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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赛淮安”到“小扬州” —— 大运河的天津故事

 汐钰文艺范 2018-12-21

历史上,天津先有“赛淮安”之誉,后有“小扬州”之说,通常被作为城市形胜繁华的反映。将这“城市绰号”双双置于大运河线性文化传播的视野下,打量探究,会发现它们承载着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从而为考察大运河哺育沿线城市的成长、主导南北交流互动,打开一扇窗口。“赛淮安”“小扬州”既是古代天津城市发展的两个阶段性花絮,又是运河线性文化传播的例证。

  

天津城市 漕运起家


沿运河旅行,会看到近年来分段竖立的河长标识牌。古代曾有过类似的“定制”。金朝立中都于燕京,漕运成为命脉大事:“凡漕河所经之地,州、府官衔内皆带‘提控漕河事’,县官则带‘管勾漕河事’。”《金史》所列县份名单中,靖海(静海古称)、武清两县搭界,河道相连。金朝设直沽寨,任命正副都统各一人,前者“初为武清巡检”,后者曾为靖海县柳口(杨柳青古名)巡检。直沽寨设于三岔河口附近,显然与漕运相关。直沽寨虽非行政区划,但对于天津历史是划时代的,不仅仅因为这方土地有了最初的命名。


元统四海,仍都于燕。为通漕运,元初开凿会通河。但有元一代,海漕远胜河运,“东南贡赋集刘家港,由海道上直沽,达燕都”。海、河联运,直沽仍为枢纽,顺应“舟车攸会,聚落始繁”的发展,设海津镇。镇比寨,向前跨出一大步。


明代建都南京,洪武年间运饷北方,海路至直沽。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初期仍循海漕旧制。永乐二年(1404)设天津卫,“直沽海运商舶往来之冲,宜设军卫”。如此战略考量,见载《明实录》。这还为后来天津作为运河行漕的枢纽,做了先期的准备。


历史上,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诸多封建王朝将政治文化中心设于北方,漕粮输送便成为关乎政权运转的天大要务。襟河带海的区位优势,使得天津这片退海之地璞玉得琢,伴着运河欸乃、渤海涛声,实现由渔村向城市的转变。

 

《明史·陈瑄传》:“城天津卫”


“赛淮安”,始见于清代《天津卫志》:“明永乐二年,文皇命工部尚书黄福、平江伯陈瑄、都指挥佥事凌云、指挥同知黄纲筑城浚池。民有‘赛淮安城’之说。”这部卫志刻印于康熙十四年(1675),是现存天津方志最早的一种。“赛淮安城”之说应当起自明代。明朝首任整饬天津等处兵备按察副使刘福墓志,刻有“商贾辐辏,几如淮安”字样。


永乐二年正式下令设卫的前一年,城墙的修筑已经开始。2004年12月23日天津设卫建城600周年纪念日,《今晚报》副刊刊发著名明史专家南炳文先生文章,文章考证张思恭“永乐元年,坐事谪督天津卫城”,督修时间为三年左右,永乐三年曾向成祖面奏工程情况。可见张思恭的督建是实打实的。


卫志所记四位筑城官员,明李东阳《创造天津卫城碑记》等史料有所简略,只载黄福、陈瑄为首两位。黄福时为工部尚书,司职营缮工建,其被劾“不恤工匠”,于永乐三年去职。“不恤”的指责,事因未必与津卫筑城有关。《明史》为其立传,并不涉及天津城。与此形成对比,《陈瑄传》赫然有记:“永乐元年命瑄充总兵官,总督海运,输粟四十九万余石,饷北京及辽东。遂建百万仓于直沽,城天津卫。”


“城天津卫”,史家对史实的精到把握,方有颇具序列感的记述——总督海上漕运的第一年,陈瑄完成较大运量,由此在天津建粮仓,筑卫城。漕运总兵官参与建城事宜,只因天津卫拱卫北京、保障漕运,是为一盘棋。永乐三年正月,即朝廷正式下令设天津卫后55天,陈瑄奏准,建城的同时重修天妃宫。这也与漕运相关。


