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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洗劫

 老鄧子 2019-01-16

海岛物语



                         1

 

     在海南岛上落户,首先遭遇到的是风。一群一群的风,从大洋深处呼啦呼啦地刮来,带着盐碱的味儿和鱼腥的气息,一年四季都在岛上转悠,追赶着奔跑的坡鹿与山羊,摇晃着村头的树木和田里的庄稼,扫荡着地面上的尘埃。特别是靠海的坡地上,很容易生风,突然飚起的一股,会使干活的人站立不稳,挑着担子的人,歪歪唧唧摔到坑里去。

     风把大气动员了起来,组成游行的分队,穿过密匝的林子和掩映的村庄,推开窗户窜入卧室,透过衣服抚摸人的肌肤,清扫岛上的湿溽与酷暑,带来温柔的感觉,使夏日的到来变得可以接受。尤其是对于村子里的公狗,到了夏天,它们就跟母狗离得远远,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它们体内的邪火需要风来扑灭。中午时分,叼着一根骨头,找一棵招风的树,在荫影下慢慢地啃咬,是狗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但这种幸福人都瞧不上,好像他们还有更重要的幸福,狗还不知道呢。树的命运总是跟风交集到一起,它让无形的风变成有形,一阵接着一阵地,在深深的天空里舞蹈起来,叶子纷纷扬扬,撒得满地都是,花粉也因此传播出去,不知不觉中完成性别的交配。事情做得斯文雅致,且又有道德感。岛上树木种类繁多,最适合纳荫的还是酸梅与榕树。在乡村,一棵数百年的老树,就是一个民间会所,各种消息借着凉风在树下传播,各种是非也在风声里流衍。榕树属于无花果的一种,它随风飘拂的气根,看起来颇有寿者风度;熟透的果子,则可以当作聊天的点心,但它的荫影远不如酸梅那么幽凉。酸梅的豆豆特别耐人寻味,能从心底翻出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来,让人眼泪汪汪。在海岛南边落户,只要房前屋后栽上二三棵酸梅,夏天就相当美好了。树的作用除了遮荫,还在于迎风。婆娑的枝叶让风变得清新有味,风喜欢从有树木的地方经过,特别是开花的季节,一路都是扑鼻的芬芳。在岛上,最坏的事情莫过于让风停下来。要是风也放假,歇下休息七天,恐怕海南岛上就没人了。

     虽说没风不行,但也不是说风就多多益善、越大越好。风会给人招惹麻烦的。别的不谈,就岛民内心的感受来说,最受不了的,是风给人带来脚跟漂浮、足底发虚的感觉,仿佛快要跟这个世界脱离关系。此外,还有终日没完没了、絮絮叨叨的呼啸声,呼啸时而飒飒,时而哗哗,时而唿唿,时而嘘嘘,听起来让人心里苍苍茫茫,仿佛处身于荒漠的异地他乡,仿佛有人在远方呼喊你,一点也没有在家的感觉。晌午或者晚间,风还会把门弄得乒哩乓啷响,好像有什么人来,或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走在乡间的路上,风像是成群结伙的浪子,不厌其烦地拉扯着人的衣服,揪住肩上的担子,把妇女的发髻解开了,挠得缭乱不堪。进入开阔的野地,风更是肆无忌惮,逮住一棵树就将其团团围住,像泼皮无赖无休止的戏谑玩耍,片刻也不得消停。谁都不知道,有时候,一棵树对风有多么讨厌。生命需要安静下来,体会内心的清凉,不能总在闹腾之中。

     除了乘凉,风还可以玩出一些游戏,来打发岛上过于孤寂的时光,比如放风筝。清明节过后,天空里到处飘飞着风筝,似鸟非鸟,长长的尾巴晃过来晃过去,令人心旌飘扬,忘了地面上还有烦恼的事情。风筝之间也可以相互斗架,甚至用以打赌。《崖州志》上记载着我家乡的一件小事:五月端阳放风筝,风筝都做得像一堵堵的墙,得用拉网的藤索来做牵线。有一血气饱满的青年,大概是因为与人打赌,便把风筝索紧系在自己腰间,要一个人把大风筝拉住。结果,很快就扛不住了,风筝把他拖过长满仙人掌的漫长海滩,血淋淋地拉到深海里去。后面的人一路狂奔,怎么也追赶不上,只好眼瞪瞪地看着他消失在海天之间。新婚的妻子在岸上为他守寡一辈子,成了当地有名的烈女,并以此载入史志。如今,史志上记的都是天下要闻,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再见乎经传了。

