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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俚曲集22】磨难曲4

 高山仙人掌 2019-01-02

领略色彩斑斓的世界!【唯美组图】

第二十回  张逵纳监

 

方娘子上白官人黑夜去了,好不叫人担忧!娟娟上,娘子说您爹爹如今可不知到了山西不曾?娟娟说那时走了八日,这已是十来天,那有不到的。可只是如何是个了手?娘子说正是呢。娟娟说这两日也该放榜了。娘子说放榜你待怎么?娟娟说得中个举人才好。

 

[耍孩儿]这日子好难捱,空有家不能来,来家又遭着仇人害。千思万想没指望,因此想那榜放开,这心常在云霄外。若得那报马走走,也可以降福消灾。

 

娘子说你望呀!闲着做嗄哩!这二日幸亏你合我下棋,不然,便闷死了。拿棋盘来再下一盘。娘子又说只顾下棋,那榜开与不开与咱何干?下完了,娟娟输了一百多着。便说数不得了!娘子说每日我只赢你五七著,怎么今遭大败呢?娟娟说我心不在焉了。用房官做甚么?眼里都有只波螺,瞎着丁子不识货!他说他文章也算好,前后不少也不多,便就中了也不为过。可怎么人家热闹,教咱家冷炉清锅?

 

娘子说我从头当你是戏玩,你是实落落的想举人么?这就忒也无知了。

 

小保儿一孩童,进进场好用功,做举人梦也不敢梦1才秀才三两日,那里想到半悬空?我就知道不中用。你何必骂那主考?还是他文字不通。

 

娘子说你单说那主考太偏,不觉心里不平。

 

我想来没的巴,惟有中举压的楂,不由人才把房官骂。咱家紧急用举人,今遭不中太大差,这气怎么咽的下?论场中全是在命,骂主考也是屈他。

 

公子抹眼上,娘子说人家中了罢怎么来?公子说我不是恼没中,是懊悔没得见爹爹的面。

 

咱家里祸重重,中个举偏不中,如今要我成何用!懊悔上京瞎胡撞,倒着爹爹扑个空,想来叫人心酸痛!早依着母亲主意,到还得父子相逢。

 

娘子流下泪来说道我儿说的也是。

 

进了学没大通,观观场好用功,原没有痴心望你中。读书便是团圆路,父子指日得相逢,从此下手不算空。到来科一举登第,也还是花朵初红。并下

 

张鸿渐上好了,走了数日,又到了山西牛梦里了。待俺进庄。徐员外拄杖上呀!远望好像宫先生。鸿渐到了。员外说我远看着像是你,果然就是。怎么来的这样快!鸿渐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相爱,不敢隐瞒。小弟是永平人,姓张名逵,字鸿渐,本非姓宫。[叠断桥]知县赃贪,知县赃贪,比粮打死一生员。合学递了呈,告到司合院。他又使钱,他又使钱,问成诬告苦难言!我做了一张呈,拿了我三年半。

 

员外说这边也听的说来。后来听的说,这一案大翻了,先生怎么还不归家?

 

后来偷还,后来偷还,一个无赖到庭前。说的话不堪学,气的那肝肠断。怒发冲冠,怒发冲冠,砍下贼头投当官。杀了一个人,成了真凶犯。

 

门人都说快哉快哉!到了此时,要命怎的!员外说这自然手扭脚镣,解司解院,又怎么来到这里?

 

想起泪流,想起泪流,解出几乎把命休!亏了施仙人,设法把我救。暗落云头,暗落云头,丢在这里没处投。幸遇着老仁兄,待的我恩情厚

 

员外说这也不是长法,可何日是了?鸿渐说正是呢!我还有几两银子,安心纳一个监生,妄想科京举,图一个出身的方法。员外说妙极妙极!

 

先生听知,先生听知:此着高妙莫猜疑。此时价却高,一个二百四。就做休迟,就做休迟,管托亲友无差池。先生有才学,何愁不登第!鸿渐说我的银子还不甚足,止有一百八十九两。员外说全在小弟身上。你自顾情着做监生罢,不必问银子多少。

 

你若早言,你若早言,何愁功名没有钱?只这二年前,已到国子监。金榜上边,金榜上边,焉知没有宫子迁?料想此一时,赴过鹿鸣宴。近日听的说,明年还有开科,速速上监,指日就恭喜了。

 

第二十一回  娇子秋捷

 

太太、娟娟上,太太说娟娟,你看保儿科举,至如今不归家。别人是决科决甲的好秀才,漫在旁里观榜;你不过是完了场,就该归家,在那里做甚么?

 

[耍孩儿]小保儿真是呆,怎比那好秀才,游山玩水心中快?三遍一等好名士,完了三场得意开,临了还落孙山外。我看他揭晓落地,嗄脸回来?

