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腊八粥极简史

菊斋 20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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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二月初八，侠客岛大宴群雄，端出一锅教人人变色的腊八粥。

只见热粥蒸气上冒，兀自在一个个气泡从粥底钻将上来，一碗粥尽作深绿之色，瞧上去说不出的诡异。本来腊八粥内所和的是红枣、莲子、茨实、龙眼干、赤豆之类，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却菜不像菜，草不像草，有些似是切成细粒的树根，有些似是压成扁片的木薯，药气极浓。

恩，这锅腊八粥，的确有点儿不简单。

远古：只有腊八没有粥

传说从上古圣王神农氏开始，就已经在年底十二月进行蜡祭仪式，以报答农神护佑。

这一套仪式传承下来，夏代叫“清祀”、商代叫“嘉平”、周代叫“蜡”，这就是“天子大蜡八” 的起源。

“天子大腊八”中规定了许多繁苛的礼节……重要的是，蜡祭结束后，上至天子，下至农夫，会举行盛大的宴飨之礼！讲白话就是开始吃吃喝喝！

《礼记郊特牲》上面讲：

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天子的蜡祭，主要祭八种神。从伊誊氏开始才有蜡祭。蜡字的含义，从词源学上来讲就是索的意思（古音“蜡”与“索”叠韵，读音相近）。在周历的十二月，农事终了，把一切和农作物有关的神都找来祭祀一番。

周人祭祀祖先称为“腊”，祭祀百神称为“蜡”。“腊”与“蜡”都是祭祀活动，而多在农历十二月进行，人们便把十二月称为腊月了。

从先秦时起，“腊日”已被当作一个节日来过，不过从没有固定过日期。

到南北朝的时候腊日才固定下来。

而且“腊”这个词，直到汉代才正式出现。

汉魏：蜡日？腊日？

西汉司马迁写的《史记秦本纪》中，出现了“惠文君十二年初腊”的记载。

东汉蔡邕写的《独断》里，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腊者，岁终大祭，纵吏民宴饮。

《独断》，是蔡邕编写的，一本关于重要节日和服饰礼节的资料记述类的书。

这时候，腊、腊日、腊节，还只是零星地徘徊在诗人的句子里。

且有关祭祀。

西晋泰始七年（271），裴秀服用寒食散，应该喝热酒，但他喝了冷酒，不幸呜呼，死的时候才48岁，裴秀留下的诗不多，其中却有一首【大腊】。

【大腊】裴秀
日躔星记，大吕司晨。玄象改次，庶众更新。岁事告成，八蜡报勤。
告成伊何，年丰物阜。丰禋孝祀，介兹万祜。报勤伊何，农功是归。
穆穆我后，务兹蒸黎。宣力葘亩，沾体暴饥。饮飨清祀，四方来绥。
充仞郊甸，鳞集京师。交错贸迁，纷葩相追。掺袂成幕，连衽成帷。
有肉如丘，有酒如泉。有肴如林，有货如山。率土同欢，和气来臻。
祥风协调，降祉自天。方隅清谧，嘉祚日延。与民优游，享受万年。

