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耕耘 年届古稀、有“英国国民作家”之称的伊恩·麦克尤恩，创作激情依旧毫无褪色。 今年10月，麦克尤恩完成了丰富的中国之行，与中国读者广泛交流。他的新作《坚果壳》，也让人看到锐气前卫，充满挑战，更具自由的艺术实验。麦克尤恩直言，他想重返上世纪70年代刚开始写作的状态，不再像《甜牙》一样了解情报工作、像《儿童法案》一样研究法律、宗教，不必拘泥现实的烦琐调研。 《坚果壳》是一部当代胎儿视角的《哈姆雷特》。麦克尤恩采用了与莎士比亚相同的人物关系，相近的人物名，它甚至还回应了莎士比亚那个“存在还是死去”的问题。 叙述伦理的显与隐 观念和象征，是用力颇多的视点；伦理问题，是支撑故事的椽梁 《坚果壳》的确和《哈姆雷特》很像。在作品中，胎儿全程洞悉母亲特鲁迪背叛父亲约翰，与叔叔克劳德偷欢，合谋毒杀父亲，霸占祖宅的内情。甚至，二人用毒果汁谋害的设计也与《哈姆雷特》相合。胎儿在自杀和出生的纠结中，最终“选择”出生，更是全书有意味的终局。 麦克尤恩，或许从福楼拜那里承袭了一种叙述伦理：情欲的阴谋悄无声息，纯真的感伤却包裹愚蠢；纳博科夫可能也是这条路上的“同行者”，《王，后，杰克》中外甥与舅母的不伦，企图谋害舅舅；在菲茨杰拉德笔下，盖茨比眼中空洞美丽的黛西，也开出恶之花。 《坚果壳》中，特鲁迪与这些女人算得上同种类型：造作晦暗的美人，有着荒原似的秽芜。这些表象与内质分裂的女性形象，从本质上质询了原本“美善合一”的道德训诫，是对现代社会人性嬗变的复杂化认知。 甚至，有“恐怖伊恩”之称的作家麦克尤恩，更会用充满暗示的氛围，隐喻特鲁迪和胎儿的叔叔克劳德身上的腐败之气。他们幽会的祖宅“框缘因为过度干腐而变成了压得紧实的粉末”，“缺失或破损的地砖上到处都是装有空瓶和腐坏食物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四处洒落，这恰是这栋房子脏乱不堪的最佳象征”。正如爱伦·坡的杰作《厄舍府的倒塌》，麦克尤恩用近乎哥特式的刻意渲染，描摹建筑空间和人性颓圮的隐秘同构。 观念和象征，是麦克尤恩用力颇多的视点。伦理问题，则是麦克尤恩支撑故事的椽梁。 《儿童法案》中，女法官菲奥娜以处理家事法庭判决见长，而一切问题都指向了“伦理”。如连体婴儿分离手术应该怎么处置，是公平对待生命（两个都得死），还是做出抉择（处死一方，保全另一方）？宗教原则和世俗化方案，到底哪个才利于儿童福祉？正是如此，对他人杀伐决断的精明女性，却面临丈夫出轨，陷入衰老和冷暴力的家庭危机。 而《坚果壳》的伦理力度，则显得更加集中，更富戏剧性。 反讽，一种伟大风格 麦克尤恩把可憎和可笑轻易交换了，同时也实现了伤感和笨拙的缠绕 某种程度上，《坚果壳》实现了超现实对现实的“侵入”写作。它看上去就像暴力的增殖，拆解了现实性的元素。同时，小说又以现实主义的外套裹挟了后现代的“躯体”。戏仿和反讽无处不在，它们只是后现代主义的技巧、特征和招牌吗？麦克尤恩显然不局限于此，二者是伟大的风格，既是文学意义上的，也是生存意义上的。书里那些揶揄挖苦的顺带一击，就像一个雅痞跷着腿，脚上钩着的拖鞋，要掉不掉，只用来逗引人。