永乐十三年(1415),继陈瑄在江淮疏浚河道之后,南北大运河全线修通。罢海运,行河漕,陈瑄继续坐镇淮安,督管赋粟北输。《明史》说他“理漕河者三十年”,不仅永乐朝,宣宗时“命守淮安,督漕运如故”。至宣德八年(1433),王瑜“代陈瑄镇淮安,董漕运”。这一年八月,陈瑄卒于官,年六十九岁。追封平江侯,赠太保,谥恭襄。民间以其浚河有德于民,在清江浦岸立祠祭祀。此祠至今犹存。其身后约二十年,淮安旧居建为督察院。


明朝为漕运而建天津城,陈瑄总督漕运而参与建城,筑城墙、建粮仓、修天妃宫,对于天津城初期规划贡献不小。他是否将淮安城的风貌元素带给这座新城呢?土城立了近九十年,刘福包砌为砖城,城门高楼壮观。人们以“赛淮安城”相夸耀,谁能说其中没有对于陈瑄——那位驻节淮安的漕运总兵官,规划修筑天津城的记忆呢?

  

“赛淮安”:两座运河城市的对话


明代淮安是南北大运河的重要节点,“以运道必经,设文武重臣,开府驻节”。总督漕运的衙署设在淮安,如今那里建有遗址公园。宣德年间,漕运“军民相半”,曾经实行“民运至淮安或瓜洲水次交兑,漕军运抵通州”,淮安成为民船交付军运的交接点。可见淮安之于运河,不仅是枢纽,也是大码头。而天津城,虽然三卫机关并驻,但在承平年月里,城市地位、功能定位的标高,主要是由漕运决定的。由此,“赛淮安城”——与漕运管理中心所在城市相比拟,眼光不低,且堪有一比。


明代运河,为天津带来“天下粮艘商舶鱼贯而进,殆无虚日”的活力,促进城市的成长。运河行船,粮艘商舶,“淮安、济宁、东昌、临清、德州、直沽,商贩往来之所聚”。记入《明实录》的这段话,道出以淮安为起点的大运河北段,沿河各城市商贸活跃。这是运河城市带的商贩往来、物流互通,与之形影相随的,必然还有城与城之间的文化对话。这就为天津“赛淮安”之说提供了背景。“赛淮安”,或是南来的泊船者,对天津城给予的称许;或是闯荡过淮安城的沽上人,为评价家乡给出的参照;抑或,对更多的人说来,这只是桑梓情怀浸润的运河远方的故事。


“赛淮安”是大运河造就的城际佳话。淮安城历史悠久,明朝初年对新旧两座土城包砖加固,后又在两城间建造夹城。旧城最大,周长十一里。天津卫城周长九里十三步,规模与淮安旧城基本相当。清人咏津城“雉堞周遭九里宽,至今犹说赛淮安”,即指此。漕运使淮安粮仓很多,天津也多仓廒。对地方文史研究多有创见的李世瑜先生指出,“赛淮安”之说“可能是指天津在漕运中的地位,譬如码头的规模、运输的数量、卫城的形势等是和淮安相仿的”。此外,还有“商贾辐辏,几如淮安”。 

乾隆年间在三岔河口北岸建起海河楼,图为嘉庆时英国人所绘

起自乾隆年间的“小扬州”之说


扬州是古老的运河之城。清代府志记,“扬州有城自吴王夫差城邗沟始”。邗沟即《左传》所载沟通江淮的古运河,为运粮水道。隋唐大运河、京杭大运河都经过这里,便利的交通使扬州自古为淮盐总汇,商业发达。“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烟花三月下扬州”,唐诗名句脍炙人口;“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也广为流传。至清代,刻于乾隆末年的《扬州画舫录》更是写尽繁华。


将天津称为“小扬州”,起于乾隆年间。例句有,杨映昶《津门绝句》“二分明月小扬州”;张传山《怀天津旧游》“十里鱼盐新泽国,二分烟月小扬州”。天津进士于豹文《天津口号五十首》则吟出“元宵灯火似维扬”。


