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徐健顺| 普通话吟诵的正当性与文读方法

 壹得不二门 2018-12-25


普通话吟诵的正当性与文读方法

徐健顺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京,100089)

摘要:吟诵,历来都是用雅言的。古人读书不用方言土语,而是用当时的雅言。因此,吟诵在当代应该使用普通话,这本身就是吟诵的传统。吟诵还有文读语音的传统,即某字的当代语音不能传达其在诗文中的含意时,部分地恢复古音。本文探讨了文读语音的原则,以及在普通话吟诵中的应用方法。

关键字:吟诵;普通话;文读;雅言;协韵;


一 雅言文读是吟诵的传统


很多人有这样的印象:吟诵都是用方言的。所以听到普通话吟诵,就觉得这是创新,或者觉得这就不是吟诵了。这些看法,恐怕都是对吟诵的误解。

吟诵,本来就是用雅言的。古人不用方言土语读书。

《论语》中有这样一章: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孔子是鲁国人,平常说鲁国话。但有三种情况,他不说鲁国话,而说“雅言”,那就是:读《诗经》的时候、读《尚书》的时候,执掌礼仪的时候。这三种情况中,前两种都是读书,分别是读诗和读文。“雅言”,指周朝首都的话,就是当时的民族共同语。所以孔子读书(即那时候的吟诵)是用民族共同语的。

这一条被记录在《论语》中,是大有深意的。《论语》不仅仅是孔子的言行记录,还是他的弟子和后世儒士们的学习读本和行为范本。自此以后,儒士读书皆用雅言。

也就是说,在古代,北京人从来不用北京土话读书,广东人从来不用广东土话读书,大家都不用方言土语读书,而要用文读语音系统。广东粤语俗称“白话”,为什么叫“白话”呢?因为还有一种“文话”,这叫“文白异读”。汉语各地的方言,都存在文白异读现象。所以戏曲中文人出场,说话的腔调都和老百姓不同。

文白异读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差异最大的地区可能是闽南。闽南语的白读,也就是现在闽南人说的方言,和文读,也就是以前当地文人读书时的语音,差异有60%到80%。也就是说,十个字中,大概有七八个字,口语和读书音是不同的。在吴语地区,差异大概也有近一半。常州名宿钱璱之先生曾经拿着诗集,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哪个不可以用常州话的音,大概有近一半的样子。北方地区的文白异读比例也很高。首先是入声字的处理,由于北方地区大部分的入声字已经是舒声而且派入平上去,所以文人读到入声字的时候一般会有所处理,这种处理的方式有读短、读为去声、顿挫、顿了拖和拖了顿五种。再加上某些字读音恢复部分古音的情况,叶(协)韵的情况等等,文读的比例也有10%以上。

文读的各种现象,有些被学者称为“破读”,即打破口语白读的语音,有些被称为“官韵”,有些被称为“雅言”。名词虽不一样,但都属于文读现象。

文读语音这件事,意义非常重大。它是保护民族统一的重要基础之一。

我们采录到的吟诵,基本上都是当地文读语音的。有很多先生明确地指出,必须使用文读语音。也有一些先生没有明确的文读意识,但是当我们发现他吟诵时某些字音与白读不同而提问时,他们会肯定地说只能这么读,老师就是这么读的。也有极少数的先生,其吟诵是白读为主的。对于这样的先生,我们做了进一步的调查,发现基本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读私塾时间不长,基本上只读过一点蒙学;一种是读私塾时间比较长,但是私塾老师的学养不深的,比如说在偏僻的山区,或者老师仅能教授蒙学的。

由此我们得出结论:直至最后一代文人,正宗的吟诵都是使用文读语音的。

但是,文读语音和白读语音之间,也不是完全不一样的。差异最大的闽南语,也有两三成的字读书时是用白读语音的。是因为这些白读语音就是当初的雅言吗?当然不是。各地的白读语音都互不相通,差异太大了。那为什么这部分字不用古音文读?答案只能是:不需要。为什么呢?因为,读书用代代相传的古音、雅言、文读,它的目的是什么?是思想上的大一统。如果语音的变化对于含意没有影响,那么还需要用古音吗?就不需要了。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字都要用古音去文读,而是只有语音变化影响了含意的字,才需要用古音文读。