 

娟娟说娘,你没做个好梦么?太太说我做甚么好梦呢?娟娟笑说我做来,俺且不说。精希奇,不知怎么说,我看他已中了。

 

昨夜晚梦他来,坐着轿有人抬,腰中放着好金带。昨夜又见灯花爆,今年喜雀噪庭槐,都可以望吉祥赖。中只在一时运气,那在那饱学秀才?

 

太太又笑说你想奶奶做,想迷了心了。将来不可知的,但此时还是妄想。我日看着你眉清目秀,举动端庄,到像是个奶奶;只是还得等等。

 

您二舅看他文,也流动也清新,就是大势还占嫩。你又端庄不轻佻,模样像个有福人,将来奶奶有身分。若还是此时就做,只怕也妄想痴心。

 

娟娟说娘只待如今就做呢。太太又笑说我儿在你,为娘的要托仗你了。

 

做不做从你的心:你待做我也不嗔,做将起来也没人问。做与不做全在你,我可是个薄命人,今生没有峥嵘运。全仗托我儿好命,托带我做个太君。

 

报子上开榜把名叫,报子先知道。使钱买录条,拿着就颠道。共总二百人,张爷最年少。人家笑哈哈,俺也哈哈笑。除了下马银,赏钱二百吊。任拘多少人,俺是头一报。

 

来此已是张老爷家。门上的报於太太:少爷高中十四名,快拿出下马银来!丫头跑来说俺大叔中了,报子要银哩。太太说那有此事!‘霎传进报条来,太太就笑了说可不真真的中了么?娟娟,这不是奶奶你可做?报子要钱哩。我还收拾着十二两银子,就给他拾两。家人拉着报子说你去屋里坐,我再去说。报了说你先拿出红。并下,丫环来说坐下了,还要红哩。娟娟说我到还有两疋红尺头,可忒也便宜他。太太说这奶奶是容易做的么?娟娟去房里取出来,交于丫头,传于家人。又来说要酒吃哩。一霎那客家子媳妇,都来给太太、奶奶磕头。一个说道你去顿酒,我去做菜。

 

[罗江怨]正独坐在房中,忽看见报条红,只当又是糊突梦。我那儿小小玩童,怎么能折桂蟾宫?还疑错把报条送。他二舅说他也通’,只怕他还得三冬,今日谁敢望他中?看了看府县皆同,这个信却非空,不觉叫人心酸痛!

 

小举人上白先给母亲叩头。方娘子说你没等赴宴么?小举人说观榜的那一日,才听的李大家一大些人进了宅子,我恐怕母亲惊慌,即时就起身来了。今日侥幸,恨不能见我爹爹一面。太太说我儿呀!

 

伤叹的真正不差,你爹爹岁岁天涯,没有老长了这么大。我的儿还当愤发,这举人压不住仇家,仅能不着人家骂。你若能插上宫花,你若能带上乌纱,那时才压的仇人下!您爹您爹的样发达,他自然就来归家。我儿不用你心牵挂。

 

小举人说我要上山西去。太太说且不必。一来没有盘费,二来你忒也年幼。你明年会了试,会与不会,你可去看看。小举人说爹爹知道我的名字么?太太说我可就忘了对他说。小举人说俺爹爹他没说改了甚么名字呢?太太说我也没曾问他。小举人听说就哭了

 

不由人下泪慢慢,这个事儿也蹊跷,父子不知道名合字。儿的名爹又不晓,爹的讳儿又不知,中状元也不知谁及第。太太说:我儿不必伤感,已是悔之晚矣了。我如今懊悔无及,恨当初不说的实,这可是也没法治。你自管直上天梯,若会了亲到山西,到了那时再商议。老王婆子上俺大姑受多少罪,我陪他坐了二年监。听的俺方二爷中了,喜的了不的!如今自家儿中了,又不知怎么喜哩。告了假去给他磕个头。这人眼也漫俗,他坐监的时节,人都说方娘子俊的忒也嫩,没厚福;到了此时,人都说方太太又齐正,又福相。好不可笑的紧!