 

                           2

 

     当然,上面说的只是平日里的“风仔”,实际上令人惊恐的是夏秋之间到来的“风母”,或者说飓风,用现在的话说是台风。风仔只是给人带来某些不便,和内心的张皇,但飓风显示出来的,却是要把人连根拔起、从地面上扫荡出去的意思。

     飓风似乎是从天的尽头、大洋的底部掀起来的,或许源自于某匹母鲸发情期腾空的一跃,也不得而知,但不像是出自蝴蝶的翅膀。它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浓云,和群峰一般的巨浪,从海上咆哮而来。一旦登陆,就如同千万条愤怒的乌龙从自天而降,无数的疯子冲出了疯人院,成群的厉鬼从地狱里越狱出来。三路纵队会合之后,便以狂欢的姿态,把天地间搅得浑浊不。接着,又以无可抵挡的气势,扑向一个又一个村庄。一路上摧枯拉朽,释放出莫名的仇恨。所到之处,挡道的树木,都将被团团围住,轻则折断扳倒,重则连根拔起。篱笆、瓜棚、地上的废物、屋顶的瓦砾,都被卷扬起来,打着漩涡四处乱甩,天空中充满着不明飞行物,和呜呜呜呜的怪叫,间或传出噼里啪啦的砸响。人基本上无法在地面上停留,必须立即冲进房屋或洞窟寻求庇护。而每一座房屋,此时都成了枪林弹雨中的堡垒。全家老小都被动员起来,扁担锄头桌椅成了抵抗的武器,用来支撑门窗与墙体。墙壁上留下的任何一个孔隙,都会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屋顶上千万匹野马奔踏而过,屋子周边有成群的鳄鱼在盘旋撕咬,一家人整夜都不能入睡,圆睁双双眼睛,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用不了多长时间,空中就便响起霹雳,闪电的寒光大刀阔斧,李逵似的四处砍杀。天的拱顶终于被捅破,狂风挟带着暴雨,如远古的洪水倾泻下来,猛烈地冲刷大地,好像地上有什么洗不清的罪恶。整个村庄顷刻变成了泽国,与周围的河流湖泊汇成晃亮的一片。水位不断地上涨,一旦漫过门槛,所有的家当便浸泡其中。住在茅草屋里的人,此时只能逃到有砖瓦房的人家避难,像杜甫一样,眼看自家的茅屋为秋风所破。而在旧的瓦房里,已摆满了用来接漏的水桶瓢盆,叮叮当当地滴着水,人则似落汤鸡一样抖着身子。天雷像是围着房子接连开炸,闪电似乎随时可能戳穿身体,人仿佛置身于硝烟滚滚的战场,成为某部美国大片的主角。看风的这种架势,不只是要折断一些树木,推到几间房屋就完事,还要把人驱逐出境,当作落叶扫入海里。

     九百年前,蛰居在桄榔庵里的苏东坡,记述了这样惊魂的夜晚:“排户破牖,殒瓦擗屋。礧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澥,响振坤轴。疑屏翳之赫怒,执阳侯而将戮。鼓千尺之涛澜,襄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会千车而争逐。虎豹慑骇,鲸鲵犇蹙。类钜鹿之战,殷声呼之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苏东坡《《飓风赋》》)他把飓风比作历史上著名的战役,冲锋的呼号震天动地,百万兵马顷刻间灰飞烟灭。他老人家毛骨悚然,一夜九次搬移床铺,一日之内三次用龟甲来占卜凶吉,可见已经乱了方寸。直到三日之后,风才渐渐停了下来,才算魂魄归元。

     令庄稼人叫苦的,不是像苏东坡那样,躲在屋顶下,彻夜不眠地坚守和对抵抗,而是即将迎来秋收的稻谷瓜果,此时已倒伏在一片汪洋之中。这意味着半年来烈日下的劳作,粒粒皆辛苦的粮食,将一江春水向东流,风灾过后,全家人还可能遭遇饥荒与疫情。当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还得面对房屋倒塌造成的伤亡。飓风带来的降水冲毁官府民居,导致人员死伤的记载,在方志上连篇累牍。最多的一次,是明朝正德十五年,溺死的人数达到数千之多。即便是防灾条件相当充分的当代,在暴风面前,生命也显得相当脆弱,落叶一般委弃于泥水垃圾之中。看着这些白生生的落叶,你能读出老子“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觉得人活在世上有多么无辜。