五代以后,北方语音再变,至平分阴阳,入派三声。近古音与诗文创作使用的中古音差异比较大,而更接近今天的普通话。但《中原音韵》序云:

士大夫歌咏,必求正声。(虞集)

欲作乐府,必正言语;欲正言语,必宗中原之音。(周德清)

以余观京师之目、闻雅乐之耳,而公议曰:“德清之韵,不独中原,乃天下之正音也。”(琐非复初)

这场正音之争,在争论之外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中国文人作歌诗一定要用统一的读音;第二,统一的读音以北方音为正。中古音和近古音都是北方音。此时的争论只是因为北方音又变而已。元朝朝廷不与汉族文人合作,汉族文人也普遍不愿意与元廷合作,于是很多人仍然守住原来的北方雅音,有的人如周德清等主张用新的北方雅音。北方雅音,是民族共同语。使用民族共同语,也是雅言文读的一个规矩。这与用不影响含意的白读语音是一个道理。所以唐人用唐音,宋人用宋音,清人用清音,只有在读音影响含意时,才使用古音文读。

所以今天我们就用普通话。为什么不用上古音?因为跟当代的语音脱离得太远。脱离得太远,增加了理解的难度。结果呢你就丧失了文化传承的第一目标。所以这个没有太大的意义。读书不是语音学研究。读书就是读书,传承的是文化,不是传承语音。语音和文化有关系,我们一直在强调语音的含意,吟诵就是建立在语音有意义的基础上,我们是最重视语音的一群人。但是,语音与文化的关系,体现在最初造音之时,又体现在诗文陌生化之时,其他的时候基本上不体现。当语音的改变妨碍了文化的传承时,我们要考虑是否恢复古音,怎么恢复。如果语音的改变没有妨碍含意的表达,就没有必要用上古音。我们既反对简单地复古,只要古人怎么读,我们就一定怎么读,没有道理,只是用传承就要原汁原味来硬套;我们也反对完全不理会传统,普通话口语白读怎么读就怎么读。我们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怎样传承,是有道理的,不是习惯就是对的,也不是流行就是对的。

总而言之,读书吟诵,要用民族共同语。周德清所标举的中原音韵,也不是中原的方言土语,而是中原地区的文人雅言。只有文读系统,才可能是共同语。只是历史上在各地产生了不同的文读系统,他们基本上是相通的,但是也有差异,有时甚至差异较大,有的时代之间差异较大。中原音韵之争,也是不同时代的共同语之争。因此总而言之,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好:读书要用民族共同语,而这个民族共同语又要适当考虑古音,主要是在今音产生含意分歧的时候。这就是读书吟诵的读音规矩。

既明白了读书作文都必须使用民族共同语的意义,普通话吟诵的合理性就自然无疑了。因为普通话已经成为汉族共同语。

尽管普通话与古音有异,有的方面(比如平高仄低、入派三声)甚至是大异、相反,又尽管普通话在很多细节上尚有待细究推敲,但是,普通话已经成为民族共同语这件事是确然无疑的,所以,今天必须推广普通话吟诵。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发挥吟诵在维护民族统一、促进文化融合上的重大功能。

从另一方面来说,现在的少年儿童,普通话的普及率非常高,甚至很多儿童只会说普通话,已经不会说方言了。虽然这个现象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但是很明显,不用普通话吟诵,吟诵也将面临失传的危险。

所以,普通话吟诵,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须的。



二 传统方言文读吟诵有重要价值


普通话吟诵,并不排斥传统的方言文读系统的吟诵。我认为,吟诵工作的最终目标,是让吟诵重新回到课堂,回到中国人的生活中。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学会两种吟诵:普通话吟诵,以及自己母语的方言文读吟诵。所以吟诵工作分两个方面:推广普通话吟诵,传承方言文读吟诵。

