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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读将军山

 棋中王 2019-01-05

    安  黎

    远远望去,悠然的白云之下,将军山宛若一匹石化的骆驼,驼背逶迤,驼峰高耸,很是静穆。

    一年四季,将军山的景致迥然有别:春天妩媚,万紫千红;夏天恣肆,草盛林莽;秋天烂漫,红叶烈燃;冬天静默,面目枯槁。

    对将军山,我心驰神往已久,然心中兹兹有念,脚下却迟迟未行,待真正有闲暇攀爬它时,它已沦陷于满目萧瑟的冬季。繁华凋谢,妖娆尽失,素面朝天的将军山,此时宛若卸妆后皮粗肉糙的耄耋老者,憨实而素朴,沧桑而本真,这等容颜,恰恰更为契合我的心理预期。在我的理解里,将军山本来就不是一位风华绰约的闺秀,而是一位割腕断臂的壮士。这座为秦王朝“横扫六合”立下汗马功劳的雄性山脉,属于征战者的金戈铁马,属于出征时的“车辚辚马萧萧”,而对水性杨花和儿女情长之类,无疑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

    现在的将军山多少有点儿寂寞,犹如因年老色衰而遭遇遗弃的怨妇,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但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期,将军山却是喧闹的,是沸腾的,是吼声震天的,也是万众瞩目的。出生于将军山下某一座土炕上的秦国大将王翦,大概由于熟稔故乡地势的缘故,他将归属自己管辖的练兵场和兵工厂,安营扎寨在了将军山。于是可以想见,将军山的山上山下,岗亭昂首,帐篷遍野,铁矛林立,铜剑闪亮,鼓瑟铿锵,战马嘶鸣,那些正在操练的兵士,或排列成浩荡的战阵,或一对一地徒手格斗。这些曾经手握镢把锄把的农民子弟,一经从戎,盔甲附身,在将军山得以强化训练后,其后来在攻打魏赵楚的战役中,所表现出来的强悍,令后世的人无不悚然骇然。众所周知,秦朝一统天下的江山,是拼杀出来的,是由累累尸骨铺垫的。暂且回避秦朝的功罪不予深究,仅站在国家版图九九归一的宏大的立场和角度来审视,就会发现在历史山重水复的关键节点上,将军山不但未曾缺席,而且起到了扭转乾坤的助推作用。

    历史就像装订得越来越厚重的典籍。当发黄的旧页匆匆翻过,人们目光的聚焦点,就会瞄向崭新的一页,而旧页上的是非恩怨,极易被人抛却脑后,消失于岁月的烟尘。将军山在秦朝时,红极一时,在公众的眼里,神圣得堪比犹太教徒心目中的圣殿山。然而一座山,一旦卷入血腥的政治纷争,未来的命运便叵测得难以预判:也许今天之福,恰是明天之祸;也许今天像珠玉一般被捧在手里熠熠闪光,明天就会像瓷瓶一样被摔碎在地徒留一地残片……将军山的起伏冷热,冰火两重天,恰似秦王朝宿命的微缩版本,如《左传》中描述的那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秦朝过于短命,仅仅十五个春秋的囫囵一梦,便燃油耗尽,灯焰熄灭,这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惨景,不但化始皇为终皇,而且恐怕更让为秦王朝誓死卖命的王翦父子始料未及,无可奈何地发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懊悔嗟叹。为秦朝送葬的,是对秦朝恨得咬牙切齿的刘邦之流,可以想见,他们权柄在握后,能对将军山以礼敬吗?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后世风云怎样变化,江山如何易主,谁在偷哭谁在窃笑,经地壳运动而成形于亿万年前的将军山,皆置身事外并表情如一,不因受到恩宠而惊喜,也不因遭遇冷落而沮丧。人之抬举,山不会增之一尺;人之轻视,山不会减之一寸。花开花落,草绿草黄,在“一岁一枯荣”中,将军山泰然自若地屹立着,独享着远离喧嚣的清雅,抱持着不再染指江湖俗务的素净。

    人无恒,但山有恒,再长寿的寿星,都活不过一座山脉——当我沐浴着冬日暖阳登临将军山时,秦王朝的背影早已遥遥远去,而为秦朝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的王翦父子,也仅化为了史料字缝里的只言片语和坊间真假难辨的纷纭传说。明阳高悬,蓝天无涯,泛黄的枯草将原本就很狭窄的土径围困得宛若匍匐的小蛇。半山里,一棵柿子树显得格外孤独,在万木萧瑟之中,唯独它尽管繁叶落尽,枝头依然捧举着红醉醉的柿子。这棵立于涯畔的柿子树,仿佛是将军山书写给游客的深情告白:你来不来,我都在这里等你;你来了,我会用一树的炽热向你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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