宋武帝永初三年（公元422），陶渊明58岁了，归去来兮已有17年，过着梅柳夹门、诗酒自得的日子。

【腊日】陶渊明
风雪送馀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

两年以后，刘宋立国，东晋分崩，中国进入南北朝时期。

直到南北朝时，腊日才固定在十二月初八，人们在这一天祭祀天地神灵和祖先，并祈求丰收和祥瑞。

北地三才子之一的魏收，记录下这乱世里的一个腊节。

【腊节】魏收
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宿心何所道，藉此慰中情。

南朝进入宋齐梁陈交替的时代。而北朝，历经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

直到北周杨坚把南北朝收归一统。接着，隋亡。

短暂的三十多年后，迎来光芒四射的大唐朝。

唐朝：赠我爱卿口脂和蜡脂

唐朝皇帝爱发礼包！

《酉阳杂俎》记载：

腊日，赐北门学士口脂、蜡脂，盛以碧镂牙筒。

面脂擦脸，口脂护唇，而且用碧缕牙筒盛着——一真是个精美的小礼包。都是防寒用的，和现在的润唇膏、护肤乳类似。

没当上官的，自然就收不到。比如孟浩然。

但不当官，也得过腊八啊。

【腊月八日于剡县石城寺礼拜】孟浩然
石壁开金像，香山倚铁围。下生弥勒见，回向一心归。竹柏禅庭古，楼台世界稀。夕岚增气色，馀照发光辉。

开元十五年（727）至开元二十一年（734）间，孟浩然求官未果，漫游吴越，最后对考公务员这事绝望了，索性放怀湖海。

但有人万里归湖海，就有人万里奔官场。

肃宗至德二年（757），杜甫逃出长安，穿过对峙的两军到凤翔投奔肃宗，得授左拾遗，这是他当过的最大的官。这年他写了很多的诗，其中就有腊日拿到了口脂面药小礼包的诗。

【腊日】杜甫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

唐人的诗里没有提到过粥。

因为，腊八喝粥是从我大宋朝开始的。

宋朝：来一碗七宝八味粥

《东京梦华录》中有这样的记载：

十二月初八日，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

周密的《武林记事》中也有提到：

寺院及人家用胡桃、松子、乳草、柿、栗、粟、豆之类作粥，谓之腊八粥”。

吴自牧撰《梦粱录》卷六记载：

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寺等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

可见那时候的粥已经很有样子了。此时，腊八煮粥早已成为民间食俗，且多与佛寺相关，又称“佛粥”。

北宋熙宁四年（1071），苏轼上书说新法不好。王安石很愤怒，让御史谢景在皇帝跟前说苏轼的过失。苏轼被派往杭州任通判。这年腊八，苏轼游孤山访僧惠勤惠思。

【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苏轼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苏轼在杭州的日子还是很逍遥的。

不久之后，乌台诗案爆发，苏轼被贬黄州。

从繁华一脚跌入寂寥的，不止是他的官职，还有他过节时的心情。

在黄州，苏轼度过了死灰吹不起的寒食节、腊八节还有其它很多节……那一日，他到朋友张怀民处小饮，说不出的失意萧条。

【南歌子黄州腊八日饮怀民小阁】苏轼
卫霍元勋后，韦平外族贤。吹笙只合在缑山。闲驾彩鸾归去、趁新年。烘暖烧香阁，轻寒浴佛天。他时一醉画堂前。莫忘故人憔悴、老江边。

当然，有人视腊八为萧条，也有人视腊八为佳节。

王洋在腊八节那天早上喝了点腊八粥，高兴地写了一首诗：

【腊八日书斋早起南邻方智善送粥方雪寒欣然尽】王洋

腊月八日梁宋俗，家家相传侑僧粥。栗桃枣柿杂甘香，菱椇芝栭俱不录。金仟吒言成道时，不认饕馋借称目。谁谓毗耶清净身，何有尘埃更须浴。今晨雪屋梳白头，南邻与馈如素求。未须怊怅思往昔，坐变劲峭同春柔。铺排短韵一作戏，为君姑续岁时记。

这碗粥里，满满的是栗桃枣柿的甘香！

而互赠僧粥也早已成了那时候非常自然的人情往来。

【十二月八日步至西村】陆游
腊月风和意已春，时因散策过吾邻。草烟漠漠柴门里，牛迹重重野水滨。多病所须惟药物，差科未动是闲人。今朝佛粥交相馈，更觉江村节物新。

陆游写这首诗的时候，金兵尚未南下。

南宋开禧二年（1206）冬，金兵渡江南下，以20万大军围襄阳城。

时襄阳城守军仅万余，武将赵万年修造武器，储备粮食，力劝招抚使赵淳死守襄阳。

襄阳城被围九十多天，大战二十多次，以万余守卒，抗金人二十万大军，城得以全，围得以解。

【腊八危家饷粥有感】赵万年
襄阳城外涨胡尘，矢石丛中未死身。不为主人供粥饷，争知腊八是今辰。

这诗就是作于金人围攻襄阳之时。

但襄阳城的奇迹，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大宋，终于改元作元。

元朝：来哪，加把柴，继续熬腊八粥

虽然改元，腊八的习俗却定了下来。

从宋开始，在腊月初八这一天，上至帝王富贾，下至贫民百姓，都会煮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祈求平安。

