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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振中心目中的“理想书家”,原来是这样......

 雨田先生剪辑录 2019-01-03

10月7日,观澜——王客书法展开幕式在北京恭王府安善堂举办。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邱振中先生在开幕式上致辞,简要阐释了自己对于书法理想与才华的观点,并对中青年书家的未来提出了要求。其发言迅速引发书法界的关注,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邱先生的观点,引起对与当代书法发展有重要关系问题的足够重视,本报资深编辑李金豹先生独家采访了邱振中教授,其对书法若干问题的思考都能予人以深深启发。另《致中国青年一代书家》(原发言,题目经作者修改审定)一并链接刊出,希望能加深读者对访谈背景的理解。 

——编者



书法报:您认为当代书法整体的状态存在着一种危险,在这个领域,缺少真正高远的理想。改革开放40年,书法和其他行业同步发展,有了复兴和长足的进步,但存在的问题也不少,您认为真正的危险是什么,或者说最迫切的问题出在哪里?


邱振中:首先要说明的是,书法活动分为两类,一类是把书法作为提高文化修养的手段,一类是把书法作为艺术创造的手段。我在《作为修养的书法与作为艺术的书法》(2004年)里说得很清楚。


作为修养,书法是个很好的工具,作为艺术创造的领域,书法面临许多特殊的问题。


字体发展结束后,风格的创造成为主流,学习书法成为学习风格。与经典书法家相似与否逐渐成为判断书法水平的标志。


书写风格的形成原因非常复杂,一位普通书写者的风格形成,是长期微小调整的结果,书写习惯与趣味、教养、性格等等融合在一起,成因、过程、含蕴都无法解释清楚。风格具有强烈的个人特征,模仿一种风格,是把自己的个性按范本作者个性进行修理。


书法中自觉意识的强化,使书写中对技巧的要求不断提高,学习书法必须经过长时间的临摹,才可能掌握足够的技巧,成为一位书法家的“候选者”。这样一位书写者风格的形成,便与未经严格训练的“素人”完全不同:“素人”书写技巧不高(或毫无技巧可言),候选者有一定的技巧,但这些技巧与某一种既有的风格紧紧连在一起。风格的模仿成为学习书法的唯一入口。


这种学习方法,能使一个人的书写进入“书法”的范围,但长时间处于他人风格的笼罩下,个人的内涵难以进入书写中——即使有少量渗透,也无法抵挡他人面目的覆盖和遮蔽。


到了这种程度,想要跳出牢笼的书写者,所能做的也大抵是形式上的调整。成功者稀如星凤。



书法报:您强调把过去经典书家、作品的面目当作自己追求的目标,以与此面目的接近与否,来判断一个人的基础、才能和成就,是非常糟糕的。是否可以理解成与古人面貌接近只是一位书家技术准备的初级阶段,诸如在字形方面没能提供新的构成元素,在风格方面不能有所贡献,对一位想写进书法史的书家来说,是失败的或者说是徒劳的?


邱振中:风格的贡献与构成的贡献是两种标准


构成的贡献,包括笔法、字结构与章法,也包括墨法。


宋代以来,已经很难做出构成上原创的贡献,而以风格的创造为主。构成上做出贡献的书家极少,这是后世把风格作为目标、标准的重要原因。提供新的风格成为书法创造的主流。不过在构成上做出贡献的书家,如黄庭坚、米芾、王铎,对风格亦有重要贡献。


从创作来说,模仿风格只是一个手段,习作,但一直被当做重要标准;从学习过程来说,通过临摹杰作来获得技巧,是绕不过的途径,关键是两个阶段的关系。


解决这种长久存在的、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必须改变学习的手段。绕过风格而学到必需的技巧,风格则在自由而不受过多拘束的书写中形成,可能是一个合理的构想。当然,这要以对技术的深究、精通为基础。今天理论的推进,已经接近问题的核心。


待考文字系列·No.8

规格 68cm×68cm


书法报:我们首先要认识到和经典书家的差距在哪里。也许对技术的认识不像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简单,这涉及一位学书者对书法本体的认识高度、个人书法史观的建立、笔下的敏感程度,当然还有丰厚的人文学养等等。您觉得当代的技术还远远不够,这是否是观念出了问题?


