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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奶奶书名兰香。嫁给九爷爷时，年方十六岁，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成婚当天，先生出身的九爷爷意气风发，手书一联贴于正房门柱之上：
兰花提手异样装
香风几未现衣裳
当年的九奶奶，相貌出众，衣着入时，气质高雅，绝非一般村姑可比。九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讼师，出口成章，足智多谋。好为乡民打抱不平，或出面调解，或书写讼状，多为乡里敬重，尊为绅士。
解放初期，土改如同暴风骤雨，九爷爷屡遭揪斗，之后得到宽赦，入列“二流子”，身誉一落千丈。乡村小学建校时，校长慕其学问，力排众议聘请九爷爷教授国文，却因其教学思路与新学相悖，屡遭非议。九爷爷清高孤傲，愤而辞职。一个为之乎者也的而生的旧知识分子，失去了养家糊口的饭碗。 回家之后的九爷爷，不懂农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庭生活从此走入困境。
为了养儿育八个亲生儿女，九奶奶放下身段下田耕种，成为家中的栋梁。然而，要养活一大家子，纵使三头六臂又谈何容易，家中经常无米下锅。为了一碗填充肚皮的食物，九奶奶什么脏活累活都做，比生产队的男劳力还要能干，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还要照顾八个孩子。尽管如此，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长夜漫漫，孩子们饿得哇哇的哭喊。
去过她家的人，无不感到惊愕。数九隆冬，几个小孩全都挤在一张床上，大的衣衫单薄，小的光着屁股，拥着一床千疮百孔的被子。因为寒冷，白天也很少下床。 小孩饿得不行，就跑到外面打野食，见什么吃什么，好坏都往嘴里送。那时集体所有制，山林田土都是生产队的。孩子们饿成那样，九奶奶也就只剩下一把辛酸泪。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她也会到生产队的地里顺一些瓜菜或其他的东西，为此多次被队里抓住，受到批评教育。但久而久之，都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明明看见她拿了什么，队里也只是装作没看见。 哪知她在镇里赶集时，顺人东西被当场抓住了。集市里没人认识她，愤怒的人群将她捆绑起来，拳打脚踢、游街示众。回来的时候九奶奶浑身是伤，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但是，这个坚强的女人，没有在人前哼一句痛，诉一句苦。
事情过后，九奶奶痛责儿子：“那天，你拿人家一个包子已经不对了，你还要拿两个，为什么？”儿子哭着说：“我错了，我怕妹妹饿，就多拿了一个。”九奶奶欲哭无泪。那场游街暴打，她原本是为儿子在顶过。 多年以后，儿子身为人父，他每每向孩子述说当年那场飞来横祸，几度痛切心扉：“奶奶曾为我背过一场天大的冤枉，你们以后就算是饿死，也绝不可以去拿别人的东西！” 九奶奶这样一个女子，她的一生经历了无数的痛苦和打击，却从不怨天尤人，从不悲叹自己命运坎坷艰辛。与她相比，今天的我们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委屈和痛苦，都完全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她与家里八个孩子相依为命，不离不弃。至今无法想象她是怎么把一堆孩子拉扯成人的。苦命的九奶奶，如田基上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路人踩踏，她却越发倔强，焕发出令人惊叹生命力。
九奶奶饱受饥饿、忍辱负重，却偏生一副热血心肠，乐于帮助他人。苍场屋几十户人家，谁家来人来客，谁家婚喜添丁，她会去帮忙；谁家宝贝哭闹，她会去抱抱，谁家责打小孩，她会去讨保。