传统方言文读吟诵的价值是毋庸赘言的,但是我这里想专门说说方言文读吟诵对普通话吟诵的重要性。

有什么重要性呢?简而言之,方言文读吟诵是普通话吟诵的根。

方言文读吟诵和普通话吟诵的关系,有点像方言和普通话的关系。方言也是普通话的根。没有了方言,普通话也就是个空架子了。除此之外,方言文读吟诵对普通话吟诵还有更多的意义。

普通话吟诵,也是千姿百态的,也是有地域色彩的。普通话吟诵,一首诗也可以有成千上万的吟诵调。这些调子从哪里来?当然新创作的算是一类,但是新的创作毕竟很慢,还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而方言文读吟诵调本来是中国音乐的一个巨大宝库,其丰富程度不亚于民歌,而且本来就是吟诵调。不利用这个宝库显然是不理智的。所以普通话吟诵调的来源,在目前来说,方言文读吟诵调的翻新还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以后慢慢地新吟诵调会越来越多。

传统的方言文读吟诵具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在世的每一位吟诵传人的调子都有差异,有的更可能是地方吟诵的最后代表,所以,抢救和传承方言文读吟诵是非常重要的。

还有更重要的。方言文读吟诵可以让我们接触到古诗文真实的面貌,体会到古诗文的真意。比如,方言文读吟诵近体诗时都是平低仄高,而普通话的标准音是平高仄低的。只有平低仄高的方言文读吟诵才能把古诗文的高低含意表达出来。比如:“少小离家老大回”,现在的普通话诵读会把“离家”和“回”读高,好像这句诗说的重点是一去一回的对比,而平低仄高的传统吟诵会突出“少小”和“老大”,实际上这句的重点是离家时间之长。这些时候,就只有听方言文读吟诵,才能明白原来声音的含意了。明白了以后,就可以想办法用普通话表达出来。

什么是普通话吟诵?我想,应该是普通话的发音和吟诵规则的结合。具体来说,就是尽量使用普通话的语音语感,遵守吟诵规则,而又尽量传达出古诗文的声韵含意,同时,又要尽量当代化,美听美观。

吟诵的目的就是传达出诗文的含意,尤其是用声韵手段,传达声韵含意。普通话吟诵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方言文读吟诵的规矩,普通话吟诵都是要遵守的。这里需要解决的问题,主要有两个。

第一个是读音的问题。古今读音有异,普通话与中古音、上古音差异比较大。读错就会理解错,用今音读古音作品,当然就会出现理解的偏差。这个问题如何解决?我想,首先,要完全解决是不可能的。因为,完全恢复古音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古音到底如何,学术界也存在争议,且不说每位古人的语感、方言文读也存在差异,就是让全国人民学古音这一条,就不可能做到。

不过,在有必要时,部分地恢复古音又是完全可能的。只要数量极少,作为特殊情况处理,而且有规律可循,就比较容易记忆。

第二个是面向当代,美听美观的问题。方言文读吟诵往往给人的印象是不好听,其实这一半是丑化,一半是误解。丑化是百年来的文艺作品的故意歪曲,比如现在还可以看到影视剧和舞台演出里让孩子脑袋摇圈的场景,那就是丑化,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要晕死的。还有人一直拿《刘三姐》里的酸秀才唱的那几句歪曲说吟诵,其实那不是吟诵。这些丑化的事情就不赘述了。这里重点说说误解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采录到的方言文读吟诵大部分不好听?一,因为老先生们年纪太大,一般都在80岁以上,甚至100多岁,自然唱歌和嗓音都会差一些。二,他们不是歌唱家。即使是现在周杰伦的最好听的歌,如果拿出来让随便几个人唱,也一样会唱得荒腔走板。听过卡拉OK的人都有这经验。如果录下来,告诉大家这就是周杰伦的歌,还不把周杰伦气死。同样的道理,我们就可以理解方言文读吟诵了。不是吟诵一定不好听,而是被唱难听了。三,更重要的,是我们的耳朵已经西方化了。我们这些人,从小听的就是西方音乐。中国的流行歌曲也是西方音乐,连民歌都西方唱法了,连戏曲都用五线谱了,连民乐都和弦了,还有什么好说?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这一辈子从未听过真正的汉族传统音乐。汉族传统音乐,不仅音律与西方有异,唱法与西方有异,风格与西方有异,而且音乐观念更有异,作用和意义有异。吟诵未经西方音乐改造,它还是原生态的,而且还是文人音乐的核心部分。当我们说方言文读吟诵不好听的时候,我们更应该为自己,为我们的文化感到悲哀。