 

[劈破玉]有人说,方娘子生来福大,说他模样儿就不是贫家。一个说,那本领就不在人以下。人人都讲论,尽是瞎胡巴!都没说着他教子读书,天下找来没有俩。

 

方娘子问道老王,你从那里来来?老王说我听的小哥哥中了,喜的极了,敬来磕头。方娘子说我正没人,要叫你的,来的正好。

 

诗曰:监中替我抱婴孩,谁想婴孩折桂来;

 

今日相爱总是爱,教人泪啊下盈腮。

 

第二十二回  凶信讹传

 

小举人上实指望一举成名,谁想跟人家会试,竟落孙山。我来时母亲嘱咐:若落第,就上山西走走。那山西俭年大乱,如何去的?不免愁闷而归。

 

[耍孩儿]自觉着在场中,七篇文也算通,不知咋就不该中?山西大乱无人走,谷价就与珍珠同,谁敢兴心上午梦?俺暂且打听消息,上山西还得从容。

 

出离京城,走了一程,人马皆饥,且下马打尖则个。二举人上,相见拱手。小举人问道二位从京中来么?一个笑说陪着人家会试的来。小举人笑说同病相怜。贵处那省?一个说小弟山东,那一位山西。小举人便问听说贵省大乱,年兄怎么来来?举人说乱处是太原合平阳。小弟来时,雇了二十名标枪,送过平原百里外就好了,我自己就来了。小举人说那乱处正在太原么?

 

太原北有荒庄,今落第返故乡,只得在外闲游荡。小举人又问:贵县有个徐北岗,认识么?北岗就是徐员外,虽然年老身康庄。舍妹丈就是他令郎。又问:他家有个客姓张,可知么?那先生被贼掳去,可惜他遭难身亡。

 

小举人听说,掉下泪来。举人说张先生是年兄甚么亲?即对说就是家父。那人拱手道小弟失言了。敝庄隔着牛梦六七十里,因着荒乱,久不往还了,这也是个传言。一拱而去。小举人大哭起来

 

[跌落金钱)爹爹远游在太原,他在太原三四年,爹爹呀,怎么就遭着土贼乱?待上山西去问安,听的那里把信传,爹爹呀,合该父子相见!为儿侥幸做春元,一日不曾聚首欢,爹爹呀,谁想终身不面!儿命生来最可怜,三岁即别大人前,爹爹呀,如今可叫我没盼!

 

哭了许久,家人都来劝解,说这信也未必就真。天下姓张的也甚多那徐员外家人家也太大,门客也不止一人,焉知就是太爷呢?举人拭了泪走了。一路寻思说这个信若是母亲知道,就唬死了!说跟随的,我嘱咐您,到家把这信全然休要提起,看太太担心都答应知道了。小举人说天晚了,速速加鞭。下。方太太上保儿京会试,想是榜发落第,不是就该归家。公子进门,磕头问安。太说你今日宿在何处,就来到如今?答应昨夜宿了苏镇,离家一六十里,因此晚了。太太说胜败也是常事,我看你容颜甚恼。怎么没上山西去?公子说那里大乱。

 

乱在太原与平阳,两处年景甚饥荒,母亲呀,土贼白昼皆成帮。一个来进会试场,都使银钱雇标枪,母亲呀,谁敢把山西工?千戈两闹嚷嚷,几个举人来进场,母亲呀,问信也问的不妥当。暂且迟迟用忙,等他宁静得安康,母亲呀,还得敬去走一趟。

 

太太吩咐拿饭来给您大少爷吃。公子说方才路上吃的甚饱,不[了。太大说你即不吃,去歇息的罢,我也要睡哩。公子到了绣房,面落泪。娟娟问道官人怎么来?是为没中么?公子说不是。路-得了个凶信。

 

[还乡韵]路上方才得了个信,惊煞人来唬煞人!!听的说,那泪点儿何曾尽!太原一个王举人,他说他那里贼成群,有个张生,是徐员外门宾,自去年被贼掳去,性命无存!!昧起来,进还怕娘亲问。

 

这信不知真与不真。若叫母亲知道,就唬煞’了!这不是管家1妇在旁?想是冯玉来家,也没有不合你说的,你可万万休漏出—字来!就是太太那边人,你也休合他言语。冯媳妇答应是,我知道了。嘱咐了又哭

 

偷来走走还害怕,我如今中了望爹爹还家,咳!谁想都成了瞎打挂!我又不曾杀了谁家,害了谁家,老天爷咋就处治的真么?没人处淌两眼泪还不差,只怕母亲知道,不是唬煞,就是哭煞!!再休想合我爹爹说句话!

 

娟娟在旁里也淌泪,遂劝道

 

一个年头八个月,从天上吊下这么一个祸!!猛听的泪珠点点如花卸。但只是姓张的一大些,你又不曾问问名号,怎么必然就是咱爹爹?我劝你不必悲切,再细细打听,方才稳贴。咳!徐北岗,他岂肯把这信消灭?