其后,不少诗文用此比拟。嘉庆年,樊彬《津门小令》写作起因,是“读《扬州忆》,因思沽上有‘小扬州’之目”。道光年,崔旭《津门百咏》开篇诗:“沽上人家千万户,繁华风景小扬州。”崔旭百首组诗,似以“小扬州”话题为最重。第一,他的自注言及元代朱名世《直沽》写到扬州,组诗卷首的自题诗也围绕元人此诗立意。朱名世的四句诗是:“直沽风月可消愁,标格燕山第一楼,细问花名何处出,扬州十里小红楼。”其实,朱名世泛海至燕京,一路成诗三十余首,“诗尾各以古句足之”,“扬州十里小红楼”即移自宋词。另有《盐城》也化用前人写扬州的句子。其诗集自序“诗尾联以古句,盖滑稽也”。可见与“小扬州”的联想并非一码事。第二,为崔旭诗卷题词的名家也都说到“小扬州”。高继珩题句十六行,其中两句:“沆瀣一家传好句,二分明月小扬州。”梅成栋共八句,落笔全在“小扬州”:“阿谁名赠小扬州,无赖风光泥此游。烟月一城长抱水,笙歌四季不知愁。几多大贾营华第,尽有闲人聚酒楼。靡丽日增贫日甚,狂澜未见肯回头。”梅成栋借“题”发挥,见解深刻而富思想性。


晚清的天津诗人,同是吟咏“小扬州”,着眼点不尽相同。华长卿有句“当场丝馆奏殷勤,酷似扬州月二分”,讲听曲享乐;其子华鼎元《津门征迹诗》“几经建置几经修,委屈长河抱郭流,天语煌煌夸析木,诗人漫说小扬州”,讲城垣形势乃至天文分野;鼓楼名联作者梅宝璐的竹枝词,“生涯海国足勾留,十里鱼盐美利收。好是船山诗句切,二分烟月小扬州”,讲物产民生。至民国,小说家刘云若取材津门风土市井之作,书名《小扬州志》。

  

“赛淮安”之后“小扬州”:城市发展史的逻辑


康熙年间修《天津卫志》,民间还以津城比淮安;到乾隆时,另一个运河城市扬州被人们拿来做评说天津的参照。以“小扬州”称谓天津,有旅津者也有本地人。由“赛淮安”到“小扬州”,可不是无端地“移情”,其变化具有城市发展的内在逻辑。


早期天津的经济支柱,依靠“渔盐之利”。开始煮盐的年代虽早于金元,但铺垫了城市形成基础,还得说漕运,金代直沽寨、元朝海津镇都因漕而立,是为明代天津设卫建城的先声。明代设卫建城后,与运河漕运重镇淮安类比,代表了当时天津城市发展的阶段性特征——漕运是立城兴城的重要依据。


漕运促进城市的成长,逐渐长大的天津在尽职运河枢纽的同时,又以区位优势,承当起历史赋予的新角色。这主要表现在盐业。渤海沿岸出产优质盐,“芦台玉砂”以赞其优,长芦贡盐在津贮存留下盐坨村的地名。天津盐业在明代获得巨大发展。至清康熙八年(1669),以天津为盐务总汇之地,将长芦巡盐御史署由北京移驻天津。八年后,长芦盐运使司由沧州移至天津。这些盐政机关的入驻,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促进了天津城市实力的增长。到了雍正三年(1725),终于迎来城市发展史上一次质的跨越。这年三月,改天津卫为天津州;半年后,升为直隶州。雍正九年(1731),升直隶州为天津府,辖六县一州。由军卫编制天津卫,到行政建制天津府,实现这一华丽转身,需要城市综合实力的推动,盐业助力很大。


“盐政于国计为最巨”,清代仍实行盐业专卖制度。官盐价高,高在政府抽税和盐商求利。盐税是重要税源,盐利富了盐商。天津成为长芦盐业的产运销中心,“鹾商之所辐辏”,推高了城市经济体量。拥有巨大财富的盐商阶层,文化格调、奢华需求,使城市品位及繁华程度得到提升。这与两淮盐商聚集地扬州的繁华,以及精致生活、奢华风尚,就有了共通之处。“小扬州”之比拟,产生于乾隆年间,与天津城市进程颇为合拍。


