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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里挣扎的亲情与希望

 健康慢走 2018-12-19



许多人的厦门一日游,是为了寻找一段罗曼蒂克的邂逅。然而有6个孩子的厦门一日游,却是为了一场长久的告别。

这6个孩子都来自厦门市湖里区一个不起眼的“城中村”——安兜社。去年暑假,是他们小学毕业后在厦门的最后一个暑假。9月开学,他们不得不回到原籍老家读初中。2017年7月11日,6名身穿蓝马甲的志愿者带着这6个孩子,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厦门告别游”。

林欣怡和她的好朋友张盼也参加了这次告别游,她们是在安兜社里一起长大的好伙伴。在纪念照片上,这两个小女孩面朝着金黄的沙滩和湛蓝的大海,向蓝天比出拳头和“V”字。


从流动到留守


林欣怡的妈妈肖丽敏坐在茶桌前,时不时抬头瞥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还有15分钟,欣怡就要去学校了。”她自顾自地说着,然后拿出手机,给女儿发去一条语音。

今年9月,林欣怡告别了她生活了12年的厦门,辗转回到老家泉州安溪。安溪是个满山茶园的地方。夏日灼灼,一圈圈茶树是画在山丘上的等高线,每座静默的山峦上都种着一两棵遗世独立的桂花树,偶尔能听到摩托嘈杂的引擎由远及近。 

从厦门到安溪只需短短3个小时的车程,然而城市的熙攘也几乎在这3个小时内滤尽,蜿蜒而去的水泥公路给茶山送去最后一丝喧闹。

肖丽敏夫妇老家都在安溪,他们是邻村人。欣怡满月后,肖丽敏就抱着她到厦门与丈夫会合。对于在厦门长大的欣怡来说,老家安溪是一个陌生的“故乡”。也许她现在仍然怀念拥挤喧嚣的安兜街道,但她已别无选择。相较于去年岛内553个初中学位缺口,今年则翻了一倍,林欣怡不幸被命运拒之门外。

为了应对城市越来越多的随迁子女就地入学的问题,自2014年起,厦门市对小学阶段的随迁子女实行了积分入学政策,按照积分高低派位,因积分较低而无法派到学位的孩子就得回到原籍老家就读。

林欣怡在家排行老大,她的弟弟、排行老三的林宇恒去年曾因无法通过积分政策在厦门上小学,回老家读了小学一年级。然而,林宇恒的情况并非个案。今年,岛内湖里区公、民办学校一年级没有新增学位,且报名开始刚两天,报名人数已超过该区本年可提供的学位量。而每年有2.6万多名外来娃在厦就读小学一年级的需求,学位已严重短缺。

相较于其他留守在老家读小学的孩子来说,林宇恒也是幸运的。今年肖丽敏就托熟人找到安兜附近的一所小学,正好因学生转走而空出一个学位来,几番疏通,小儿子最终得以转入厦门念书。

相较于弟弟的一年留守,欣怡对厦门的这份告别,至少要持续六年之久,她想再次回到厦门。告别游那天,欣怡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了她的心愿:我的梦想/考上厦门大学/做设计师。

对于欣怡来说,厦门才是她名正言顺的故乡,而自己却是老家的“异乡人”。从幼儿园起,欣怡就生活在普通话的环境中,父母并没有教会她安溪的乡音,以至于回到老家的她竟听不懂闽南话。

“现在她回去就是躲在家里,不怎么出去,我说:你干嘛不去跟人家坐一坐、玩一玩?她说,跟他们沟通不来,”肖丽敏无奈地说,“我三个小孩子,从出生就在外面,一直在厦门长大。除了过年回老家,顶多七八天又出来。很少待到半个月。”短暂的老家时光并不能给她带来更多讲方言的机会,她无法融入初中同学们的对话中。