它是太过聪明的姿态，当讽刺蘸着毒汁一样的腐蚀力，罪恶仿佛也被泡得扭曲，成了荒怪虚像。 现代性意味着情节、动作的失速或加速，借此与现时代保持某种“相对的静止”。漫画化和情节剧化的小说处理，让谐趣和罪恶搅拌在一起。 麦克尤恩把可憎和可笑轻易交换了，同时也实现了伤感和笨拙的缠绕。胎儿的父亲约翰，是个忧伤的诗人，偏偏情商低下，只会吟诵赞美诗讨好母亲。“一个宽宏大度的壮实男人正用一首并不时髦的十四行诗向她苦苦恳求，哪怕毫无希望。”甚至，作家有意挖掘了一种滑稽的受虐感。他无忧无虑，也无欲求，“他天生乐于助人，总想着让大家高兴，为人太过善良真诚，就连背地里也毫无一位诗人应有的贪婪之心”。他就像蹩脚的圣徒，对妻子让步，不惜被赶出家门。这完全是献祭时的静默，只不过是在赎他人罪孽。 麦克尤恩不无戏谑地写道，“这个大块头的约翰·凯恩克罗斯是我们未来的使者，以人的形象来消除战争、劫掠和奴役，支持男女平等和关怀女性？还是说他会被残暴粗野的人践踏至被人遗忘的境地？我们可要弄清楚。” 如果我们以哈姆雷特的故事反观，二者其实都讲了“鸠占鹊巢”（僭越位置），只不过莎士比亚写篡夺王位的窃国，麦克尤恩写的则是毒杀兄长、霸占房产。 反讽，是生存意义上的，约翰就像早已远去的牧歌生活的“象征物”。据评论说，约翰的诗不合时宜，形式古板，太过“优美”，所以不被认可。“诗人”被反复调笑，是现实生活最大的梗——如鲠在喉。约翰是好，可是好得多余，并无用处。谋杀约翰，其实是弃绝这种精神性生活。克劳德实利主义的算计才是特鲁迪想要的。约翰却天真地以为，诗歌可以挽回感情，退出可以换回亲密。这是诗人的习性吗？他经营的破败出版社培植出一批成功诗人，成名后纷纷离他而去，就像“长大的孩子搬去了大房子一样”。 为了在伦理力度上构成冲击，麦克尤恩采取大量“撞色”设置。克劳德的形象就是约翰的“补色”，完全是欲望动物，消费社会和物质生活的代言人：嘴里哼着流行小曲儿，永远对衣服和汽车的档位指指点点。显然，这对叔嫂才是趣味相投，以至于我们困惑，特鲁迪当初为何会选择约翰。难道只是为了反差的刺激？美貌妻子偏偏选了一个呆头鹅诗人，他块儿头大，还有一身始终掉屑的牛皮癣。 日常化的反常叙事 他试图用日常化的“信息流”，维持反常叙事的写实质感、延展及厚度 哈姆雷特的故事，需要施加一层技术处理，那就是借助国王的“幽灵叙事”。这意味着，它是后知后觉，被告知和转述的阴谋。麦克尤恩的创意，是早在预谋的起点，就放置了“故事监控”（胎儿）——那是见证者（接收器）。然而，胎儿视角就比鬼魂视角可靠？其实，这种叙述，同样超验，甚至有反自然的非现实性。麦克尤恩尝试用不可能、不可靠来描述现实的可能性。你必须得听胎儿陈述（唯一的信息来源）；另一面，胎儿隔着肚皮就能说出真相，做出价值判断？从而，这个故事从根底上，就有了暧昧性：一边要搭建故事的意义，一边还要质询拆解叙述的圈套。 麦克尤恩让一个胎儿，偏偏隔着肚皮和羊水来叙述外界现实，把反常变成了最大特色。换言之，他硬让一个限知性视角跳转成某种全知。分析胎儿的认知来源，变得很有意义——没有视觉的认识论如何可能？就像先天失明者，听是唯一来源，一切都指向“名词”。 概念和描述是无意义的，名词先于存在和感知。