 

天色将明,你歇息罢,不必哭了。那见的这话就真;若是真的,徐员外必有信来。且是朝廷重开科,明年又该会试,每哩山西待长俭年哩,那里太平了,你可去看看的。公子出来,抬头一看,说呀,天已明了。母亲每日起的最早,俺先去问个安,回来再睡不迟。吩咐取水来,遂梳洗完备,出离房门说天已大明。来到上房,问娘夜来可安么?太太说乜两眼红红的,你哭来么?公子说因着乏了,晚间吃了几杯酒醉的。太太说你晚些起来也罢了,何必这样早?公子去了。丫头说天将明嗄,我去溺尿,看见大少爷屋里还点着灯,我偷去听了听,大少爷咽咽的哭。太太说你没听的他哭的是甚么?丫头说别没听的,就是听的少奶奶劝说:天下姓张的也多,那见的必然就是咱爹爹呢。太太说快去叫你大少爷来的。答应一声,不一时请到。太太说你这不孝儿郎,专一欺哄娘亲,怎么中了举来!公子说不敢欺哄母亲。太太说还敢强嘴!外边有甚么凶信,还不叫我知道!公子跪下,说道实是为儿不是了。

 

路上听了一句话,不知是真不知是假,咳!对娘说恐怕心牵挂。他说一个姓张的被贼掳去,这信忒也大差,虽不信他却也不敢不听他。细寻思姓张的,那庄里没有几家?又没有姓名,怎么就说是家?!唬着娘儿的罪愆越发大。

 

太太听的落下泪来,说你起来罢。可只是这话你不对我说,是何理?

 

不知那世里把孤单欠,十四年夫妻刚聚了四年,咳!到如今四五来见一面。还指望你上金銮,还指望你衣锦还,谁想铺排的那路都成了空言!那一夜几杯酒,就是尽头的姻缘!!待相逢,除梦里见!

 

娟娟劝道娘,何必这样的哭啼?千里外那见的这信就真?咱且,容打听,等山西好了年景,便得官人自家去。太太说怎么捱这年。

 

[憨头郎]哩溜子喇,喇哩子溜,看看来到新年头,看看来到新头。

 

正月里,千里存亡未可知。人家都把元宵闹,俺家叹苦愁别离。的哥哥咳!我的皇天哥哥!

 

二月里,柳条青,百草萌芽向日生。百草尚有还魂日,行人何日回程?

 

三月里,上坟茔,家家麦饭过清明。谁家寡妇坟头哭?惟有愁人肯听。

 

四月里,日初长,大麦青青小麦黄。闭着绣户门儿坐,不知燕子成双。

 

五月里,端阳来,榴花如火向人开。空将艾虎门前挂,谁共菖蒲一杯?

 

六月里,见荷花,行人远去不归家。昔日花开合他看,今日花开,见他!

 

七月里,是秋天,牛郎织女会河边。人人都有悲秋恨,何况天涯人未还!

 

八月里,月正圆,过了十五少半边。奴家就似半边月,夜来孤影照床前!

 

九月里,树叶黄,人人沽酒过重阳。菊花开放人何在?又见南飞雁一行。

 

十月里,更伤怀,人人祭扫苦哀哀。游魂远隔天涯外,望想南柯梦里来!

 

十一月,夜正长,滴水成冰在异乡。又想又愁又是恨,又逢长夜苦难当!

 

十二月,办年忙,处处行人返故乡。但得他乡人儿在,纵然离别也无妨。

 

太太痛哭不止。娟娟拉太太说娘哭了半日了,你些须吃一点饭。太太说我甚么汤咽的下去!娟娟说娘不吃饭,只得是大家饿死了!太太说您都去吃饭的罢。娟娟说娘不吃,谁还吃的下去!

 

[还乡韵]娘是今日没吃饭,他自夜来碗没端,咳!娘哭的完,他泪珠儿方才断。那信儿不知真假,已是叫人心酸,又打上母亲这等,益发叫人难堪!娘是一条肠牵挂,俺是两条肠子愁烦,咳!还怕这不好信儿,一家人先把气儿断

 

太太说咱吃饭罢。一时间端了饭来,吃了几口,说我不吃了。娟娟说吃这几口儿济得甚事?大家一齐把碗来放下。太太说您只顾吃,管我怎么!公子说娘不吃,别人还吃得下去,便不是人了!太太又端起来吃了两口,又放下,大家一齐又放下。太太吃了一碗,两个都各人吃了一碗。太太说我还吃一碗。娟娟慌忙盛上,陪了一碗。太太起来了,两个也都起来了。自今以后,一家人欢少悲多,无限愁怀。

 

诗曰:千里行人最关情,传来音信苦难听;

 

强将妄语排愁闷,争奈柔魂梦里惊!

