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马踏匈奴封狼胥 如果不是张骞此前的“凿空”之旅,河西走廊可能还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处在华夏的视野之外。但是汉帝国连通西域的强烈渴望,让他势必要把河西走廊这段咽喉要道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从地图上来看,河西走廊大抵就是如今甘肃省所辖的范围;而更准确的说,作为一个地理概念,河西走廊是指黄河以西,祁连山北麓与合黎山、龙首山等北山夹着的狭长平原地带。尽管这一带气候干旱,但依托祁连山的冰雪融水以及北山对北方风沙的遮挡作用,这里还是形成了一片水土肥沃的天然农场,使这一带的少数民族部落得以自给自足。 自冒顿强盛以来,河西走廊就一直处在匈奴人的势力范围之内,在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行程中,正是在这一带被匈奴部落抓获,才开始了漫长的囚禁生活,是故军臣单于有“月氏在我北”(准确的说是西北)的怒语。在张骞首使西域的漫长岁月里,即使汉武帝有心夺取河西,也暂时没有这个可能,摆在他面前的难题之中,有远比这个更加棘手和迫切的。可随着卫青连番出战告捷,先是收复河套并站稳脚跟,然后扫荡漠南,解除了匈奴对汉帝国心脏的军事威胁,夺取河西走廊的时机终于出现了。 元狩二年,即公元前121年,春天,汉帝国对河西走廊的攻略战正式展开。令人有些意外的是,刘彻这一次选择的代理人,并不是此前连战连捷的大将军卫青,而是年纪轻轻、仅经历过一场战役的霍去病。我们不能因此就推测大将军已经在刘彻那里失宠,在皇帝的眼中,也许用这个“不必学古兵法”、打法狠辣大胆的少年将军,才正是征讨这一带未知之地的最佳选择。 河西走廊局部俯瞰 第一次出征河西,刘彻给霍去病的人手是一万骑兵。这也符合刘彻一直以来的战术思想:战争之初,先用少数部队做试探性的打击。何况,现在这一万骑兵的战力,已经不是卫青龙城之战时那一万部队可比,在坐拥天然马场并经过多年的训练和实战磨砺之后,即使比较单兵作战素质,汉朝军人也已经超过了匈奴的骑士。 有一点比较奇怪的是,在两出定襄的战役中为卫青部队指点行程的张骞,并没有出现在霍去病的军队之中。按照常理来说,举汉朝上下,对河西走廊的风土地理最熟悉的人莫过于张骞,他既然曾成功给卫青在漠南指引行程,没道理不来帮霍去病这次远征谋划。我们也许可以大胆推测,刘彻在出征之前曾经给霍少提出这个建议,但被他拒绝,个中缘由就不可为后人所知了。从霍去病此后的征战经历来看,他似乎一直不喜欢有位次相近的将军与他一共行军,做他的副手,至于这能不能解释张骞在此战的缺席,那倒也不好说。 但即使没有张骞,霍去病也有这个自信,能在未知的河西地带精准找到自己要打击的目标。他的办法很简单:用匈奴人。对比霍少和他舅舅麾下将校的名单,我们很容易就能发现,卫青部下除了那个二次叛变的匈奴小王赵信之外,基本全都是汉人将领,而在霍去病部下,我们能够看到赵破奴、高不识、仆多、复陆支、伊即靬等众多匈奴人的名字,对匈奴将校的大胆任用,是对霍去病此后连番长途奔袭、精准打击的强力支撑——最熟悉匈奴人的当然是匈奴人,那我还需要张骞来做什么? 战争的过程证明了霍少的自信,第一次河西之战打得迅速而畅快。虽然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这次作战过程,但仅从朝廷嘉奖的诏书里,我们也能看出这次战役对河西匈奴部落来说是一场怎样的雷霆之击:汉军渡过黄河之后,在匈奴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翻过乌鞘岭,迅速击破速濮部落;而后汉军过狐奴水(今石羊河),扫过五个匈奴部落,敌人一见汉兵天降,皆斗志全无,而霍去病也并不贪图扩大战果,对这些放弃抵抗的敌人分毫不取,马不停蹄直插河西匈奴人的腹心地带;仅仅转战六日,汉军就已经过焉支山一千余里,与匈奴主力浑邪王、休屠王部落会战,在皋兰山下短兵相接。 这一战汉军的战果:杀折兰王、卢侯王,生擒浑邪王王子、相国、都尉,斩首捕虏计八千九百六十级,收休屠王祭天金人。 唯一的遗憾是,汉军在此役也伤亡颇重,一万骑士损失约七千左右,霍去病这种急速、狠辣、不按常理的战术打法,不仅对匈奴人而言是残酷的打击,对汉军来说也是颇不适应,消耗极大。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损失,这一战虽然霍去病取得绝对的大胜,皇帝对他的封赏倒比第一战时候还少一点,“仅仅”增封两千两百户。