邱振中:社会上、书法界,普遍存在一种认识,大家都认为今天的书法创作不可能与古人相比。这种观念使人们放弃了努力。许多事情不是做不到,是从没想到可以去做。


另一种,认为“中青年书家技术已经没有问题”。实际上是标准不够高,但人们对此并无觉察。


这些都与观念有关。


待考文字系列·No.9

规格 68cm×68cm


书法报:我曾经听您谈到在阅读上有“理想读者”一说,在您心目中“理想书家”应该是一种什么状态?


邱振中:敏感、有想象力,对传统文化有感悟,对各种艺术都不陌生,对现代视觉艺术具有良好的鉴赏力。


思想开放,对新的知识、观念怀有渴望。对书法史,对当代书法理论、艺术理论有深入的阅读和思考,有独立见解。


对传统技巧有良好的把握,有发展新的技术手段的愿望和能力,而且能把这些运用于对内心状态的表达。


永远朝自己发现的更高标准努力。


对称

规格 68cm×68cm


书法报:您说“感情”这个词在书法中不能说,也无法证明。但同时您又强调书法要把内心生活写进去,要把自己在这个时代体会到的那种“激动、欲望和不安”,自如地反映在书写里,能够让观众感受到作者灵魂的“颤动”。这里是否有矛盾?是提倡“零度写作”好还是情动形言,让情感驾驭我们的书写好?在理性思维与诗性表达之间,该如何平衡


邱振中:我们早年都珍惜情感的表现:如果说作品不表现情感,那为什么还要做艺术?但是读过一些当代艺术理论家、哲学家对“情感表现”的论述,认识到“情感表现说”的问题。

在王客展览的开幕致辞中我没用“情感”这个词,我用的是“激动”“欲望”和“不安”,我想用它们来指称生存的复杂感受。现代哲学家对表现问题有出色的讨论。情感的表现是无法证明的。情感的内容不能认定,如《丧乱帖》,能够说线条是“悲伤”的吗?那是文辞带来的。


此外,如书写狂草,作品中的激情用速度、节奏的变化即可制造出来,作者不需要自己激动便能让观众感受到“激情”,这样认定的“激情”有什么意义?作者书写时是否饱含生存的激情,无法判断。


今天,理论还不能确切地阐述内心生活如何进入到作品中。


书法除了“情感”,其实能表现许多其他的东西。举几个我自己作品的例子。如“日记”,是对书法传统观念的一个回应:任何字迹都表现此刻人的状态;再如“待考文字系列”,对中国文化中视觉图形资源的一个审视、反省,对其作为当代创作构成资源可能性的一个检讨。它们肯定表现了一些书法没表现过的东西——或者从一个新的角度去表现曾经出现过的东西。它们的内涵是不是具有文化价值,要历史去评判。它们所表现的,恐怕不是“激情”能够包容的。


我们应该不断地去发掘,这样才会使书法现代创作的内涵不是仅仅停留在“情感”这样的层面上,而是逐渐增加内涵的内容,使书法成为表现当代生存的重要手段。


你的问题其实涉及理性和感性的关系,这是艺术创作中一个具有普遍性,也讨论得很多的问题。我的认识是,在书法创作中不能以“情感”代替整个感性的内涵;无法区分理性与感性在艺术活动中作用的大小,也无法去控制它们的“平衡”。每一件作品的创作,这种关系都不相同。


理性与感性的关系,与作者的个性、学养、训练、经验有关。


规格 45cm×68cm


书法报:您对书法如何干预和反映自己的生活,有没有好的建议?


邱振中:不知道书法如何去“干预”生活。


谈谈我对“人”与“书”的关系的认识


首先要明确一点,艺术活动中理论能够解说的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人与作品的联系,今天的理论还不能完全阐释清楚,我们只有在一切可能的方面尽力而为。


技术的淬炼和“人”的提升,是要分开说、分开做的两件事。


一、做好最充分的技术上的准备,培养自己一流的对形式、对技巧的敏感;二、培养自己一流的对生活、对自然的敏感。


什么叫“一流”,当代文学作品、杰出艺术家与作家的传记提供了参考。


关于创作,去寻找古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和他们想做而又没有做到的地方。——如果找不到这种地方,你已经陷入创作危机;如果你承认自己再也找不到,作为创作者,你已经无事可干——你以前做的其他工作都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日记(1988.9.7-1989.6.26)

规格 180cm×540cm


书法报:刘熙载说“书如其人”,一位书家的“综合素质”高低其实决定了最后所能达到的高度,您认为当代书家在知识结构和文化视野上最缺乏的是什么


邱振中:“综合素质”是个笼统的说法。我们怎么去判断赵孟頫和王珣“综合素质”的高下?这种说法在艺术史叙事中没有什么意义。


最重要的事情,是在当代的情势下,不断深入感受和思考书法。尽可能深入。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情。


书法史中对书法的认识、态度、潜意识一直在改变。晋代和明代,人们对书法的认识、做派有多大的差别!