欣怡初中就读的是寄宿制学校,每周五晚上才能放学回家。回到家的欣怡便迫不及待地和以前在厦门的朋友们视频。 “她们这一帮小伙伴关系很好,跟张盼两个人像绑着的。张盼她妈妈跟我讲,她们两个一放学回去就是发微信、视频。两个人视频里总是说:你有没有变样?有没有变样?”肖丽敏说。

在乡下,欣怡和奶奶一起生活。 “空巢”在家的奶奶经常干农活打发时间,早晚都在打理园子里的蔬菜。在厦门的时候,母亲帮欣怡打点好三餐,而在老家,一切都得自己来。周末奶奶忙碌的时候,欣怡也学会了自己做饭。

“学习、生活都靠她自己了。”肖丽敏说。




为生命争取未来


像中国千万零落在一线城市的城中村一样,林欣怡生活了十二年的安兜社里也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违章搭建。在保留了原先村庄狭窄道路的基础上,加盖的房屋,俄罗斯方块一样彼此镶嵌、簇拥。

然而这里也有一个柳暗花明之所:一个占地180平方米的小型公益图书馆——安兜图书馆,就安然地静立在这个城中村里。

还在安兜时,欣怡和张盼也经常放学后结伴去安兜图书馆写作业。父母平常没时间陪她们,周末她们就一起窝在图书馆看书。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城中村里的图书馆无疑是一个承载了他们童年回忆的重要场域,在这里,他们得到了另一种温暖的陪伴。

这座图书馆是厦门岛内第一座城中村图书馆,它的前身是厦门市湖里区国仁工友之家创办的阅读点。由于资金来源不稳定,历经几番艰难的挣扎后,设在安兜的工友之家也未能坚持下来,阅读点也一度撤点。如今仍坚守在安兜社的图书馆则是在公益人丁勇的带领下,于2016年10月5日重新恢复开馆。此外,2017年7月,丁勇带领的“鸟巢阅读计划”团队在湖里区金山街道西潘社开设了第二家公益图书馆——西潘图书馆。

在2017年暑假“厦门告别游”的相册中,高瘦的丁勇频频出现在孩子们的身后,仿佛一个静默的守护神,守护他们最后一段厦门的童年时光。

丁勇不是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尽管后移的发际线也昭示着他迎来岁月洗礼的无奈,但是这个总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丁叔”,时刻显示出本该焦虑凝重的中年难得的活力。

他原是一个捧着“铁饭碗”的人,大学毕业在国家电网公司工作。虽然岁月静好,但是这种有着既定轨道的工作却也让他感到迷茫。直到2011年10月25日,他说,这一天,他决定了一生要去做一件事,那就是公益。

2012年2月,他向单位递了封辞职信。数年寒暑,由东到西,丁勇跑遍了中国许多地方,经常上山下乡地做调研、搞公益。

也正是在这一年,丁勇只身一人背着个大包,一头扎进了安兜。他的生活极尽勤俭,丁勇自己坦言:初到安兜的三个月,每天只吃炒饭,5块钱一份,几乎不买个人用品。如今几年过去了,炒饭摊还在那,一份炒饭也从5块变成了6块,从付现金变成了刷微信,但是丁勇仍是老板娘的常客。更重要的是,安兜图书馆就开在不远处的巷道里,那儿有着一群遇到停电也迟迟不肯离去的孩子。

在安兜和西潘两个图书馆门外,都挂着一块小黑板。每逢周末,这两块黑板就会被彩色的粉笔字填满,而图书馆里的欢声笑语也必将如期而至。临近圣诞的一个周六,“面包书读书会”的志愿者化身红袄子的圣诞老人,与孩子们做游戏,做圣诞袜;也有来自大学的志愿者给孩子们捎来为平安夜准备的苹果,还跟他们一起读绘本故事,做手工。到了晚上,一双双小眼睛就会凑到活动室,眨巴眨巴地期待一场电影……

