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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秧

 caishankang 2019-01-03


作者:谢昌余(1951—),男,安徽巢湖人。1968年10月—1978年11月插队落户巢县柘皋公社合浦大队韦岗生产队。


《现代汉语词典》只有“插秧”条目的阐释。“栽秧”是我插队落户的乡下农民们的说法,故本篇用“栽秧”作为标题。

 


韦岗村的地呈丘陵状。直到我插队落户时,农作物种植的安排,都是生产队自主决定。水田都是稻麦或稻油菜两熟;旱地大多是一年一熟,种的是棉花、花生、红薯、芝麻、黄豆之类。每年的抢收抢种季节就是5月下旬到6月上旬(小满至芒种稍后的时段)这段不过20来天的时间。这期间,社员们起早带晚抢抓时间将油菜、大麦和小麦收割完,再将中稻秧全部栽完,一年之中最忙的季节大体上也就过去了。以后的农活都是田间管理之类,譬如旱地锄草、水稻田薅草、棉花田整枝、给农作物喷洒农药和及时地给水稻田灌水等。再往后就是秋季的收获:起花生、收芝麻、割稻、摘棉花、起红薯、收黄豆。进入冬季,修修塘埂、积点土杂肥、给过冬的麦苗、油菜施点农家肥等等。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日子过得虽很穷苦,但倒也悠闲自在。难怪农民们都说:“做田就是半年农活半年闲。”

 


进入1970年,情景就大不一样了。农作物的种植大权被人民公社、生产大队收走。种植什么、种植多少、怎样种植,全是公社、大队说了算。传统的稻麦(油菜)两熟的种植方式改变为稻麦(油菜)两熟再加上种植早稻和双季稻。这一改,既大大地延长了农民们的劳作时间,也大大地加强了农民们的劳作强度。

 


早稻秧的栽插通常开始于4月下旬的旬中左右。虽然已是春末,但寒意仍是浓浓。清晨,透凉、冰冷的水田,刮去我和社员们小腿上原本就很少的皮脂。几天下来,每个人小腿都布满浅浅的细细的血丝。社员们都称为“腿上开了小口子”。面对撒满秧把的水田,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先下趟。犹豫之际我和社员们还是忍疼先后跳下深翻平整过的水田。刚下乡时曾被点燃的激情,已被熄灭得干干净净。心中唯有的痴想仅仅是:队长要能派我干点旱地里的活就好了。

 


一旦跳下水田,疼痛就顾不上了。大家都你追我赶,紧张快干。左手攥着秧把,姆指和中指熟练地从秧把里分拣出5、6根秧苗,右手的姆指和食指(注:有的人用拇指、食指和中指)连贯地接过左手分开的秧苗,迅捷地插进水田里。插完一行又一行……。左、右腿很自然地交叉往后退向终点。从跳下田埂到退到对面田埂,我和社员们几乎不直腰。左手的秧把分完后,都是从胯下或是从左、右两侧直接拿过下一个秧把,接续着分秧的动作,右手接续着接秧、栽秧。腰弯得很累、很疼也不敢直起来停一停,至多是将左胳膊的肘部放到左膝盖上,这是减轻腰部疼痛的唯一办法。但,虽能减轻疼痛,却又缓慢了栽秧速度,根本无法两全。整个栽秧田里,谁也不敢慢,更不用说偷懒了,后面(下手)的人都在紧紧地追逼着,稍稍慢一点,就会被关进趟里,这对每一个栽秧的社员来说,都是一种羞耻。一块稍长一点的田,一趟秧栽到头,每个人都累得腰一下子直不起来,只能慢慢地慢慢地缓缓站起,似乎这样才能减轻腰部的疼痛。天气晴好的时候,有的人干脆就在田埂上脸朝天地躺倒几分钟。

 