武威霍去病像 但是对霍去病的河西攻略而言,这次“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胜利仅仅是一个开始,仅仅两三个月后,他就将卷土重来,以更加凌厉的攻势,席卷整个河西战场。 夏天,汉军在东西两个方向分别出征。东北方向,刘彻命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率一万四千骑兵自右北平出击,攻击匈奴左贤王部,达到牵制匈奴本部军事行动的目的;同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和合骑侯公孙敖带领数万骑兵自北地(今甘肃庆阳)出击,再度进攻河西。在左贤王部被汉军进犯的情况下,匈奴王庭的主力部队自然无暇西顾,毕竟左贤王是匈奴本部的嫡系,而且按照惯例,左贤王很可能是匈奴的太子,那么河西的浑邪王、休屠王部落,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抵挡汉军。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次河西之战的征程之中,霍去病已经在短短六天的转战之中消灭速濮部落并降服五个匈奴小国,所在以这一次战役之中,浑邪王、休屠王不仅无法得到来自匈奴王庭的支援,甚至很可能无法得到来自河西本地其他匈奴部落的帮助。世人往往以为,纨绔子弟霍去病在军事上固然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在其他方面却乏善可陈,但实际上从对河西的经略来看,霍去病成功利用了匈奴各部落松散的管理架构,成功分化其民族联盟,并抓住匈奴在河西的管理头目穷追狠打,可以说是相当高效的谋略手段,而这个策略在第二次河西之战的时候,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果实。 兵分两路,先说东线。从张骞和李广的位次顺序来看,这次对左贤王的出击应该是以刚刚立功封侯的张骞为主将。而汉军的作战部署,则是让李广带领四千骑兵作为先锋,张骞本部一万骑兵则分道会合。一向敢于启用年轻将领的汉武帝,这次终于栽了个大跟头:张骞固然非常熟悉漠南王庭一带的风土地理,但他可从没到过东北的匈奴部;至于军事方面,他更是从没证明过自己有足够的统率才能。这次军事任命的后果,就是李广四千孤军陷入匈奴数万骑兵包围,奋战两日之后,张骞的主力才到达战场,助其脱困。尽管“汉之飞将军”在此役展现出非凡的勇气和战术素养,但毕竟寡不敌众,虽杀伤数千,自己也几乎全军覆没,损失惨重。张骞最终证明了自己完全不是将军的材料,按汉朝军法,失期当斩,只能花钱把自己赎为庶民,不过对他来说这并不是末路,在汉匈决战之后,西域这个更广阔的舞台,还在等待着他以外交家的身份再次出演。 但是飞将军的命运,却几乎从此定下了。这一战李广打得完全没有问题,比之前苏建在同等困境下的表现要出色得多。他固然没有获罪,但是却在皇帝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印象:这个老将军第一次出征匈奴,就被敌人大军生擒;第二次出征匈奴,其他将校大多都立功封侯了,他却没有军功;这一次出征,又被大军围困到全军覆没——李广当然能打,但这老头是不是“命数”不太好……
河西之战示意图 再看河西战场。霍去病和公孙敖两名将军更接近平级的关系,汉军的数万骑兵,有可能是一半一半地分配给了这两员主将,那么霍去病麾下的骑士,其数目应该在两三万左右。至于这两员主将的安排,也和东线战场类似,霍去病和公孙敖自北地出征后,就开始分道进攻——同样和东线战场类似的是,公孙敖这次也迷路了,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战场。所以,河西真正成了霍去病一个人的战场。 对霍去病来说,这可能反而是他更想要的局面。他的骑兵部队并没有重复上一次的进攻路线,而是从河西走廊的北部进军,涉钧耆水,过居延泽(今内蒙古额济纳旗),转战两千余里,与匈奴大战于祁连山下,以损失十分之三兵力(估计五六千,不会上万)的较小代价,取得了一场在汉匈交战历史上斩首空前的大胜:生擒单于单桓王、酋涂王,受降其部落两千五百人;斩首捕俘共计三万零两百人,浑邪王、休屠王部落彻底宣告残废,再也无法在河西走廊之中立足。 遭受惨痛军事失败的匈奴人,自知河西的沃土已经失去,唱出了这样悲苦的歌谣: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虽然霍去病不像乃舅那样擅长对匈奴进行经济摧毁,可在汉军斩断祁连、踏破焉支之后,匈奴人可以说丧失了右翼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看到汉军大胜还朝,刘彻这次没有再吝惜自己的封赏。