     1973年9月14日,月亮正圆、大海涨潮的日子,编号为“7314”号18级台风在琼海博鳌一带登陆,海潮随之咆哮而起,冲击万泉河两岸的村镇。登陆地大树全部拔光,大量房屋一夜间夷为瓦砾,数千人在风灾中罹难,有的人家还是灭门绝户。无人能够在这样的风中站立,因此也无法进行任何形式的救灾。时为博鳌小学教师的琼海作家冯衍甫,带领十几个学生趴在地面,抱住舂臼、木桩得以自救。二十多年之后,当他向我叙述这个场景时,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其实,在有亲属在风雨中走失的人心中,那场飓风还一直都还在刮着。2013年,超强台风“海燕”在菲律宾登陆,风速为每秒达九十多米,简直就是一辆横冲直撞的高速列车,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近五千人殒命,数十万人无家可归。台风刮到海南岛南部,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也有四条生命被穿透。这是人类有记录以来最强的台风,是飓风中的飓风,“海燕”因此被世界气象组织除名,永远不让它在台风记录中再度出现,但换一个名字,它还会卷土重来。

 

                         3

 

     飓风到来之前,天空中一般会出现异象,如“云气浸空而疾飞,或海吼水腥,海鸟惊飞,断虹饮水”,等等,黄昏的景色更是出奇地绚灿,艳丽的让人发慌。苏东坡的《飓风赋》也写到飓风来临的前兆:“断霓饮海而北指,赤云夹日而南翔”。在深海上作业的人,看到了这种情景,就得立马收网返航,满舱的鱼虾都倾泻到海里。倘若人力赛不过风力,不能在台风到来之前抢滩,就只能弃船跃入惊涛骇浪,拼命往岸上游。这样,或许有一二个出色的水手可以救出自己,其余的人,能够捡回一具看得清面目的尸体,就算是大幸了。飓风让人看清,生命的意义高出世间的一切财富,但这种意义已经岌岌可危。

     飓风过后,即便是归港抛锚的船只,在港里翻覆,或是被风卷走,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1948年那场飓风,私立海南大学的礼堂全部倒塌,附属中学的课室、宿舍只剩残垣断壁;港口堤岸上仓库被掀开,货物漂流满街;水巷口等多处地方,压死了数十人。泊在港口的“美利轮”等多条轮船,被卷上白沙门沙滩和外滩;数百艘帆船去向不明,是否到了越南、爪哇也未可知;三艘海关检查船则碎成了片状。

     如同岸上笨拙的木麻黄,本人是在飓风中长大的,只是所幸没有折断、进入风灾死亡记录罢了。1975年9月,我到莺歌海中学读书,刚把床铺好,就接到指令,到尖峰岭脚下去安营扎寨,参与垦荒种蔗的“秋治坡”行动。没想到一周之后,夜里迎来了平生遭遇的最大风暴。我和一个伙伴所搭建的帐篷,半夜就被风雨掀开,只好撤到社队指挥部,和大家一起用身体与风雨抗争。天光一亮,就背起湿透的背包往回走。一路上逆风而行,飞沙走石,木麻黄、苦楝树一棵棵倒下,发出梆梆梆梆的断裂声。连数百年的酸梅树,也被连根拔起,无可奈何地倒到壕沟里。我和同学三三两两,越过一颗又一棵倒下和正在倒下的大树,像战场上的勇士向前冲锋。雨滴如机关枪子弹一样,斜斜地扫荡过来,抽得人脸盘发肿,耳根疼的跟火烧一般。在离家乡还有十里路的一片开阔地前,我们几次冲锋都被风挡了回来,无法继续前行,只好折回镇上中心小学,掏出米来生火做饭。校园里倒下的横七竖八的树,和不时传来的树木折断的声响,令人魂飞魄散。但那盆用雨水煮出的白饭,尽管连盐都没放,但至今想起来还格外地清香。狂风平息之后,我们回到校园,里面弥漫着树木折断后散发的腥气。我们班级的宿舍——一排新建的茅草房,已经塌陷了二分之一,一根原木的横梁,死沉沉地压在我的床铺上,几人合力都挪不开来。倘若不是因为要去山里垦荒,可怜我这条鼠命,可能已经计入风灾损失的名册里,但我的外婆却没有这么侥幸。