我小时候调皮，爷爷打我，多是九奶奶把我护住。还和爷爷争执，夸我是个好牙子，打不得。一次，表弟为争一块红薯，菜刀在我后脑硕上剁了一下，鲜血直流。农村远离医院，把大家急得手足无措。这时候九奶奶赶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先为我止住流血，再以土药敷好伤口。之后又拿来两个熟鸡蛋，说是给我补血。爷爷极力推让那两个鸡蛋，九奶奶差点急翻脸。那时候鸡蛋太宝贵，除了生病坐月子，平时一般是吃不到的。我不懂这些，三口两口就把鸡蛋吃掉啦，一点也看不到爷爷脸上的尴尬。
当年的九奶奶家里，连红薯饭都没得吃，仅有的两只鸡蛋是她最拿得出手的。每回想起这些，我的心里都会滚出一股泪水。
九奶奶品性正直，勇于仗义执言。那时候，农村里极度贫困，民智未开，常为丁点的利益相互骂街。每当此时，九奶奶总是尽心劝解。哪知有一次为了劝架居然自己和对方吵了起来，呕了一肚子的气回家，发誓再也不和对方来往。时隔数年，曾经与她吵架的人家突发急病，需要马上送往医院，碰巧那天村里的男女全都赶集去了。抬病人的轿子扎好了，但是没有人抬。乡里偏僻，远近无人，那边人家万般无奈，过来恳求九奶奶抬轿救命。救人如救火，九奶奶二话不说，抬起轿子就往卫生院赶。殊不知，这活本是男人干的，九奶奶一介女流，实难担此生命之重。她一路脚步踉跄，硬抬着一百多斤的重量行走山路。从生产队到卫生院，区区八华里，九奶奶走完这一程，完全是在咬牙拼命。回家之后，九奶奶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没有下地。
我从小跟随外公外婆，远在柳州。高中返回邵东读书，方知九奶奶已经不在人世，心情十分沉痛。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九奶奶，每次回到苍场屋，我都会去看看九奶奶破旧的老屋，捡拾一些儿时残存的记忆。
在苍场屋忆及九奶奶时，堂弟说奶奶及其要强。那时家里没有吃的，她每年都会出门远行，少则七八天，多则半个月，她从来不会说出去干什么。回来的时候，扁担上挂满大大小小的布袋，里面有百家米和各种吃的用的，原来奶奶是出门乞讨。这些事村里的人开始都不知道，因为九奶奶极爱面子，每次出门乞讨，都要走出百里之外，亲戚熟人家里绝对不去。也许，正是得益于她每年乞讨而来的百家米，养大了八个苦命的孩子。
女人的似水柔情，是天生的。但在九奶奶心底，总有一股潜在的力量，一旦坚强起来，谁都预料不到。
孩子们慢慢长大。九奶奶终因劳累过度百病缠身。她经常性的胃痛（有一说是心绞痛），犯病的时候，脸色苍白，总是捂着胸口直唤。
那年冬天大雪，外面很冷，家里什么食物都没有，她一步一挪地来到大儿子家里。大儿子出门了，十岁的孙子牵着奶奶的手进屋坐下，奶奶一只手悟着胸口，表情很痛苦，说话声音很小很小：“奶奶胸口痛，两天没吃东西啦，你给奶奶找点吃的，好吗?”孙子把床下的坛子搬出来，从里面拿出一块置放不久的腌肉。奶奶接过腌肉，到厨房找到菜刀，切下了很小很小一块，然后把那一大块重新放回坛子。说起这事的时候，孙子已经五十岁出头，喉咙哽咽：“奶奶生怕我们自己没得吃，所以她只切了一点点”。
没有人能够想到，那一小块腌肉，成为了九奶奶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口食物。第二天早上，九爷爷发现，与他厮守一生的妻子，已经溘然离世，撒手人寰。
苍天落泪，大山哭泣。
九奶奶的一生，是苦难重重的一生，也是坚韧不拔的一生。
在面对人生的苦难之时，我们往往推崇与羡慕庄子的境界，淡薄名利，超越生死。若真如此，那又何来痛苦之言？圣人庄子，给出的是一个人生难以企及的高度。我等凡夫俗子，大半辈子都在不懈的努力，一旦得以改变对事物认知的角度，便当足矣。
面对挫折与不幸，像九奶奶那样，善良，爱心与坚强兼备，做到这样，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你的！
作者：曾恒 （笔名：太极风） 湖南邵东农村商业银行干部，邵阳市书法家协会会员，邵东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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