“天津擅者海之利,故繁华颇近于淮扬”,此语出自纪晓岚。都守着运河,都拥有发达的盐业,“小扬州”是清代人关于天津与扬州的比对。这是千里运河一线牵的城际因缘,是两地之间同类项的聚合。仅举一例。扬州为运河沿岸繁盛之城,乾隆六次南巡,驻跸盘桓。盐商们为奉迎皇帝,在瘦西湖建五亭桥,民间还有用盐包一夜建白塔的传说。天津为京畿之地,乾隆巡游更繁。盐商们公捐银两为天子做事,换得优恤、赏赍。规模可观的柳塾行宫,“长芦通纲商人呈请购材恭建”;三岔口北岸海河楼,供乾隆喝茶赏景,“通纲商人捐赀建造”——尽管乾隆帝说过“长芦众商赀业素微”体恤的话。


天津海河三岔口以下不远处,曾有皇船坞泊存天子龙船,康熙时奉旨建造。乾隆时“归长芦盐政办理,承办商人随时看护修葺”。河船御题“安福舻”“翔凤艇”等等。这些龙舻凤艇南去北归,一次次亮丽了运河风景线。《长芦盐法志》大篇幅刊录乾隆南巡诗作,一路写到“七日西湖”,“杭州回銮”转调船头,依然且行且写的那些御制诗,也因为久泊天津的皇家船队有了缘由。关于运河线性文化传播,皇船成队南北行,不妨视为一种直观的演示。

  

“赛淮安”“小扬州”之说是运河线性文化传播的产物


中国大运河已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有论者言,大运河所体现的线性遗产特征,代表着人类的迁徙和流动,代表着多维度的商品、思想、知识和价值的互惠和持续不断的交流。


作为运河城市,天津自古融于运河主导的交流之中——人员的和商品的,物质的和文化的。“知有南来船,烟中闻吴语”,“门临卫水当孔道,冠盖如云喜经过”,走这条水道来到津沽,有运卒船夫,也有官员商旅、文人雅士、赶考学子。运河使天津成为交通枢纽水陆大码头,古人留下的行旅诗很多。杨村、蔡村、河西务还有杨柳青、独流这些村镇,古代题诗多,也是因为运河。明代文学家吴承恩“津鼓开帆”的吟咏题为《泊杨柳青》,他自淮安来。明代时来华传教士利玛窦运河乘船奔北京,在天津眼见岸边的房子、战船和士兵,还听说新巡抚上任,他将这些记入“中国札记”。


康乾间,天津诗文的兴盛,津门乡贤与外来宾客携手做出了贡献。留下佳话的遂闲堂、帆斋、大悲院坐落在南北运河交汇的三岔河口附近,水西庄则傍着南运河。南方诗朋文友由运河北上,馆于水西庄,本地诗人与外地诗人吟咏唱和,高水平地书写了天津清代文学的篇章。水西庄的宾客、钱塘诗人汪沆,参与撰修《天津县志》的同时,完成《津门杂事诗》百首,成为津沽文史的珍贵文本。汪沆有一首扬州诗也十分著名:“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由此,保障河得名瘦西湖。杭州、扬州、天津,汪沆的“文化行走”,应能体现循运河线性展开的人员流动和思想交流、知识交流。


“赛淮安”“小扬州”,这“赛”这“小”是一种比对,需要对于淮安、对于扬州有目睹有耳闻,需要城与城的交流,需要有对于远方的想象。大运河承载的人员流动与迁徙,将这些带给天津人。同时,大运河也将“小天津”的美誉送给河北、山东、河南一些地方。


因此可以说,“赛淮安”“小扬州”之称是历史的赠予,是大运河线性文化传播的产物。它们从侧面反映了古代天津城市发展的两个阶段。“赛淮安”侧重城市的规模风貌,透露着质朴;“小扬州”涉及城市的民风习尚,折射关于纷华绮丽的看法。及至近代,襟河带海的天津,“河”的作用仍在,运河继续滋养这座城市的成长,而“海”的因素,更以冲击传统路径的力量,改变并导引这座城市的发展。这已是本文之外另一话题。

妈祖崇拜随元代漕运传至天津,图为海河岸边天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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