方言文读吟诵都是好听的!不好听,他怎么可能记到老?你能记住一首难听的歌到八十岁吗?而且,不好听怎能流行?还代代相传?所以,一定要相信,每个方言文读吟诵都是好听的!——只是被他唱坏了。为什么唱坏了?因为上面说过的原因。那怎么办?就要修复。凡是采集民歌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直接采上来的民歌,未必是好听的,要经过修复。王洛宾先生为什么了不起?主要就是因为他修复工作做得好。怎么修复?就是琢磨它原来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老先生唱的是3,但是他没有气力,也许应该是5,老先生唱了一拍,也许他是没气力,应该是三拍。这些都要通过经验的积累,慢慢锻炼出这个能力。

当然,一旦修复,就带有修复者自己的理解了。所以修复本身就是发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所以,方言文读吟诵的录音录像,不管多难听,都是有价值的,要永远留下来,做后人的参考。这才是本源。也许你修复得很好听,但是过些年,有人看了原始录像,会修复出不同的调子。所以方言文读吟诵的影音库很重要。我们现在就在做这个。

修复以后的方言文读吟诵,就基本上都是好听的了。但是还有个问题,就是当代化的问题。毕竟我们面对的是当代社会,毕竟我们要做的是往下传承的工作,要下一代学会吟诵,还要代代传下去。所以在音乐上、姿态上、语音上、理解上有一些当代化的发展,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所以,源于方言文读吟诵的那部分普通话吟诵,要特别注意当代化问题。新创作的普通话吟诵,可能更容易当代化。

再说下吟诵姿态的问题。吟诵的目的是传达作品含意,动用所有可以动用的因素,所以动作表情也是很重要的表达手段。这些动作表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没有规律的。吟诵被丑化以后,常给人留下摇头晃脑的腐儒印象。其实吟诵并不是不停地摇头,那怎么可能,要晕的。摇,是肯定的,而且是吟诵的姿态的重要特征之一,因为,汉语是旋律型声调语言,吟诵的旋律和唱法,都是圆转回旋的。不摇出不来那个声音。但是,不是不停地均匀地摇,而是有断,有停,有别的动作。该怎样就怎样,只要能发出该发的声音,能传达出作品的含意,就是对的。而且这一切都是个人性的,个人的理解,通过个人的语感、动作表达出来。

吟诵是个人性的,是用于学习和自娱的,所以,好不好听、好不好看,本都是个人的事。现在强调美听美观,是因为我们要做推广工作。要推广,就要给别人听,给别人看,还要给别人学,所以只得美听美观。美的标准,要有当代感,要是健康的、开放的、深刻的、高雅的。



三 普通话吟诵的文读方法


弄清了以上的事情,就可以来谈普通话吟诵的读音规矩了。以下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和建议。

首先要确认古代读书语音的基本规矩,大概有三条:

第一,尽量使用当代民族共同语。这个事情前文已经交代了,而且说明了民族共同语不是方言口语,恰恰是当代的文人读书语音。

第二,当当代语音产生含意的分歧时,则部分地恢复古音。

读书的目的是传承文化,如果用当代语音完全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就不必用古音了。可是,当代语音做不到,有时会使人产生歧义。比如说,当代这个字已经没有那个义项,如《大学》里的“心宽体胖”的“胖”,我们都读为pán,为什么不按当代普通话读pànɡ呢?因为pɑnɡ这个读音使人想起的义项里,没有“舒泰”的意思,这就是用当代音产生歧义了,所以要用古音,以使人知道这个字不是当代的那些义项的意思。那么为什么读pán而不读别的音呢?因为这是代代相传的读音。那么这个字上古是读pán了?也不是。上古音的调值跟今天不一样,所以不可能是今天35调的pán。何况上古音还有清浊,可能还有复辅音和长元音,有更多的辅音韵尾,所以,pán只是在后世语音的基础上部分地模拟古音而形成的语音。

什么叫“部分地模拟古音”?就是只恢复产生了歧义的那个部分。比如说,“远上寒山石径斜”,这首诗是“麻”韵,所以我们要把“斜”字读为xiá。如果读为xié,拖长的韵就成了e,不是ɑ,那么“麻”(ɑ)韵所给人的开放、明朗的感觉就没有了,这就影响到了整句诗的含意,所以一定要读为xiá。但是,您知道吗,唐朝并没有x这个音,那时候“斜”是读为ziā的。为什么我们不读为ziā呢?因为,x在这里没有意义,对于诗句的含意没有影响,所以就算了,不恢复了。这就是朱熹所说的“叶(协)韵”的传统。

第三,如果恢复了古音后,歧义反而更大了,那就不恢复古音了,只读今音,加上注释说明。中国人的思维永远不走极端,不固化僵硬,凡事都有商量,留余地,允许例外,但例外要有道理。恢复古音本来是为了避免歧义,但有时候,古今音变太大,恢复了之后,一般人都不知道你在读哪个字了,太古怪了,那就还是算了,读今音行了,只是要加注释,增加今音的义项。比如《关雎》里的“左右采之”与“琴瑟友之”的“采”与“友”是押韵的,押的是“之”部韵,也就是i韵,那么为了叶韵,“采”就要念成cǐ,“友”就要念成yǐ。但是这样一来,与今音差距太大,一般读者都不知道是哪个字了,也难以理解它的含意,所以,这种情况,就可以不恢复古音了,只是明白这里的韵是i韵就行,理解这个上声韵的惊喜的感觉就行。我们采录的老先生里,这个地方大部分是不叶韵的。当然也有叶韵的,这说明文读语音规矩的第三条,是有宽容度的,不同的人可能持不同的意见。但是,只要明白古音大概是怎么念就行,可以那么念,也可以按今音念,外加注释。

基于以上三条规矩,我在此提出普通话吟诵的文读规矩,共有四条。

第一条,入声读短。

对于入声字,我的主张是:入声字一定要辨认出来,并读为短音。

入声字不是随便弄出来的,哪些字读入声,在上古都是有道理的,有原因的。入声字的情绪含意是决绝、快速等等。这些情绪含意在诗文中往往得到突出和加强,对于表达和理解诗文含意是非常重要的。关于这点,前人多有论述,我在《普通话吟诵教程》中也有详细分析,在此不赘述了。

由于普通话目前没有入声这个声调,所以用现在的普通话读,入声字就都读为四声中的声调了,失去了入声字的特征,因此要对入声字做特别处理,重新读出入声的感觉来。

哪些古诗文把入声字读出来?我主张,除了用近古音创作的戏曲、小说之类自然不读入声字之外,所有的诗词文赋经典蒙学都要读出入声字来。时间上从上古到今天(用古韵创作的),文体包括所有的诗词文赋,包括应用文。在文中,入声字也很重要的。在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哪些字是入声字,是古今、各地是不完全一致的。这是个需要仔细分辨的问题。现在一般是按照平水韵来判定的,实际上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异。上古音里的入声字要更多一些。这里甚至还有个人的因素。这需要我们今后深入细致地研究。