 

第二十三回  二瞽作笑

 

丑扮瞽人,背弦子上自家王丙是也。这也丙,那也丙,这个号儿叫的响。有口吃饭,没腚疴尿,石心子有汉怎么养?一个磨轴没处按,一把锥子没处攮。瞎的瞎,俺会嗙,骗了三官爷爷一顶巾,挣了镇武爷爷两顶网。许着翰林家去上寿,那一遭不挣二百赏。

 

惯捣鬼,惯撒谎,因此人人叫瞎谤。叫瞎谤,连年运气低,两个婆子死的爽,叫俺尽夜不眠心里想,半夜以后心里痒。咳!苍天哪,苍天!亏你叫俺瞎了眼,擎吃自在饭,不去扭筋拔力,血汗暴流,这就是你老人家看顾俺。可怎么人家娶妻生子,团圆百岁;偏我王丙寻着的,都是些短命鬼儿?这几年弄的人水净鹅飞的,如何是好!

 

[耍孩儿]我王丙实可怜,轴子在断了弦,这弦不是一回断。指望他那人来,指望他那算,指望他那吹来,指望他那弹,人人喜才捞着烧酒灌。侥幸得贵人抬举,可怎么命里孤单?

 

你看,这不是一运子低!这几日全无个主顾。腰间全没有一文钱。方才从那酒店门前过,那酒味喷香,只千咽了两口唾沫而已。

 

我王丙命不强,破了财守空房,这日子像个下番的样。打了一日芦庄板,并没个人来参俺的张。千嘴虾蟆不成腔,烧酒香唾沫空咽,可那里捞钱去装?

 

听说张宅物色先生,怎么就不知道我王丙?待俺上他庄里走走。又一个先生打卦板上,唱淌里洋来淌里洋撞,马虎好似狼,看见蹄儿是几个,道是一根尾巴长在屁股上。两个硼在一处,几乎硼倒。王丙抹头说鞋里加楔子。——好揎。那个抹头说王大哥,你硼死我了!好疼好疼!王丙说我已聆李二哥清音,你唱完了,方待问候,就被你揸了这么一头。亏了你乜头不是铁的,若是个铁的,可是庄家老儿看戏,——不认的关爷。李先生说怎么讲?王丙说那红的就出来了。李先生笑说哈哈!造化低,我这白胡子硼着狗骨髅。莫怪,莫怪,新女婿闪(?)着腰,——每哩你疼我不疼哩。王丙说李二哥,你这不骂起我来了么?李先生说怎么骂你?王丙说什么是狗骨髅?谁是媳妇?谁是女婿?放屁么!李先生说你就没骂我么?王丙说何曾骂你?李二说怎么头是铁的?惟有秦桧头是铁铸的。王丙说罢呀!咱俩准了罢,自可取个吉利。李二说怎么说?王丙说俗语说:便宜了一个大*(外疒内各)疸。你也便宜,我也便宜,这不是吉利么?我但问你:这近来好么?李二说好甚么!胡突过就是了。每日打痴咕嚷,半日挣了七八十个钱,那是看的见的。亏了老婆子,到了宅里住了十来天,奶奶给了勾吊多钱,红布白布,还许着送粮食。王丙不觉掉下泪来,哭着说可怜,可怜!我怎么及你呢!

 

我王丙命运乖,死了人又买材,将钱丢了千千外。近来心里懒学唱,旧唱忘的不在怀。不如婆子在煞有人问,现如今家家刮喇,可那里挣出钱来!

 

你有婆子挣钱,我有谁哩?且是如今世情寡薄,给人家上寿,虽是叨他些酒饭,临起身,拿出四十个钱赏先生。李二说咱也该知足才是。你看那短工子觅汉,血汗暴流,吃了三顿粗饭,不过挣四五十文钱。每哩咱不瞎,待不吃饭哩么?王丙说你还好,到处都喜你。你看王宅里,从来没有进的去的,独有你去,就赏钱赏酒饭。你是甚么法儿?李二说你听我道来。

 

王伙计听明白:休要睁休要捶,到人家就有四样罪。一是多嘴管闲事,一是往来说是非,到处里人家房帏内,又搭上嫌寒道冷,遭着的不想二回。

 

王丙说见教的极是。这几日,听的说张宅物色玩的,我安心去蹭蹭。若是缘法凑巧,不须挣他二百么?咱同去走走何如?李二说极好。那小举人极大方,就去走走。下

 

公子上,叹了一声,说天哪,天哪!得了父亲的凶信,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想把愁藏在肚里罢,没人处流泪,何曾敢教母亲知道!不知是那个奴才多嘴,着母亲昼夜啼哭。叫我疼爷不了,又搭上疼娘。

 

[黄莺儿]闻的信,甚担忧,哭号啕,不自由,油煎火燎真难受!猜一回是真,猜一回是假,堪疼母亲泪双流。刀刀剜都是心头肉,想这样日子少年头。

 