公益图书馆虽小,却也不断吸引着社会各界的爱心能量。来到这里的访客,有从事着不同职业的志愿者、乐善好施的企业家、扛着摄像机媒体记者等等。丁勇来者不拒,带他们参观图书馆,在逼仄的道路中钻来钻去,他迫切地想启发人们:不要忘了,繁华的城市里还有众多渺小的生命在角落挣扎。

傍晚的时候,安兜社的主街道仿佛活了过来,人流从无数条毛细血管一般的小巷中冒出,汇入更深重的人海,人海之内总还能听到喇叭撕扯般的长鸣。丁勇说:“我们做这个城中村图书馆直接的目标是来图书馆的这些孩子,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窗口,更多人可以走进来,了解城中村人的生存状态。它也成为一个平台,更多人可以进入这个平台来,通过我们的努力,为更多的人群生命做点什么,为这个社会国家做点什么。”

有朋友来问丁勇的母亲:你理解你儿子所做的事吗?

母亲回答:我们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既然希望国家好,那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鸟巢阅读计划”每个月都会做财务公开,报表均会发到每一个为其捐赠过的人士的手机上。每月的报表上,都能看到丁勇的捐款。他将做义工的工资,除去生活用度开销后,全都捐到了机构中。

有孩子曾经跟丁勇开玩笑:丁叔,你做的都是只亏不赚的事。

丁勇说:虽然我现在是只亏不赚,一直在贴钱进去。但是我们挣的是你们这些孩子、这个社会的未来。

“这个世界有时需要一点傻的精神。”丁勇认真地说道。



做“陪伴”的公益


第二个正式加入“鸟巢阅读计划”的伙伴是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张成军,孩子们都爱喊他“小海哥哥”。7月西潘图书馆开馆之后,他便成了馆长。

对于同样占地面积不大的西潘图书馆来说,馆长的事务则更显琐碎。开馆、维持秩序、协调孩子们之间的矛盾、给孩子们讲故事、引导他们读书、记录财务开支……高峰时期,西潘图书馆的人流量甚至高达三、四十人,多是幼儿园阶段的孩子。“应付小朋友你没什么办法了,基本没有任何规则意识,这个叫你,那个叫你,忙得我团团转,在图书馆撒尿等,就得赶紧去处理。”小海颇感无奈。

夕阳时分,天色渐暗,小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图书馆门外。一个还挂着鼻涕的“皮小子”从街角的路灯后窜出头来,手脚并用地爬上闲置在一角的书架。“好了好了不能爬了,很危险。”小海转身将他抱了下来。那小子跑远了。可是几分钟后,路灯下又出现了那个顽皮的身影,没长记性似的,再次爬上了书架。于是小海第二次将他抱了下来,下来之后,“皮小子”和玩伴又跑开了去,过不一会儿,却又看到了他。

这个“皮小子”名叫吴顺杰,还在上幼儿园的年纪。短短二十分钟,顺杰和小海的“游戏”就进行了7次。小海没数次数,只是不厌其烦地将顺杰抱下书架,每次都重复着那几句:危险。下来。不要爬了。

他没有生气,没有扶额,没有懊恼,也没有叹气,只是重复这个动作。他的声音很温柔,因为天冷,偶尔清一下嗓子。笑的时候,语气里也加进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暖洋洋的和风。

“他一个人没人看的时候,特别调皮,到处跑,到处爬。昨天我不注意,他跑到外面去,然后哭着回来了。”小海最终把顺杰“圈”在了腿上,“昨天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在那边摔的。”吴顺杰指向了路灯对面的街角。

“想想其实还是很心痛的。如果没有这个图书馆,这些孩子也只能到处乱跑玩闹,家里那么小也不想待。”在腿上的顺杰仍然不安分地左右摇晃着,小海则是像个固定的椅子一样,将他卡在身前。

顺杰的母亲是西潘社的一名环卫工人,工作时没法把包括老三顺杰在内的三个孩子带在身边,只能将他们“放养”。到了晚上七点半左右,回家做好了晚饭,便会打个电话给小海,叫三个“活宝”回家吃饭。