元朝，依然循宋例。

元人孙国敕作《燕都游览志》云：

十二月八日，赐百官粥，以米果杂成之。品多者为胜，此盖循宋时故事。

至元五年（1339）的腊八，南宋亡国已60年。钱塘繁华，已飘散无迹。南宋丞相虞允文的五世孙虞集，已然入仕元廷，成为一代学者和诗人。

【己卯腊八日雪为魏伯亮赋】虞集
官桥柳外雪飞绵，客舍樽前急管弦。僧粥晓分惊腊日，猎围晨出忆残年。白头长与青山对，华屋谁为翠黛怜。惟有寒梅能老大，独将清艳向江天。

60年一轮甲子。

某些星星之火正在燎起。

至正十五年（1355），朱元璋攻下太平府，当涂人陶安偕李习及乡里父老迎谒，即被召见。

【腊八日发桐城】陶安
邑人生怅怏，送别郭东门。冻木知春早，晴风卷雾昏。石桥分古道，野烧露新痕。行处山农说，留声到子孙。

陶安后来做了朱元璋的江西参知政事，死在任上。

而元朝，也有一位江西参知政事吴当，拒朱元璋于千里之外。

至正十八年（1358），吴当的江西参政任命刚刚下来，陈友谅起义军便打下江西诸郡，吴当戴黄冠着道士服，杜门不出。陈友谅将其随卧床一并强载船上，送往江州拘留一年，两年后，朱元璋到江州，他早已耳闻吴当之名，召见吴当。吴当只是长揖，不肯下拜。

【腊日】吴当
乡心违伏腊，宦迹历关河。酥酪分邻粥，弦匏拥醉歌。天清云路阔，春近雪花多。事业今如此，江边一钓蓑。

吴当写下的是哪一年的腊日已不可知了。

他于1362年病逝，大概，应当是元末这最后几年的事。

元亡，汉人终于从元人手里夺回了中原。

明朝：弄丢了衣冠，没弄丢这腊八粥

明朝！侠客岛的腊八粥就是在明朝熬的……

根据推算，那一年是1564年，史上称为嘉靖年间……

明嘉靖五年(1526)，湖北有盗贼起事，黄衷带兵征剿。

【丙戌腊八阻风策口】黄衷
江路邅回还策口，簿书傍午且华颠。光阴流转此何日，郡邑嗷嗷非有年。隔舸香糜晨馔玉，挟风残雪昼飘绵。土阶蓂草孤根老，望断青阳楚岸边。

当然，侠客岛的粥只存在二次元空间，黄衷闻到的那锅香粥可是真真的。也不知道他喝到了没有。按说，互赠佛粥是腊八的民之常情，自宋至明不衰。

《永乐大典》载：

是月八日，禅家谓之腊八日，煮经糟粥以供佛饭僧。

腊八喝粥、供佛、访僧的记录也时常见于明人诗中。

【腊八日武陵山中送独露上人还雷峰参天然和尚】杨晋明
曲唱谁家嗣阿灯，新篁今喜汝重能。霜迷武岫人难别，雪冻玄崖屐好登。依义笑同狐鬼垒，栖阴嗟与蝶螟朋。凭将毒鼓敲云日，放得心安法亦藤。

同是僧寺，水草庵对于顾梦游的意义更不同些。水草庵在南京光华门、通济门外秦淮河畔,建于明万历年间。顾梦游是崇祯十五年（1642）岁贡生，善行草书。与黄道周、龚鼎孳、周亮工、冒襄、张风等相往来。入清不仕。

【腊八日水草庵即事】顾梦游
清水塘边血作磷，正阳门外马生尘。只应水月无新恨，且喜云山来故人。晴腊无如今日好，闲游同是再生身。自伤白发空流浪，一瓣香消泪满巾。

龚鼎孳、冒襄这都是我们熟悉的名字，可想而知，和他们一起交游的顾梦游是何等人物。

而腊八粥并未随明亡而亡。

熬了一朝又一朝，谁也没能熬过腊八粥。

清朝：有羊肉丁和奶油的腊八粥，朕也想尝尝

到了清朝，喝腊八粥的风俗极是盛行。

清人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里称：

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和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