古代的蒙学也是有入声字的,如《三字经》,有的时候用入声韵,如“头悬梁,锥刺股”一段。但是我主张在今天的蒙学教学中,如果是面对6岁以前的幼儿,最好是不教入声声调。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期的幼儿,还处在汉语语感的形成期。古代的蒙学有入声声调,是因为古代绝大部分地区的口语中也有入声声调。现在普通话口语没有入声声调了,如果在幼儿语言的形成期读出入声字来,那可能会干扰幼儿的语感。我还是主张先让幼儿形成汉语语感,再做发展的。这与我不主张过早学习第二语言的想法是一样的道理。此外,蒙学都是唱的,在唱当中读出入声字的顿挫,对于幼儿是比较困难的,会在某种程度上,破坏韵律感,妨碍儿童的吟诵。因为儿童尚在初步发育期,适合均匀律动,比较简单。非均匀的节奏,对他们不容易起感应,也很难学会。不过,如果是面对6岁以上的儿童,就可以在蒙学中读出入声字。

现在关于普通话吟诵文读的问题,有不同的主张。由于普通话已经没有入声字,有的学者主张不读出入声字,有的学者主张入声读为去声,有的学者主张入声读为紧喉,有的学者主张入声读为短音。我是主张入声字一定要读出来,但是只读短音的,因为入声字的短音特征非常有意义,而入声的主要特征都来自短促。短音,自然会紧喉,不紧喉就收不住。读去声是不可取的,因为入声字不一定是降调,有一部分是升调。至于塞尾不同,一来现在也很难在普通话下恢复,二来入声是通押最多的,本来只有十七韵,通用后只有五个韵,这说明塞尾之间的听感区别不大。一屋[-uk]二沃[-uuk]通用、三觉[-eok]十药[-ak]通用、十五合[-op]十七洽[-aep]通用都是同一韵尾,但四质[-it]十一陌[-eak]十二锡[-ek]十三职[-jik]十四缉[-ip]通用、五物[-ot]六月[-jat]七曷[-at]八黠[-aet]九屑[-et]十六叶[-ep]通用就不是同韵尾了,而明显是因为韵腹近似的缘故。前三种通用也是韵腹近似。所以对入声的听感来说,韵腹显然比韵尾更重要。因此,普通话吟诵的入声字不必恢复塞音韵尾,只要读为短音即可,声母、韵母、声调都可以按普通话来读,只要读短,自然紧喉,而入声的主要声音特征就可以表达出来了。

所以我主张的普通话吟诵的入声字的读法,就是读短,并不改变普通话的读音,声母、韵母、声调都可以不改变,只有音长短一半左右就行。

怎样读入声字?我主张读短音。入声字的特征不只是短音,还有浊辅音韵尾、紧喉等。恢复浊辅音韵尾,太困难,只能舍弃。虽然很多地方的方言还保留着这些韵尾,但是让全国人民在普通话吟诵上学会、统一,这是太困难的事情。而且,汉语的辅音韵尾,不同于西方语言,只是一个趋势,并不完全发出来。所以我主张,还是放弃为好。

短音,是入声字最大的特征,也是主要的声韵含意的来源。入声字的含意,从顿挫、决绝、痛苦到快速、活泼,都是短音的情绪体现。读短音,就能保留入声字的大部分声韵含意,而且很简单。读短音,不影响普通话语音。普通话在口语中,也是会有长短的。读短音不会违背普通话的语感。比如,“李白”,我不主张读为“李博”或者“李簸”,就读“李白”就行,只是,“白”要读短,比“李”明显短就行。只要读短,就会自然产生紧喉的感觉,不用特意紧喉。

通过采录,我们发现,入声字的读法,在老先生们那里有六种,即:短音、顿挫、顿了拖、拖了顿、读去声、派三声。

后两种显然是不对的,那就失去了入声声调的意义了。

顿了拖这种读法,又叫断续吟,就是先读出入声声调,停顿一下,再拖长韵腹。这种读法一般见于江浙地区,似乎与昆曲的水磨腔的影响有关。这种读法实际上是把听者的感觉往尾腔上转移,用丰富的尾腔来表达细腻的情感变化,这需要表演者强大的音腔能力,所以这是一种表演方式,不是普通人可以娴熟运用的方法,而且对于诗词文赋、经典蒙学来说,这种尾腔的含意表达也经常是过于个人化、过于夸张了。