     1989年秋天,三场飓风接二连三登陆海南岛,横扫南部海岸。我九十岁的外婆,独自生活在一个叫做佛道的村子里。半夜时分窗户被风撕开,暴雨倾泻而入。老人企图出来堵住窗户,被刮倒在庭前。她没有选择爬进屋里,而是举起双手在风雨中呼号,祈请老天把她带走,说她已经活得太久,不再流恋这样的人间。直到邻居发现,把她抱进老屋,已经奄奄一息。外婆曾经是那一带有名的美人,但在这个多风的岛上,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垂暮之年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她的坚韧与豁达,和将生命归还造物的慷慨感染着我,但她离开世界的方式,将子孙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让他们的良心久久不能归于安宁。我不知道,在风灾的统计数字里,有多少我的外婆。

 

 

                           4

 

     飓风是把凌空挥舞的大扫帚,它扫荡过的地方,到处是落花流水。不用说那个年代最为普遍的茅草房,即便是砖瓦结构的房子,也往往捉襟见肘,一片颓败之像。遇上古人所说的“铁飓”,就连上规模的公共建筑,如城墙、州府衙门等,都一再在暴风中坍塌,成为一堆瓦砾。宋代天平兴国七年,“琼州飓风,坏城门,州署民舍殆尽”;庆元五年,“飓风毁城门,民舍殆尽”(《万历琼州府志杂志》卷十二);康熙十三年,“飓风怪作,平地水拥数尺,同日三州十县城垣尽倾圮,官舍民居片瓦不存……伤百姓数千,田禾尽没 ”(《光绪昌化县志舆地志》卷一)。类似这样的记载,在方志上不胜枚举。可以说,飓风是浩浩荡荡的打家劫舍,而且几乎是一种洗劫,待其远去之后,从高处举目望去,大地上可是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农耕时代的社会,山野之间到处是杜甫的茅屋,没有多少房舍经得起如此疯狂的扫荡与践踏。可以说,海南岛的房子,一半是为飓风而建的;就像海南岛的庄稼,一半是为鸟群播种的。每到庄稼快要成熟、还来不及收割的时候,鸟群就从四面八方飞来,在蓝天下唱着嘹亮的歌儿,斜着身子插进金灿灿的田畴,如同就像小孩子们过节一般,欢天喜地地狂吃起来,它们吃得理直气壮,像是享用自己家种的粮食,啄吃的速度快得惊人,吃相也相当优美。它们从田里一直吃到晒场上,竹竿抡断、锣鼓敲破了还赶不走。人只能吃它们口水里剩下来的颗粒。风暴的突袭,也往往在秋收之前到来。超强的铁飓,完全是覆水难收的态势,不仅稻谷全都淹没水中,村庄里也几乎没有什么完整的房屋留下来。

     在中国的北方,在古希腊罗马,过去的历史总会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一些物质性的记忆,比如城墙、宫殿、神庙等,见证那个时代的轮廓与生活风貌。但在海南岛,由于烈日暴晒与风雨侵蚀,传统土木建筑,要么被飓风摧毁,要么被白蚁吃掉,历史基本上处于失忆的状态。汉代中央政府设立的朱崖、儋耳二郡,郡城到底设在哪里,始终都在考证与争议之中,看来还要继续争论下去,因为能够提供的证据太少太少。宋朝刊印的史志,到明朝已经完全找不着。在海南岛上,除了花梨木的芯格,所有事物都是速朽的,特别是人工建造的东西,只要没有强力的保管,很快就被自然力所吞噬。一座房屋,要是没有人居住,旋即被藤蔓植物占领,成为野猫、狐狸、蟾蜍和毒蛇出没的地方。浩荡的阳光和丰沛的降水,使海南岛到处流溢着过剩的生命力。盖房子的木桩,不知不觉中就长出叶子来。一头死去的黑熊,很快就被各种小微动物分解,到第二天,便只剩下洁白如玉的骨头了。速朽和遗忘,让海岛上的气息变得轻松而明快,少了黑色素沉淀,和阴郁的格调。尤其是飓风,把生活的脚印扫得干干净净,让人的生活只有今天与明天,少了昨日的滞重与拖泥带水。因此,在海南岛的风气里,始终洋溢着乐天知命的气息,时间的流速似乎也比别的地方快出许多。