这两日没法可治,着人去找今会唱的来,解解母亲的烦恼。吩咐两三日,怎么不见叫来?众答应上着你找暹退,怎么不到?众人说近处没有好的。那胡突着刻刻八字,巴几句瞎话,唱个《打枣杆儿》,怎么伏侍下太太来!公子说给我远处物色。答应是。王丙说前面张宅不远,咱把路庄板着实打,看他听不见。两个打了一阵家人出来,问是那里来的先生?王丙说我是何王庄姓王,这一位是李昭君。家人说这模样也平常,怎么叫他昭君呢?王丙说他弹的是《昭君出塞》,远近有名,因此得了个绰号。李二说他是大号王丙。家人说这两日听的说这个大号来。来的极好,宅里太太不大欢喜,代找个会玩的解解烦恼,您两个运气极高。王丙摇头说过日罢。俺今日有个生日,待去给人家做做。家人说你这个瞎狗啃的,养汉老婆不脱裤。——人不找你,你又找人;人来找你,你又做势。请走,请走,快去,快去!天下少你这黑头哇唔哩!李二说王大哥,你就这样,张大爷有名的盛德乡宦,巴不能的去走走,那别处甚么要紧?老掌家的,不必发怒,他不去我去。王丙说我是这么说。张大爷赏一百,强的人家赏一吊。家人说不必,你别处挣的罢,我合李暹退去便了。王丙陪笑说大叔,你休怪我,我是个草包货。家人领着李二,王丙也跟着,到了宅门里说你且站着,我传一声。里边禀给大少爷知道:小的找了先生来了。公子说叫他进来。问道是那里来的先生?两个听的问,便说给大爷叩头。吩咐起来。李二说小的是李众瞳,名叫李周;这是何王庄王丙。公子说您会唱么?李二说俺做的是嗄?就是隔着五六十里路,不曾来伏侍大爷;今日偶然过来,得见大爷金面,也是造化。公子说我原不找你,因着太太不快活,找你们来要散闷,唱的取笑才好。答应是。

 

公子说跟我去给太太叩头。二人跟去,方太太正坐,小举人进前说有两个先生会唱,领来给娘叩头。二人忙跪下说给太太叩头。太太说丫头拿坐来,给他二人坐下。李二说小的二人俱是村野瞎人,没见天日,若是犯了忌讳,望太太、大爷耽待。公子说你是初来,那知道忌讳,任你唱罢。二人弹了一套,便开卯说道

 

[西江月]莫笑瞎厮不济,常近富贵高贤。戳戳打打到堂前,必有喜辰寿宴。能知吉凶贵贱,又与人解闷消闲。圣人孔子做高官,还有师冕来见。

 

[边关调]俺已是瞎的惯,世间的丑相有千般,出上一个看不见。不曾剜垅,不曾锄田,除吃了酒肉,还赏一百大黄边。若教俺两眼睁的圆,一个人也不认识,倒反是极难。老天爷给双好眼俺不换。王丙说忒也自夸了,我见你那本领来。公子说这道极高。王丙说大爷不知。我说他那故事。有一伙瞎厮,在路上走路胡迷了,一骨碌张在崖里。亏他攀着一枝荆科,不曾到底。又不知底下还有多深浅。啕叫救人哪救人,并不见做声。啕叫了半日了,自言自语说:“合该命尽了!”叫了一声皇天,撒了手,其实离着沟底不勾半尺了。才说:“咳咳!早知道这等,啕叫甚么?”这个给你双好眼你换呢。太太微笑。王丙说我也诌一个太太听。

 

逐日好像在地狱里串,雨下了脸上才知道阴天。走的紧照着墙角子使头揎。空每日说天可是青呀可是蓝?面前的田地是湿呀是千?怕的是秋耕了的地土,合那当道的场园。即是酱里蛆虫,饭里苍蝇,俺都不嫌。笑煞人,一辈子夫妻没见面!

 

李二说我说一件故事你听听。一日,阎王娘娘生了一个太子,吩咐那判官小鬼,给我找一个会唱的来。不一时,找了来,赐了坐,唱了一套麒麟送子。娘娘甚是欢喜,赏了一个丝锞儿。便说:

 

“等万岁回宫,我嘱咐他给您换上一双好眼。”先生跪下说:“到是娘娘大恩,瞎厮可不情愿。”娘娘说:“奇呀!怎么不愿呢?”先生跪下,禀道:“亏了没眼;若有眼,对着娘娘还敢坐着?只这一霎里,送在油锅里煊讫好几滚子了!