拖了顿的读法,一般见于广西一带,这种读法也不利于突出入声声调的特点,因此也不主张用。

短音即读短,后面紧接下一个字。顿挫即读短之后停顿一下,再接下一个字。这两种读法是一致的,我认为是入声字的正确读法。

入声字应该什么时候读短音,什么时候读顿挫?一般说来,速度慢多读顿挫,速度快多读短音。情绪低时多读顿挫,情绪高时多读短音。什么情况下会速度快?什么情况下会速度慢?比如,近体诗一般比古体诗读得慢。这是赵元任先生就总结过的现象,我在下文“四声对五音”和《普通话吟诵教程》里都有论述。再比如,快乐的诗比悲伤的诗读得快。如此等等。当然这还要具体到那个字所表达的含意,由读者自己去感觉去处理。

普通话吟诵要尽量保持普通话的语音,因此我建议入声字还是按照普通话的声韵调来读,只是读短就可以了。近年来我所做的一些吟诵实践,和很多老师做的吟诵教学实践,都证明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和实用性。

第二条,格律读准。

平仄格律,是有它的道理的,它是中古汉语的特点所自然形成的,所以它也是有含意的。比如平低仄高,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含意。“黄河入海流”,“黄河”读高,强调的就是“黄河”,整句的意思就是黄河发生了一件事,它流到海里去了。但如果是“入海”读高,强调的就是“入海”,整句的意思就是黄河它怎么到海里去了呢?“海”的意思是世界尽头,即黄河怎么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呢?这中间的差异直接影响到了整首诗的含意。所以对于格律,一定要读准。

读准格律,会涉及到读音问题。因为有些字从古至今,平仄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些字,如果正好处在格律位置上,即第二、四、六等偶位字和尾字上,就会涉及到固定的长、短、高、低的读法,如果读错了它的平仄,就会处理错长短高低,直接影响诗词含意的体会。因此,一定要以普通话的语音,按照其中古音的平仄去读声调,这样才能读出格律的声音特征。当然,如果不在格律位置上,那就无所谓了。

中古时期的平声字,有个别的现在变成了仄声字。这些字中常见的有:

看,原来是阴平,即读一声。宋以后也可以读去声,即四声,意思都是一样的。比如“执手相看泪眼”,“看”字在第四字的位置上,属于格律位置,这个位置的平声字一定要拖长,而且读低。“看”字拖长,会让人体会到“看”了很长时间,从而体会到恋恋不舍之意。如果我们仍然按照今天的音读为去声,那就是仄声字了,就不能拖长,那就会影响含意了。因此,这个地方的“看”字要读为平声,即读kān。

忘,原来是阳平,即读二声。“不思量,自难忘”,这个地方的“忘”是韵字,而整首词押的都是平声“阳”韵,所以这个“忘”要读为二声wánɡ。这样才能拖长,而表达出“阳”韵的开阔、辽远的感觉,在这首词中是人鬼相隔的距离感。

漫,原来是阳平,即读二声。“故园东望路漫漫”,这里的“漫”也是韵字。整首诗押的是平声“寒”韵,所以这里的“漫”要读为mán。按照平长仄短的方法,这两个字都是要拖长的,特别能表达出故园之遥远。

醒,原来是阴平,即读一声。“但愿长醉不愿醒”,这里的“醒”也是韵字,跟后面的“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名”是押韵的,押的是平声韵,所以要读xīnɡ。

场,原来是阳平,即读二声。“醉卧沙场君莫笑”,“场”是第四个字,是格律位置的字,这句的二四六字格律是“仄平仄”,因此这个“场”字要读为chánɡ,这样才能拖长而表达出沙场之大的感觉。