在宫廷，皇帝、皇后、皇子等都要向文武大臣、侍从宫女赐腊八粥，并向各个寺院发放米、果等供僧侣食用。

在民间，家家户户也要做腊八粥，祭祀祖先。同时，合家团聚在一起食用，馈赠亲朋好友。

著名的雍和宫腊八粥，除了江米、小米等五谷杂粮外，还加有羊肉丁和奶油，粥面撒有红枣、桂圆、核桃仁、葡萄干、瓜子仁、青红丝等。

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世宗将北京安定门内国子监以东的府邸改为雍和宫，每逢腊八日，在宫内万福阁等处，用锅煮腊八粥并请来喇嘛僧人诵经，然后将粥分给各王公大臣，品尝食用以度节日。

【腊八】夏仁虎
腊八家家煮粥多，大臣特派到雍和。对慈亦是当今佛，进奉熬成第二锅。

清康熙年间的进士许嗣隆写了一首词来夸这腊八粥的美味：

【雪狮儿腊八日同儿子大儒食粥】许嗣隆

但糜自可，又何必饮，太邱实录。白玉为堂，风味原非粱肉。清疏不俗。况腊八、果鲜菹熟。今休羡，党家羊酪，石家豆粥。只此也堪果腹。快围炉、分舀小匙相续。饱暖交加，消受人閒清福。长安富足。那有此、匀圆嘉谷。君恩沃。父子同沾天禄。

清朝的腊八粥有咸也有甜。王季珠喝到的就是咸腊八粥。

【腊八粥】王季珠

开锅便喜百蔬香，差糁清盐不费糖。团坐朝阳同一啜，大家存有热心肠。

这粥呢，也可以喝得很文雅。

全祖望就试过和几个文人雅士一边喝粥一边咏诗联句，写下了一首长长长长长的长诗。

【瓶花斋早集啖腊八粥同周京穆门金志章江声厉鹗樊榭丁敬钝丁梁启心蔎林杭世骇堇浦吴城瓯亭联句】全祖望

岁序何匆匆，弹指忽届腊。抚管灰再飞，扪天星一匝。
其月著汉家，其日重梵夹。浴佛东京遗，消寒我辈法。
吟社邀襼联，山馆喜簪盍。但期一饱佳，况复七宝杂。
果兼桧壳肤，米零龠勺合。释之复糅之，载剥还载搯。
滤泉宜斧冰，升馨应焚蒳。渐看粳粒遒，莫教火力乏。
汩汩乳泛瓯，溶溶醅泻榼。醍醐倏以成，和齐罔不洽。
宿辨胜咄嗟，群起占噬嗑。坐拟集檀林，围如礼花塔。
不待木鱼呼，争讶水凫喋。流散滑凝脂，磊块利用梜。
侑以新笋牙，下以乾豆荚。口香闻诸天，腹果傲古衲。
时方鸡三号，晨光漏帘押。长明灯未烬，盈厨忙仆妾。
荧荧玉井光，中天何喷欱。利益瞿昙云，家风宗靖答。
缹详放翁诗，膏志吴郎剳。新交四九辰，山茶放红恰。
有客重江来，将鼓东归楫。萧瑟度岁资，清新纪游箧。
斯人依食住，多苦理生陕。鲁公半月困，犹传乞米帖。
我辈叨丰年，文史佐欢狎。岁事举上寅，朋笺搜某甲。
流连及曛黄，暮鼓声䶀䶀。相期更卜夜，净糜继绛蜡。

到这时，腊八节和古早的祭祀似乎已经关系不大了……

清人的诗里，有人在这天成亲。

【贺新郎为徐晋遗催】陈维崧
双绾同心结。喜今夜、新人二九，残年腊八。几队纱笼徐引导，光漾黄金跳脱。何况是、玉人如月。小捉养娘帘底间，问徐公、城北人争说。灯下看，果英发。天公更自风流绝。响琼签、且烦青女，细飘珂雪。为验谢娘才调好，故把吴盐轻撒。不须虑、铜舆街滑。我识李谟吹笛手，但今宵、凤竹休频擪。

有人在赶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