 

瞎着眼,那贵人还给点体面;必然是因着俺瞎的可怜,不叫俺在门傍两腿直站,吩咐给个坐,定定才吹弹。那清唱立两边,缨头帽细罗衫。

 

唱的唱弹的弹,站的久腿也酸。如我不瞎稳坐雕鞍,况且是极了也无柴可插,瞪着也无缝可钻,骂俺也无缝可滴,打俺也无叹可剜,打俺骂俺也不怕,不过说瞎了丁子眼。

 

唱完了,太太正吃茶,笑了笑,吩咐丫头把这茶倒两碗给他,每人给他俩果子。王丙接过来说这是甚么果子?李二说好乡瓜子,这是龙眼。王丙说这龙剜了眼,可不合咱是伙计了么?李二吃茶,便说有一个典故,说给太太听。有一个山汉子,上城里卖柴。卖了柴回来,路上一棵大树,他便放下扁担,去树下乘凉。不知谁掉了一个龙眼树底下,拾起来端相了一回,说:“奇呀!这是甚么东西?”捏了捏那皮挺硬,看了看像个菱枣。又寻思:“那枣何曾有皮?”尝了尝极甜,连核咽了。又沿树底下回来回去的细找,说:“这么一棵大树,怎么只结这一个果?

 

大人家有虚名,其实不差;糟头子没点肉,异样的硌牙。那金枣酸煞人,不知像嗳,门上吊油牌把活压煞。若是担出去卖油,好壮汉,大庄也走不的俩!

 

王丙说您休当瞎话,还有乡老传给我的哩。南方一个乡人,从没见冰。有朝一日,,布政司里开了冰窖,乡宜人家拿着走亲戚,路上掉了一块,这人不当不正撞着了。拾起来看了看,“明精精,这是甚么?像块水晶。”人说是冰。“五六月里那的冰?我扁在腰里,到家问问人。”掖起来走了。到了家合人说:“我今得了一件异样的物件,极齐整,不知是甚么。我拿出来,您都认认。”解开裤腰,已是化了。喊了一声说:“好孽畜!谁想拿住他霎,他是推洋死哩!这不是溺了一泡尿颠了?

 

拾了块怪东西,不知何用,看那模样儿像块冻冻。拿在手里化不了,捏了捏又挺硬;吃着甜思思,咬着咯嘣嘣。人说是冰糖,嚼着咋不冷?

 

也罢也罢!我是乡瓜子。你瞎着两眼见的天,巴的也看的见,这就如那一个眼的汉子,娶了个秃妮子一样,彼此也笑话不的。咱把这个(哭江秋)伙着唱给太太听听取笑罢。我这嗓子可粗,哭不上来,请先少哭。

 

[哭笑山坡羊]少哭怎离爷娘,这心里劈破了青梅,酸酸的一片。老笑俺光棍打了十年,一般的抢满摸叶子的,捞了个八万。少哭行扎着包头,像断线的珍珠,一个个乱滚。老笑坐着丈人家的席上,那板凳子做了脚打罗儿,到了这里才成了体面。少哭坐在轿里,似扛子举重,一行哭着互扇。老笑骑大马的大姐,笑掉了裤子,喜起来顾不的难看。少哭人都说他大风刮了下颏嘴,也难赶。老笑俺虽然穷极叫花子,叨瞎话,且捞他一个黄边。少哭下轿一看,那砘骨碌掉在井里,可是一个眼到底。老笑俺瞧了瞧,可是那皮猴子吊在火里,一根毛也不见。少哭伤惨,任拘你怎么端。像那木匠掉着墨斗,也只瞅了俺一眼。老、少你就忒也伤惨。肉头老撞着显道神了,你也说不的我长,我也道不的你短。

 

太太笑了笑说赏他酒饭。二瞽下,公子见太太欢喜,才说老师那里写了字来叫我,我去看,叫我待说甚么?太太说既有书来,就该起身。只是不可久住下。答应是。同下

 

诗曰:行人一去久不回,闷坐不禁双泪垂;

 

觅得瞽人能作戏,犹胜独自在深闺。

 

第二十四回  二姬歌舞

 

太太上,说那暹退唱了四五天,也俗了。每人赏他一吊钱,叫他去罢。丫头说太太又忘了么?今早吩咐过,已是着他去了。太太说我全然忘了。丫头说两人欢喜,待来谢赏来,太太睡着了,就没敢说。

 

[耍孩儿]闷恹恹在绣房,夜无眠日又长,终朝倒在牙床上。放倒头来睡不稳,起的身去困难当,浑身不知怎么样?我可也不曾有:病,可怎么一片心慌!