除公孙敖失期当斩、赎为废人之外,霍去病全军将校均得到奖励:主帅霍去病增封五千四百户,其手下几个匈奴将校赵破奴、高不识、仆多也都因战功得以封侯。(有意思的是,赵破奴的封号为“从票侯”,高不识的封号为“宜冠侯”,意即“随从帮助骠骑将军、冠军侯的侯爵”,这大概也算变向嘉奖了霍去病。)由此也可见得,汉帝国的胸襟,绝不是要消灭匈奴部族这么狭隘,而是能够大度接纳臣服汉朝的异族,并且舍得给出和汉族人同样的待遇。 第二次河西之战的惨败,在匈奴内部引发了巨大的动荡。伊稚斜单于听到这场失利后勃然大怒:三万多人的损失数量,这是自冒顿单于建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惨败。虽然他自己面对汉军时候的表现也相当难堪,可他认为有必要在匈奴内部树立起抵抗汉军的决心。因此单于做了一个不甚理智的决定:召浑邪王、休屠王入王庭“述职”。 两王听到诏令之后,马上就明白其中意思:单于想用他们的人头祭旗。以这两个部落现在残存的实力,继续留在河西就是等着被汉军剿灭,现在又断了北上依附匈奴王庭的路,那么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就只剩下了那一种选择。这条路,其实河西很多匈奴部落都已经在之前走过。
酒泉霍去病像 是年秋天,屯军河套的大行李息接待了浑邪王派来的使者,听到两王想要归降汉朝的信息。李息不敢怠慢,当即派使者驰往长安告知天子。刘彻收到这个消息后,一方面固然是欣喜,另外一方面却也狐疑:如果匈奴人只是假意要归降,却趁我不备袭击边关怎么办?慎重考虑之后,他决定派霍去病带着部队出关受降。 刘彻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霍去病渡过黄河后,与匈奴部众遥遥相望,准备接收他们的投降,不久后,却发现对面发生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他们不仅没有迎前,反而有不少人在向后退。面对这种不知缘由的骚动,霍去病并没有自乱阵脚,他当机立断,率军驰往匈奴阵中。 原来,在看到汉军的声势之后,一部分匈奴人产生了畏惧之心,可能也是联想起了那面霍字大旗在祁连山下出现时,给他们带来的血腥;而另一方面,匈奴的两个头目也发生了争执,休屠王临阵退缩,考虑到上次大战中损失最大的是浑邪王而不是自己的部落,也许单于并不会要他的性命,因此想要带部众返回;然而浑邪王此时却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在争执之中下狠手刺杀了休屠王。于是匈奴数万人众,陷入了巨大的骚乱之中。在这个情境下,霍去病径直驰入匈奴阵中,并以雷霆手段斩杀了想要退逃的八千人,此时的霍去病对匈奴人来说,当真犹如天神下凡,不可抵抗。匈奴的骚乱平静了下来,霍去病让浑邪王独自一人前往皇帝行在,而自己则在后面带领其余的匈奴民众渡过黄河,归降汉庭,一共四万人。 浑邪王众抵达长安后,尽管朝廷内部以汲黯为代表的大臣对此有异议,但汉武帝还是对他们大加赏赐,其数达“数十巨万”。同时,封浑邪王为万户侯,其部下诸位小王也各自封侯;随后把归降的匈奴人分别迁徙到边境五郡,但都在河南地区,并按照他们原有的习俗,作为汉朝的属国。对霍去病这次不损一兵一卒就平定骚乱的功绩,皇帝自然也是加以赏赐,增封一千七百户。至此,霍去病的封邑已达一万一千八百户,且皇帝对他的宠信也随着他的连番奇功日益增加——霍去病这个两年之前刚刚参军的新人,如今的威望地位,竟然已经可以和大将军比肩了。 匈奴这次大举归降之后,汉帝国西北边境的军事压力骤然减轻,同时也得以全据河西走廊,终于打通了连击西域的咽喉要道。为长久控制河西,汉帝国随后在浑邪王部落旧地先后设置武威、酒泉两郡,几年之后,又设张掖、敦煌两郡,其地名延续至今,仍在记录着大汉的强盛: 武威:扬大汉武功军威之意 酒泉:传霍去病行军至此,其下有甘泉如酒之意 张掖:伸张大汉臂掖之意 敦煌:言大汉广开西域之意(一说来自西域本地语言) 即使看今日和平年代之中的甘肃,只看那些戈壁荒漠、草原绿洲、雄山大川、断壁残垣,也能想象得出在两千年前霍去病率军在此驰骋时的激荡情怀。天高地远,这条狭长的河西走廊,当真是属于英雄的舞台,而二十岁的霍去病,就是那个值得在河西每一个城市立碑纪念的旷世英雄。
张掖地貌景观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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