有人生活在今天的环境中,怀抱明代对技法的认识,做着重现晋人风韵的旧梦——认为“只要像古人就已经不错了”——不知他理想中的“古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必须在经典的基础上获得对书法融会古今的认识建立在当代智慧之上的认识。——当然要先知道什么是当代智慧。


对现代文化、现代艺术的漠视,实质上是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的漠视。这种漠视使你无法成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深入自己生存状态的人。不管你对传统多“忠诚”,你不了解这个时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不真实、不真诚。


一个人如果忽视这个时代的思想成就,是无法做到深刻、敏感的,更不用说明察古今。


“理想的人”“理想的书家”,在任何时代都是少数,但一个领域有没有这种人,有没有人朝这个方向去努力,将决定这个领域所处的层位。


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真正地去探寻一个领域的问题和出路。


要得到对当代书法状况客观的认识,必须先把自己移出这个领域,以一位冷静的观察者的眼光来审视。


许多人在思考原则、思考历史时,总是首先考虑自己的得失。比如我们思考风格模仿的局限性时,人们不是站在观察者的角度去审视——这样不难得出客观的结论,但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我的作品不就全被否定了?”


南无阿弥陀佛

规格 68cm×68cm


书法报:您如何评价书法的成功?如果我们不把所谓世俗的成功与艺术理想的成功区分开来,是否会纠缠于含混不清的评价体系之中,以至于当代不少书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沾沾自喜并洋洋得意于当代书法所取得成就的巨大喜悦之中,这在成名书家之中尤其普遍。客观地说,当代书法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相比,都不能算是一个高峰。如果我们的判断出了重大问题,一定会影响到未来书法的发展。


邱振中:我既不同意那些书家的认识,也不认为当代书法不能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相比。


一位青年作者在电话中说“中青年作者技术上已经没有问题”,我说“不同意你的看法”。


我曾经说到青年书家技术上的把握,不低于明清时期的书家,但不够。作为专业人员,尽可能掌握丰富而全面的技巧,原因至少有两个:1.体验最复杂、最精彩的书写,体验中国书写的最高境界;2.为自己的创作做好最充分的准备,以供选择。人们说,要那么丰富的技巧干什么,没有那么复杂的技巧也成了名家,如张瑞图——但是,我们都要以三流书家为榜样吗?“境界为上”是对的,但最重要的作者境界和技术无疑都是一流。有抱负的作者要记住,强调“意境”永远不能成为降低技术标准的理由。


关于我们自身所处的时代,不容易作出判断。大量一般化的作品、拙劣的作品,都在眼前晃动。要等大浪淘沙之后,才能看清这个时代真正的贡献。


一个时代的最高成就,总是由少数人代表的。不是概况,也不是平均值。如唐代草书,留下的伟大作品,三五件而已,有些书迹名声煊赫,未必是佳作。当代书法如果挑个三五件,与大部分时代相比,一点不差。


这是我们时代的书写者不必悲观的理由。


今天谈的是两个层面上的问题:前行中的人们需要注意的问题;对这个时代最高成就的认识。



书法报:书法的未来会是怎样,三十年后的书法会是怎样,您愿意预测一下吗?


邱振中:艺术是无法预测的。谁能在二十年代预测五十年代的波普艺术?或者提前三十年预言立体派、抽象表现主义、塔皮埃斯或林散之的出现?


我说,“艺术的未来在我们尚未发动的想象中”。想象力、社会的变化、知识的推进等等,将决定某个特定时期的艺术状况。


书法领域最有意思的是,今天许多东西都已发生重要变化时,人们对此都茫然一无所知。例如,已经出现的重要作品、当代理论的步步推进——人们常说,太少了,太少了,但有和没有是本质的区别。


如果问我今天的书法领域与三十或四十年前相比,我会说,质的变化。它为未来的变化准备了工具、理念和信心。


不能进入现代人深心,书法最多只是一种陶冶性情的手段,与生存无关。——什么叫与生存有关?如果拿走书法,这个时代便缺失了人性中某种无法弥补的东西。(原标题为“邱振中谈当代书法状况”)



文章转载自《书法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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