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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最后的48天

 青梅煮茶 2019-01-14

    在江南这位华夏文化的最后栖灵地,这位旷代诗人,一代词豪,以前所未有的生命姿态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篇章,以充沛的生命激情,完满的人格,独特的创造,完成了自己的奇崛人生,留下了一个弥足珍贵的标本。

    雷,在窗外轰然炸响,接下来的雨就顺理成章了。

    在雷雨声中惊醒,我开了院门,但见紫藤寥落,蔷薇争艳,雨丝如鞭,落红成阵。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脑子里突然冒出苏东坡的诗句。

    我决定冒雨出门,目标是不远处的常州,那里有苏东坡的藤花旧馆,承载着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岁月。

    苏东坡的声名和光晕,是和他的诗文紧紧扣联着的。

    1101年,64岁的苏东坡带着一家老小,经过一年时间的长途跋涉,从海南一路辗转北上,他原来的心愿是跟在河南汝州做官的弟弟苏辙会面,和这个比他小三岁的至亲弟弟在一起安度晚年的。既然归老,那就得把手头的事情交代了,他准备把在宜兴购置的田产和房子卖了,换钱到汝州安家。早些年他曾给在常州去世的好友作《哀辞》:“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独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谁能料到,一语成谶,常州成了他人生最后一站,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48天。

    四边高楼围合,苏东坡纪念馆窝踞其间,如坐深井。

    迎门就是一座苏东坡的塑像,峨冠博带,美髯飘胸,半坐半卧,似待似迎,眼神亲切而平易。纪念馆并不大,正堂三间,东西厢房各二间。青砖匝地,明窗小院,荷包梁、抱梁云头、雕花梁垫、彩绘图案,显出明代江南民居的典雅简洁之风。庭院里有一只残破的井圈,圈里石缝生出葳蕤的草叶,覆盖住深不可测的井水,这是此地唯一的旧物,东坡最后喝的水想必就是从此汲取的。大限将至的东坡基本断食,只靠饮水和中药维生,从江南的地下渗出的井水维持了中国古代最具创造力的文化奇才的最后一段生命,不由让人生出亲切的感受。

    常州邻近太湖,近年来发现的淹城证实了春秋以降的文明史。经过东晋、南宋、南明三次衣冠南渡之后,中华文化的薪火一路辗转,到了江南,在这片膏腴之地得以发扬蹈厉,光大生辉。远离中原政治纷争和杀伐的江南,成了中国文化的后花园。当年,我和《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的单之蔷聊天,策划江南的选题,我说一定要淡化地理意义上的江南,要突出文化意蕴里的江南,后来杂志社以《江南,到底在哪里?》做了专辑,题头文字颇有意味:“地理学家说:江南是丘陵;气象学家说:江南是梅雨;文学家说:江南是天堂”,杂志以12种国人熟悉的江南风物挑起了读者的阅读快感,也勾起了人们对江南的无限向往。

    东坡一家老小吃住都在船上,他走出闷热狭隘的船舱。江风鼓荡,远山在望,浩荡的江水,一如急剧变化的时势,汤汤激流。此时的东坡,已经没有“大江东去”的豪情,也没有“一樽还酹江月”的雅兴,他眼前浮现的是常州的朋友们,他们曾在眼前的这块土地上生长,而后散布四方。命运各异,有的已经不在人世,托体同山阿。

    东坡身处的大宋,跟雄心勃勃的汉朝和气焰万丈的大唐不一样,这个“果壳里的帝国”局促在西太平洋的一角,在与北方的草原民族和西南的高原民族的争斗中,始终难占上风,手足无措,强悍的辽、金、夏、吐蕃环伺四周,呼啸来去,厮掳不休。9个皇帝中,开国皇帝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再靠杯酒释兵权把天下忽悠到手。除此之外的8个皇帝,既无雄才,又无大略,除了一个末代皇帝宋徽宗赵佶的书画有点成就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有出息的皇帝。朝纲不振,权臣自然分崩离析,党争几乎贯穿整个北宋历史,直到内耗殆尽,强敌来犯,皇帝被捉,像小丑一样押送到北国囚禁。