平日里安定不下来的顺杰常在图书馆中吵闹,小海就会叫住他,说:“吴顺杰,我们今天要不要打扫一下卫生啊,你看外面有点脏了。”这个个子还没扫把高的“皮小子”就立马安静下来,跑到办公室里拿出扫把和簸箕扫地。

“更加令人心痛的一点就是,他妈妈一直在打扫卫生,他呢,可能就是看妈妈做什么事情,开始喜欢做某件事情。跟他这样说之后,立马就不吵了,拿起扫把去扫地。别的什么都不做,该玩玩。打扫卫生这一点超认真,外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再把扫把拿回去。”小海看着顺杰劳动的样子,表情复杂。

西潘图书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这些流动儿童的第二个家。在这里,书能陪他们,朋友能陪他们,小海能陪他们。“像这些孩子,你只能简单地陪伴,再深入点,其实也是没法做的。孩子太多你也忙不过来,只能说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关注下他。”小海说。


公益人的叹息与坚守


城中村的孩子似乎比小区里的孩子更加“自由”。一些早出晚归的父母无暇照顾孩子,只能给足一天的饭钱,让孩子自己解决三餐。有的孩子拿着钱上网吧了,有的三五成群打架去了,有的到处游荡打发时光……他们极少面对父母的唠叨,也不用在周末上兴趣班,但是这种另类的“留守”也逐渐造成了他们性格的缺陷。

“教育活动我们也有,但是更专业一点,我们就跟不上了。城中村的孩子已经养成了这种性格了,怎么慢慢去引导?我们这边只有书啊!”孩子们在一旁笑着、闹着,小海却为这些“皮小子”忧虑着,“但是有些孩子还真不看书,来图书馆只顾着玩。像这种该如何矫正?我真的是有点头疼。”

公益人总是想做得更多。除了提供书籍和陪伴之外,他们也想尽办法锻炼、启发这群“熊孩子”。依照图书馆的规则,孩子们可以担任小志愿者,坐在前台帮助读者借还书、办借书证。另外,他们还可以通过写读后感、打扫卫生、背诵准则公约等方式获取积分,馆长会发给他们相应积分的彩色圆片,累积足够的分值的圆片后,即可在图书馆中兑换文具。

正在禾山中学上初二的柯雅欣还成为了西潘图书馆的“阅读推广大使”。她在班里传阅图书馆的书,做好登记工作。每逢周末,柯雅欣还会在西潘图书馆做小志愿者。 “我家搬到这边来,离市图书馆比较远,有这个地方还是挺好的。”她笑着整理彩色铅笔。

小海说,让他觉得最有成就感的时候,就是孩子们说:“最喜欢小海哥哥!”这句话的时候。和孩子们的笑颜相比,过去的艰辛、将来的挑战又算得了什么呢?

“装修采购共花了6万多。建完图书馆之后的这几个月,勉勉强强坚持下来,丁老师贴了好多钱进来。”小海回忆开办西潘图书馆的困难时,也是感慨万千,“最差的时候,账面上只有几十块钱了。这段时间刚缓过气来,‘面包书读书会’给我们发起了募捐……每个月都要愁下个月的钱。最缺的是资金,其次是人员。现在我们想开新的图书馆的话,首先得有人。”

目前,“鸟巢阅读计划”全天在岗的义工就只有包括丁勇在内的三人。丁勇说,一个人可以管一个图书馆,我们还可以再开一个。圣诞节前的这个周末,他又去往厦门其他城中村社区,考察开办图书馆的条件。

“一个人生命最大的幸运,就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找到了自己快乐而有意义的人生目标。真的生存有那么困难吗?你看我钱花完了,还能在16年把这个城中村(图书馆)的烂摊子接下来,我们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吗?既然做的是件对的事儿,我为什么要放弃?”晚上9点闭馆后,丁勇陪着小海从西潘回到住处安兜,从宽阔的马路大道,又钻进了城中村的“毛细血管”中。

“那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呗!”


唐心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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