小说里，蓝色和绿色不过是发音，母亲的样貌和行为也只是克劳德和约翰所说。如果用法国作家拉康的观点看，没有经过镜像阶段的胎儿，就没有自我意识与他人意识的分野。小说里，胎儿显然是被预设、灌注了情感、理性、思维和想象力。 换言之，作家给了胎儿反常的“第一推动”，施加了叙述的暴力，用看似自然的逻辑掩盖着非自然的叙述起点。作家自言有了这个故事外壳，“下一步是如何让读者信服这个胎儿确实能做叙述人，之后，我就可以放手写了”。麦克尤恩的手段是在不可能的框架里，对感官细节进行夸饰性、精微化描摹，直接造成一种“拟真”效果。如胎儿对自己未来可能的出生地，对欧洲各国政治进行了群嘲。在子宫里，他对广播里讲座人的评议，简直如同全球治理问题的“白皮书”，对战争、民族、宗教、环境、能源等种种危机，无不列出清单。麦克尤恩时刻小心，害怕陷入一个遥远扁平的阴谋故事里。所以，他试图用日常化的“信息流”，维持反常叙事的写实质感、延展及厚度。 子宫——这种异在的叙述空间，无疑提供了极大自由。它与外部现实既能隔离，也能在场，又像来自彼岸发出的声音，深渊里的凝视。它是讲故事的装置，不可能的叙述在那儿，就变为可能。胎儿对母亲和叔叔的合谋，也有某种超越现世的审判意味。毕竟，他未出生，还不属于人世。你会发现，麦克尤恩的戏仿兴趣绝不只是莎士比亚，他还效仿末日审判，只不过反向而行，来了一场基于生命源初的审判。 在胎儿背后，更蕴含一个深刻的终极问题，它远比故事本身重要。麦克尤恩推倒了出生的“被决定论”，选择论彻底取代了一切。胎儿选择出生，选择复仇，自我决定的力度是打破常识的。然而，反常化叙事如果没有情理的逻辑设计，又有极大风险——那就是失实。作家始终苦苦把握胎儿和母亲的微妙关系，试图呈现符合情感逻辑，自圆其说的评判态度。虽然，母亲和叔叔合谋害死父亲，但胎儿对两个主谋又明显区别对待。 子宫内在于母体，胎儿与母亲并未分离，是否隐喻胎儿不能撇清一种共谋？他与母亲有天然联系，完全可以看作内在于母亲意识的“他者”声音。胎儿意识（道德评判声音），是母亲内心矛盾交战时的外化。所以，她在策划谋杀前会犹豫，谋杀之后会异常焦虑，安慰自己只是犯了一个寻常错误。只不过，胎儿意识没能压制住非理性的情欲失控、黑暗的扩张。他对母亲既有无法割舍之爱，又对不贞和罪孽深深憎恶。 《坚果壳》有黑色喜剧气质，其间夹杂惊悚恐怖，荒诞幽默，严肃感伤和小小闹剧等不同调性。喋喋不休的胎儿最终出生，打乱了母亲和叔叔仓皇出逃的计划。胎儿对世界的看法，虽语气嘲讽，却主题宏大，“他能感受到全球暖化、堕落的启蒙价值和加剧竞争的民族主义”。（泰勒语）麦克尤恩坦言：“我并不只想讲一个哈姆雷特的故事，我的野心更大，我希望子宫里面的那位是莎士比亚。所以，叙述语言必须充满诗意，但又不能陈腐，要有一种俏皮和幽默，要会用明喻、暗喻等各种技巧。所以，在把玩文字上，写这本书很让我过瘾。我不用出去进行调研，我不用离开我的书桌，就可以写作。” 《坚果壳》 [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郭国良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