    于是,在政治力学中找不到平衡点的东坡先生踏上了流放的道路。好就好在这个懦弱的王朝有个开朝就定下的规矩:不杀读书人。对于触怒了龙颜和在政治角斗中失败了的臣子们,朝廷最常用的惩罚方法是贬谪。让你远离中原的繁华富庶,到穷乡僻壤反省去,罪行越大,去的地方越远越荒。就这样,东坡好歹被保全了生命,到处流放。我仔细看过北宋的地图,他先后任职的地方有:杭州、扬州、黄州、密州、徐州、湖州、颍州、舒州、廉州、惠州、永州、儋州……几乎在北宋不大的版图走了一遍。

    身已动,心未远。心思如石坚,身世如飘蓬,东坡开始在南北游走,“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我的故乡扬州流传着秦少游和苏小妹的传说,后世不断踵事增华,衍变成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其实东坡确有一个妹妹,不幸嫁与不良之家,难产而亡,父亲一怒之下,召集众人,当庭宣布,苏家自此与亲家永世断绝来往。

    东坡真正心痛的是与自己生命中有交集的三位女人,二妻一妾,三位共过命的好女人,历历在目,耿耿不忘。

    第一个妻子是他恩师之女王弗,二人情深意笃,恩爱有加。可惜天命无常,王弗与苏轼在一起只生活了11年,就病故了,时年27岁,留下一个6岁的儿子苏迈。

    王弗去世10年后,苏轼在山东密州任太守时,夜中梦见亡妻,枕泪未干,起身写下著名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哀思深切,泣不成声,堪称绝唱。词乃情物,东坡有情有义,天生就是词人,不需要“大江东去”,仅凭此词,足铭千古。

    东坡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这个擅长炊茶采桑的蜀地村姑,从家乡眉山来到京城开封,尔后陪伴命运大起大落的东坡南下北上,不辞劳苦,无论夫君朝为田舍郎,还是暮登天子堂,面对天翻地覆的生活境遇,王闰之都不改声色,处之泰然,牛衣耕织,从不埋怨,锦衣玉食,也不惊喜。在他们共同生活了25年之后,在经历了人生的繁华和落寞、畅达与磨难,饱尝了命运乖戾、人情冷暖之后,46岁的王闰之离开了人世。她的猝然去世,令东坡哀痛不已。苏轼死后,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

    东坡最后的女人叫王朝云,朝云聪明伶俐,最能切近东坡心思。可惜朝云染上了时疫,芳魂归天。朝云逝后,性情风流的东坡一直鳏居,再未婚娶。从此,他再也不听琵琶曲,尤其是那首“蝶恋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有人说,女人是一架琴,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取决于弹琴的男人。东坡有幸,遇到了三位王姓女人,一个是爱,一个是暖,一个是希望。女人也有幸,遇到了东坡这样卓尔不凡、情趣盎然、至情至性的男人,以他的才情和温暖烛照了她们的短暂而不凡的人生。

    夕阳西下,晚饭花开了,像一张张猩红的小口,七嘴八舌,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东坡知道,最后的时候到了。

    荣耀一生,坎坷一生,游历一生,此生完结在江南,可谓圆满。

    七月二十八,东坡呼吸短促,气息奄奄。长子苏迈放在他鼻孔边的绵纸微微飘动。从杭州赶来的惟琳方丈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端明宜勿忘。(不要忘记去西天的事)。”苏轼说:“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西方是有的,但此中不应用力)。”钱世雄在旁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今此更须著力。(你平时信佛,现在更要用力)。”苏轼微微一笑,低语道:“著力即差。”语绝而逝。

    苏东坡去了。享年64岁。

    在江南这位华夏文化的最后栖灵地,这位旷代诗人,一代词豪,以前所未有的生命姿态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篇章,以充沛的生命激情,完满的人格,独特的创造,完成了自己的奇崛人生,留下了一个弥足珍贵的标本。

    东坡死后25年,天下巨变,金人的金戈铁马踏进了江南这一中华文化最后的后花园,粗粝悍勇的马背文明征服了温文礼让的中原文明,塞北的羯鼓鹰哨替代了江南的管弦丝竹,徽钦二帝被掳北上,浩荡的群臣宫人迤逦一路,美艳如花、熟如痈疽的中原文明,终于以这种羞辱的示众姿态溃坏血崩,留下一个苟延残喘的半壁江山。而在当时,江南的白云渡草木森森,东坡手植的紫藤,兀自空垂,无声无息。

    □ 阚迺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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