 

丫头说太太吃的饭少,近来也瘦了。太太不必烦恼,今早晨那先生临去,我着他给太老爷算了一卦,极好。太太说那瞎厮甚么正经!我说不信他那卦。

 

起月令刻关煞,也信口瞎胡巴,俺从来不信那先生的卦。明明知道不中用,还要买他胡瓜答。他说好怎么放的下?他若是说声不好,这心里愁闷偏加。

 

他知道您太爷的八字么?丫头说他不用八字,另有个法儿。周媳妇子也见来。他说:“您记着,咱私自算算。若是不好,就不必叫太太知道。”

 

起一卦笑欢欢,他说是今年春,太爷才交临官运。往前还有大富贵,如何说他命不存?道途传说难凭信。我这卦十拿九准,强似那六甲灵文。

 

他说:“我待给太太报喜,太太又不信卦。你替我说罢。”周媳妇子也见来。“爷去了四五日,不见回来,你算算几时回来?”他又捏算了捏算,说:“今日申时就到。”单看他这卦若是应验,太爷那卦也就准了。太太笑说单看罢。

 

远方人死合生,口里巴无足凭,这卦儿单看前应。他敢定下申刻到,错过时刻便不灵。先生胡巴成何用?果然是至期就到,您太爷运必亨通。

 

太太在绣房里坐着,单等先生说的那时辰,那眼也不敢转,身也不敢动,只是看眼前的应验。候之良久,身子微觉乏困,起的身来,去那天井里看了一看太阳,已晌午转了,申时将尽,并没有个先兆。便叫丫头说到底是先生撒谎。丫头说人都说他诚实,不是撒谎。正说之间,来报道大少爷领着两个妇女进来了。公子说给太太叩头。吩咐看坐来坐了。

 

二旦上说给太太磕头。起站在一边。太太说极好。教他且去歇歇。他叫甚么名?公子说这一个玉兰,那一个是瑞香。公子说吃了饭来伺候。答应是。并下,公子自己起来,碾了桌子,又着丫头去请娟娟。娟娟说官人来了么?公子说来了。今晚有戏,你来伏侍母亲。娟娟说如何不到我那边?公子说这是伺候母亲的人,你休要吃醋。二旦上说给奶奶叩头。公子说这还罢了。看酒来。娟娟给太太斟上酒,丫头们给公子夫妇斟酒。二妓女可就唱起来了

 

[叠断桥]想起昨宵,想起昨宵,一场好梦甚蹊跷。晚坐绣房中,又见那灯花爆。正自心焦,正自心焦,丫头踏破画帘条,喘吁吁,报一声门外头郎君到。一个接唱恨杀薄情郎,恨杀薄情郎,发恨来时骂一场。忽闯进门,把骂的话儿忘。俺还思量,俺还思量,他说昨夜梦交双,听了听这话儿,把旧恨全消帐。

 

二人唱,便向席前,排场歌舞。先四句开场引子,说道是: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跌落金钱]中伏酷热火炎炎,草叶焦枯未种田,老天呀!不消说是连年俭。去秋无麦青苗乾,卖了小女卖小男,老天呀!逃窜死亡你何忍看!忽然云起黑满山,一霎倾盆蜜似帘,老天呀!地里透过三尺半。村村贺雨闹喧喧,家家喜地又欢天,老天呀!爷儿又得重相见。

 

年年流落在江湖,不解乡谈只自咕。乱秋秋,不知是应向何人诉?一人走过好似熟,细看欢喜动须胡,非别人,家中自小同床铺。定睛还是眼抹胡,一行欢喜泪扑簌,还是疑,床头又把梦来做。

 

花烛将近半月前,过得一朝似一年,喜心间,屈指暗把佳期盼。藤花大轿呼扇扇,轿里不知丑与妍,满心喜,到底还有一分欠。忙随俏步到红毡,顶头红罩貌如仙,喜重重,此时觉着天地转。初对佳人酒合欢,小登科如折桂还,浑身喜,三杯胜吃琼林宴。

 

三场已毕自徘徊,举人横查在心怀,乱嚷嚷,眼前常有个报马在。一日天门榜放开,门前忽送报条来,仍的声,头儿直觉如筐大。磕头送喜满庭阶,拜了爷爷拜奶奶,这时节,心麻似痒自通泰。面貌依然旧秀才,看人落第苦哀哉,猛回头,便觉身在云霄外。

 

[清江引]叫花子拾了一个大元宝;死罪逢恩诏;儿子久别家,忽然敲门到;老头子得了个儿初落草。

 

太太说舞的中看,唱的好听,到可以解闷消愁。天几更了?答应三更将尽。太太说我待睡哩。公子说儿明早上京会试,禀娘知道。太太说就忘了。正月将尽,还不速走,更待何时?公子吩咐二旦说您两个伏侍太太安寝。

 

诗曰:歌声呖呖舞翩翩,忘却他方人未还;

 

堂上酒阑满三下,犹愁就枕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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