最讨厌也是最怕的是,碰到春雨连绵的年头,几乎天天下雨。那个年代,塑料雨衣刚刚有售,但农民们都不习惯,还是用传统的遮雨工具——背棚。背棚的外形很像半个蚌壳,但两头不是尖形,而是呈半圆状。背棚里外布满蔑竹,蔑竹中间充填着芦叶,挡雨的效果很好。一般的背棚大约6、7斤重,质量好的背棚约有8、9斤重,长时间的背在身后感觉还是沉的。强劲的东风夹带着疯狂的雨点击落在背棚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背棚下我和社员们都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袖口都卷到胳膊肘处,身上早就没有了热气,但还得坚持把田栽完。每遇到这种天气,背棚下的社员们都嘟嘟囔囔地絮叨不停,有的似乎在诅咒老天爷,有的好像在怨叹栽早稻。还没到收工的时刻,大家都急吼吼地盼着队长吹响收工的哨声。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走向灶台,生火烧饭,借着灶膛里的火散发出来的热气暖暖身体。

 

转眼间到了早稻成熟的季节。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刻终于到来。从大暑(7月23日)稍前到立秋(8月8日)这半个多月的日子里,不但要将早稻收割完,还要将双季稻秧苗栽插完。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的中伏时段,天气酷热,每天都是烈日炎炎,正常的温度都在35度左右,室外的温度至少也在45度以上。田埂被晒得烫脚。田里浅浅的水面下,被犁头深翻下去的早稻秸秆和根部在热得发烫的水里被煮得鼓起成片成片的锈黄色的气泡。气泡散发出的热汽薰冲着我和社员们的脸面和胸口;万里晴空,骄阳烘烤着我和社员们的脊背;四周气层,火热的微风包裹着我和社员们的整个身躯。这就是当年栽插双季稻的真实!



从下趟开始,每个人的汗水都一直不停地滴着,左右手不停地分秧、接秧、栽秧,抽不出时间去擦汗,也无需去擦汗,一趟秧栽下来,全身衣服几乎湿透。一季双季稻栽完,每个人的手指指甲、指丫、手背、小腿都染上厚厚一层的深黄色水锈。下午2点多的光景,我和社员们就已经走在栽秧田的田埂上。看着鼓着气泡的热水,郑为敏第一个跳下领趟。郑为敏是和我一道插队落户的巢县二中同学,一手秧栽得非常漂亮,株距行距笔直笔直,而且速度很快。没有这两手,就没有资格领趟。下手的社员们只要跟着他的行距栽下来,整块田的秧苗就是一行一行的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非常好看。我通常是在最后压趟,能够压趟当然栽得很快。只要我一下趟,上手的社员就紧张起来,左右手熟练地分秧、接秧、栽秧,尽快地退向田埂。回城后,每次遇到郑为敏,或多或少的话题中难免忆到当年栽秧的情景,一起回味着其中的苦、累、酸、辣……

 


栽插双季稻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抢”字,要抢在8月8日(立秋)之前栽完。8月9日栽的秧苗,秋后就无收获。一天之差,就是有收无收的区别,这就是大自然的功力和奇妙,人类不遵从不行。为了抢在8月8日之前完成双季稻的栽插,生产队将拔秧的时间大都安排在晚间和凌晨,这样,白天就省掉拔秧的时间,只要一个劲地栽就行了。清晨3点多,我和社员们就得下田拔秧,晚上干到8点多都是正常的事。有的时候,晚上回到家后还要赶向打谷场,收集满场的稻谷和秸草。每天能够睡到6个小时就很不错了。拔秧时苦不堪言的烦恼就是蚊虫的叮咬。夜晚蚊虫本来就多,水边的蚊虫就更多,再加上满满的一田秧苗,蚊虫就更多更多。拔秧田里,不时的传来拍打蚊虫的声音。随着拍打蚊虫声音的响起,身上总是溅满了一片泥和水。最可怕是蚂蟥的叮咬。不分白天、晨时、晚间,只要在水田里,就有可能被它叮上。它紧紧地扒在小腿上贪婪地吮吸着身体的血液。蚂蟥的吸附力特强,当疼痛发现它时,如果用手拽它下来,它反而吸附得更紧,很难拽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准它狠狠地一拍,猛然的一震使得它突然收缩、放口,终于掉落水里。紧随着,通红的浓浓的细细的血柱从蚂蟥的叮咬口顺着小腿缓缓流下,直到脚面。在那个物质匮乏、生活极度清贫的年代,血,对于营养不足的我们,该是多么的宝贵啊!……

 


1980年秋后,分田到户的春风吹进了韦岗村,获得经营自主权的农户终于渐次地丢弃了早稻和双季稻的种植。

2018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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