论,原来是阳平,即读二声,《论语》,即读为lún。“分明怨恨曲中论”,“论”是平声韵字,也要读为lún。

教,当“传授”讲的时候,读为去声;当“使得”讲的时候,读为阴平。“不教胡马度阴山”,“教”读为平声,这样才合格律。

胜,当“胜利”讲的时候,读为去声;当“承受”讲的时候,读为阴平。“高处不胜寒”,“胜”读为shēnɡ。

中古音是仄声,现在变成平声字的,主要是一部分入声字。入声字的处理,前文已经说过,只要读短就行,不论读短音还是顿挫,都可以,就可以表达出入声字的感觉,所以就不用恢复其原来的声调了。除了入声字以外,仄声变平声的常见字还有两个:

思,其中古音是动词的时候读平声,名词的时候读去声。所以“静夜思”的“思”如果是读平声,意思就是“在静夜里思考”,如果是读去声,意思就是“静夜里的思考”。“海天愁思正茫茫”,这里的“思”在仄声格律位置上,就要读为sì。

骑,其中古音是动词的时候读平声,名词的时候读去声。“骑马”就读平声qí,“一骑红尘妃子笑”,就要读去声jì。

第三条,叶韵从宽。

押尾韵是汉诗最基本的特征,是有重要的含意的。读诗的时候,四分之一以上的时间都在读韵,韵传达了诗的基本情绪。韵字,从音乐上来说,是主音,也是长音,合称长主音。押韵是因为要强调结束感、段落感,而在音质和音高上一同回归的结果。所以,押韵很重要,决不能把韵读没了。一旦读没了韵,诗歌的含意就少了一大块,甚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常举的《登鹳雀楼》的例子,就是因为不重视“尤”韵的特征,而把人生苦短的主题误读为奋发图强的。

因此,普通话吟诵,在韵字因古今音之变而不押韵时,一定要协韵,即尽量读押韵。“远上寒山石径斜”,一定要读“xiá”,不能读“xié”。“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一定要读“yǎ”,不能读“yě”,否则“麻”韵的开朗感觉就没了。不过,不在韵的字就可以不必文读,如“斜风细雨不须归”,“斜”就可以读“xié”。

押韵的字一定要读押韵,但是,可以读为宽韵。就是说,语感上是押韵就可以了,不一定非严格押韵不可。比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前句是“en”,后句是“un”,但是感觉是押韵的,就可以了,不必强行统一为一个韵母。在当时,在杜牧那里,“文”韵到底是“en”还是“un”,其实现在也是说不清楚的。

第四条,破读从传。

所谓破读,即突破今音的读法。因为某字在古诗文里的义项现在没有了,所以部分恢复古音,以强调其正确的含意。破读的读音是有传统的,就按照传统的习惯读就行,比如“心宽体胖”,“胖”读为pán,但其他三个字不读古音,因为其他三个字读今音也没有含意分歧。其实上古的时候这个字也不一定读pán,声调也不是35调。现在这个读音是后世基于字义的区别目的,参照传下来的读音而确定的。

这种情况的具体读音,我们就根据代代相传的读音来读就可以。这些读音在学术界基本上是有定论的,个别的有争议的,那就根据您的理解取一家之言吧。

所以,总结普通话吟诵的文读要求,就是:入声读短,格律读准,叶韵从宽,破读从传。

我希望现在的普通话测试,有朝一日能够增加一个普通话文读的测试,所有中文系、师范生和广播、演艺、音乐等相关专业的师生都应该再参加这个测试,以保证诵读古诗文时的语音准确。

徐健顺 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国学教育学院培训部主任、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吟诵分会秘书长、中国教育学会传统文化教育中心副主任委员。2004年开始吟诵采录工作,至今已经组织采录和整理了超过1000多位受过传统教育的老先生的影音资料。组织并举办了三届“中华吟诵周”等大型文化活动。出版有《普通话吟诵教程》《中华经典吟诵》《我爱吟诵》《诗词吟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吟诵》等著作。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