃一些德国的美食。”果然,人的胃是最顽固的。


餐厅创始人老沃尔夫冈和他的儿子彼得


沃尔夫冈说他1959年的时候来过中国,那时他在一艘国际游轮上当厨师。他见识过那个时候的上海,时隔六十年重回故地,他有一些感慨:“现在的上海,是我见过的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这样的话从一位79岁的老人口中说出来,你可以认为是客套的敷衍,毕竟外国人的嘴都甜,动不动“Fantastic”、“Amazing”,这种词是随便冒的。但你联想到他上一次来上海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老头儿有这番感慨,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像马上要端上桌的牛肉,侍者用英语高声提醒:“Very Hot!”那一刻,我想起了市郊农民餐馆服务员小妹上菜时也会用安徽口音的普通话大声报警:“小心,小心,烫!”


美国顶级的牛排

Very Hot


酒足饭饱,告别这家“沃夫冈牛排馆”,一头走进黄浦江边的冬日的寒风中。虹口,上海,上海人,还有我们餐桌上吃的牛肉,一切都变了。就像沃尔夫冈老头儿一样,从二战后满目疮痍的德国走出来,在厨房奋斗了一辈子,终于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还开到了六十年前他来过的上海。而上海人呢?从稀汤寡水的罗宋汤里艰难地寻找一点点儿牛肉末,却不经意间找到了一段光辉岁月,一个沸腾年代。土豆烧熟了,还有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不须放屁

试看天地翻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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