     当然,对于岛民而言,身后的往事忘了也就忘了,不一定非要像捡破烂一样捡回了。飓风最致命的,是让他们始终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安家。所有建设家园的行动,都夹在两场风暴之间,好像是为它们隆重的演出准备道具,甚至房子还没完工,就有风来揭砖扒瓦,好像是追债似的。因而这种建设,本质上只能是一种临时建筑。飓风周而复始的洗劫,让人一次次回到一无所有和重新开始,家园也总是处于一种拆除与重建状态,难于实现劳动的积累。因此,岛上的人,即便有了几十代家族血脉的传承,还觉得自己的根基是裸露的,身世始终在风雨飘摇之中,多少代都是第一代。因此,海岛上的居住,充其量是一种寄居,而不是扎根。人背靠的那堵墙,随时都可能垮塌。任何抓住某种事物死死不放,或是将某种东西藏着掖着的企图,都将被一扫帚打回来。居住在岛屿上的人,必须要像榕树那样,能够在半空中长出气根来,如神仙的胡须在风中飘拂。他能否活得幸福,取决于他到底有多么洒脱,取决于他是否有一个足够豁达的襟怀,和百折不挠的耐心。他必须学会与麻雀和老鼠分享每年的收成,在种下的木薯和甘蔗里,留出野猪家族的口粮;他散养在树荫下的小鸡,有一半要送给天上的老鹰;他必须经得起风雨的洗劫,接受命运的生杀予夺,并随时准备重头再来。总之,他不能独吞劳动的果实,他的门户是洞开的,可以随随便便进进出出,这就是海南岛生活的门槛。一个鸡胸猴腹、患得患失、怨天尤人的人,在这里生活会,有很多针扎钩挠的痛苦;一个性情刚脆、缺乏韧性和毅力,经不起折腾的人,也不适合迁到这里来落户。生命所范围的事物,终将被洗劫一空,关键在于这个空里,有没有劫不走的东西可以挥舞起来。那些对风暴的洗劫坦然接受,无怨无悔,甚至有大欢喜的人,才是海南岛上真正的土著,他们会得到上帝的祝福。在海南人波澜不兴的性情里,不动声色地隐伏着这些稀缺的品质。他们在飓风和各种变故中随遇而安、繁衍生息,以天空中的白云,抹去内心创伤的记忆,将一场疯狂的洗劫当成气势磅礴的淋浴,一碗山栏糯米酒下去,还能唱出嘹亮的歌声来。

 

                         5

 

     海岛上蓬勃的生命景象,来自于土壤间隙里饱含的水分,而每年数千毫米的降雨量,相当大的部分来自于飓风。因此,飓风本质上是大自然的恩泽,只是恩泽的赐予来得过于猛烈,才变成了劫难的样子,把人子给惊着。虽然,我们可以设想润物无声的甘霖普降,与和风细雨的泽被天下,但到目前为止,在这种事情上,还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只能接受下来。既然总要接受,就应该有个爽快的态度才好。实际上,任何东西,不管有多美好,来得多了都会成为灾患。人们梦想黄金遍地、香料盈野的国土,但真的到了那里就会发现,遍地的黄金还不如粪土呢,粪土能够种庄稼活人,黄金可什么都种不成;至于而香料,盈野之后就没有人会觉得香了。

     倘若不是过于固执人道的立场,你就会发现,飓风其实是天地间最壮美的奇观。那种天门开阖、风起云涌、排山倒海、万木鼓舞、覆水难收、无可抵挡的态势,恢弘磅礴,令人壮怀激烈,豪情万丈。被飓风弹奏起来的大海,群峰跌宕、巨浪滔天,震撼苍穹,非人世间任何交响乐章所能比拟,只是极少有人用心去欣赏罢了。

     对于尚未入世的孩子们来说,飓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实景演出,轰隆的雷声与裂天的闪电,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令他们身心激荡,止不住要脱光身子往暴雨里冲,来个酣畅淋漓的沐浴,尽情地释放内心的狂野。风暴晏锣息鼓之后,大小沟渠都灌满了水,嗡嗡汪汪的蛙鸣声此起彼落,是打水仗的辽阔战场。水位降下之后,田野间到处都是乱窜的鱼,拱起的背脊在水面画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赤手空拳就可以满载而归。甚至在自家的厅堂卧室里,也能够摸出几条生猛的塘鲺、豺鱼来,美美地烤上一把,真乃快哉此风也。只有到了某一天,他们突然读懂了大人阴郁的表情,飓风的意义才发生改变。他们也因此失去了那颗无邪之心,并且用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

 

此文原发于2018年《钟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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