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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忆“七十年代的斜阳”沈祖棻

 大闲人 2019-01-16

鱼丽

文汇报2019-01-16第12版

1977年三月的一天,上海青年戴自中清晨早起,展阅一部词集,然后用毛笔恭恭敬敬地从“序”开始抄录:

今年春,泛舟石湖。湖澄如镜,与远山为际。微风荡襟,水波相属。舟中展祖棻词,湖山之美,与词境合而为一,心有玄感,不能以言宣也。祖棻写《涉江词》成,乞予序首,盖数年于兹……之数君者,见必论词,论词必及祖棻。之数君者,皆不轻许人,独于祖棻词咏叹赞誉如一口。于是友人素不为词者,亦竞取传抄,诧为未有。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

作序人为章太炎高足汪旭初(东)先生,序中描摹的沈祖棻妍妙才情,仅从引文可知。沈祖棻笔底烟霞自瑰奇,她的《涉江词》,窈然以舒,颇多灵襟绮思。尤其难得的是,戴自中蓼虫忘辛,风雨挑灯,用秀润的行楷,从汪东“序”开始,抄《涉江词》百首后,记载了沈尹默先生当年的一桩诗词旧事。

起因倒也难得。原来,戴自中在整理老师沈尹默先生的遗著时,偶尔发现老师在重庆时的手抄词一册,中录四十阕婉约词,多有黍离之悲,病疾之痛,用句尖新,情感真挚。可惜的是,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名。平时,戴自中多见老师书写自己所作诗词,如今却见到他用小楷细心抄写别人的词作,更可以见出所抄之词的绝妙。

其中有《喜迁莺》一阕,注中提及作者有《微波词》。有回戴自中在拜访名画家谢稚柳先生时,就问《微波词》作者为谁。谢先生起初也说不知道,后听戴自中详述词中内容,又了解到作者曾入医院开刀,且有“谁念未褪香斑”之句,立刻欣然感叹道:“我知道了,这人是寄庵先生入门的弟子沈祖棻。”戴自中这才知晓这位锦心绣口的女词人的姓名和她“沈斜阳”的美誉。他于是写下了一首《鹧鸪天》以致感念:

漱玉清词一代才,乱离愁病只堪哀。十年烽火关山路,都上心头笔底来。  寻往事,化尘埃,天翻地覆笑颜开。更从词里求新制,凭假先生妙手栽。

那时,戴自中与前辈文坛大家施蛰存先生多有往来。一次从施先生那里偶然得知,沈祖棻、程千帆夫妇正在上海。他顿时萌发前往拜访的念头。为了不致唐突,他想找人写封信介绍。他想到,蒋维崧和程沈二人关系甚好,而老师沈尹默先生和蒋维崧在重庆时候交往甚密,沈尹默也曾是蒋维崧的老师,是篆刻名家乔大壮把蒋维崧引荐给沈尹默先生的。沈先生不仅欣然收蒋先生为弟子,还将多年研究书法的成果《执笔五字法》手书一册给他,从中可以看出沈先生对蒋维崧的喜爱与期待。于是,借着这层关系,戴自中写信给远在山东的蒋维崧,让蒋先生写一封介绍信,自己好去拜访程沈二人。

蒋维崧的介绍信很快就写好寄来了。拿到介绍信后,戴自中喜不自禁,来到施蛰存先生的家里,将蒋维崧信展示给施先生看。施先生一看即笑着说:“去拜访沈祖棻哪用蒋先生的介绍信,我就是介绍信。”一边说,一边将蒋维崧的介绍信搁至一旁。同时,将沈祖棻在上海的住址给了戴自中。施蛰存与沈祖棻早在四十年代就有文字之交,只是戴自中不知罢了。

阳春三月的一个上午,因了施蛰存的介绍,戴自中鼓足勇气,去拜访程千帆和沈祖棻两位先生。在沈祖棻住处,年青的诗人恭恭敬敬地将沈尹默在重庆时抄写的沈祖棻词(卷三、卷四)给了女词人。他只记得当时沈祖棻很高兴,并得以聆听程沈二人的教诲。在戴自中眼中,程先生蔼然,沈先生亲切,竟与他这个晚辈相谈长达两个钟头。回来的路上,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夜静闲暇时分,他又开始吟诵这位女词人的词了。

虽然时间遥远,记忆模糊,戴自中已记不清当年拜访的地点,但当时见面的那种愉悦心情他仍然记忆犹新。

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就传来沈祖棻在返家途中遭遇车祸的噩耗。在他心中,沈祖棻宛若词仙,有周清真的逸韵,也有李易安的风度,如此才情,却竟遭遇如此不测。他的内心流淌过阵阵忧伤,又怀恋起曾抄录的那些《涉江词》的雅调,惋叹许久,于同年七月十日,作了一首《水龙吟》悼挽这位才女词人:

夕阳乍敛平芜,断肠送却词仙去。清真逸韵,易安风度,才情如许。采取芙蓉,涉江雅调,旗亭传谱。甚从今以后,寻声按律,更谁琢,黄花句?  海内声家有数。叹清吟、宫商无主。经年景仰,一番邂逅,春申江路。噩耗惊心,疑真疑幻,人天终古。剩中宵雪涕,伤怀无语,为灵均赋。

在戴自中老师的书房随缘草堂里,听他讲述当年拜访沈祖棻的那段往事,不禁让人唏嘘感慨。那时的青年书家如今已成皤然老者,虽已四十余年过去,但戴老师对那“七十年代的斜阳”沈祖棻仍记忆隽永,并没有因为时间久远而退色。

曾问戴老师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写下来,他只是抚弄笔端,摇头不语。不便深问,也许因为当年抄录词集的心绪已化为深深思念,一切尽在不言中。

丁酉年深冬,我曾徜徉珞珈山麓,闻着一阵阵的罗浮寒香,去寻苏雪林踪迹,也觅沈祖棻旧事。在武大五区,见一对老夫妻蹒跚前来,向他们打听程千帆、沈祖棻,摇摇头说不知,再打听苏雪林所住的特二区的地址,才知现在也已物是人非。幸好程千帆与沈祖棻曾住的九区还在。于是,向九区行进,经过一排排郁郁苍苍的旧公寓楼,七折八拐,穿楼过道,一路走,一路思。最后来到东湖的码头。那时的九区在一位学者的笔下,其实是颇为荒凉不堪的:

小码头在东湖之滨,距离生活区的二区太远,买菜、看病、发信都要走老远的路。现在从二区到九区都有马路相通,两边高楼林立,十分热闹了。但当时进入三区后,两边都是山坡和小树林,越往东走越荒凉,一到晚上,到处漆黑一片……

沈祖棻曾作诗记录在这里居住时的情景:“忆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邻。道途绝灯火,蛇蝮伏荆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就是这样的湖边荒村,她住了有十年之久,直到去世。

往事如烟,女词人在武大的昔日行踪,已杳不可寻了。

辛卯年秋,从山东大学参加李清照国际学术研讨会坐高铁回来。想着山东大学学者王小舒的点评之语,他对“当代李清照”沈祖棻也颇有忆念之情,说起她沉咽多风的词作与志洁行芳的为人。再望车窗外暮霭沉沉的斜阳,脑海里惟萦绕一句“有斜阳处有春愁”。

2018.9.28改于沪上清徽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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