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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锦:瓜干情

 杏坛归客 2019-01-22
                   

     曾听一位领导同志谈到一个有趣的话题:有一次陪正在上大学的独生女儿吃烤地瓜,看女儿吃得津津有味,他触景生情,顺便提起生活困难时期吃地瓜干的艰窘。没想到女儿听后十分惊讶,认真地说:“我们现在连地瓜都吃不足,你们那个时候竟然吃地瓜干!”把个“干”字说得很重,言下之意,似乎对父辈当年的口福贪羡不已,大有生不逢时之慨。

如今的青少年饱享现代社会的繁荣富足,自幼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因而对困难时期的生活困境不理解,认为吃瓜干是一种奢侈和时尚,是一种精致和享受,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作为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却不能轻易忘记那段艰难困苦的日子。时常回味一下当年吃瓜干的情景,对自己来说是一种反思省察,对年轻人来说也是一种苦难教育。

我们这一茬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大都是吃瓜干长大的,故而对瓜干的记忆是深刻入骨的。对地瓜干认识久了,接触多了,了解深了,也就像老朋友一样,那种感情是独特的,是原汁原味的。

我从小就对地瓜情有独钟。我们老家也把地瓜叫做红薯,那个年代农村可没有烤地瓜的条件,放到灶间的灰烬里烧透,剥去那层焦煳的外皮,趁热吃起来,特别香甜。星期天偶尔睡懒觉,母亲从锅里捞出刚煮过一滚的红薯块,让我躺在被窝里吃,那种半生不熟的效果,更觉得舒适爽口。最常见的吃法是与窝头混在一起蒸馏,由于从生变熟的过程缓慢均匀,吃起来比较绵软甜润。每年地瓜收获的季节,我就不由自主地发胖,老人们都说这是上了“地瓜膘”。

 

地瓜虽然好吃,但不能久存,即便储藏在地窖里,到一定时间也会腐烂霉变。必须把水分除去,变成干货,才能长久存放。那时生产队分的粮食少得可怜,熬过夏秋熬不过冬春,地净场光以后,青黄不接,预先没有积蓄的家庭,十有八九要闹饥荒。于是乎,让鲜地瓜变成干瓜片,便成了家家户户不约而同的秋藏工程,也成为农民迫不得已的备荒自救手段。

每年的秋天,家里堆满了从地里拉回的地瓜,胖乎乎、红鲜鲜的,很是喜人。母亲总是先把个头适中、模样俊俏、没有蝼蛄眼的挑出一些,预留起来让全家吃鲜,剩下的那些多少有点小毛病的地瓜,就要开刀问斩,大卸八块了。母亲这种类似以貌取人的做法,开始我还觉得有些好笑,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因为孰留孰斩,两种命运殊途同归,都得吃掉,很难说哪个更好一些。实际上,地瓜成为瓜干,也是一次伤筋动骨的蜕变,不仅形体变瘦变巧,而且皮肤变白变嫩,先前的疤痕丑形,早已难觅踪迹了。看来,让地瓜脱水变干的过程,也是一种创造美的过程,这正如知了猴变蝉,虽然消失了自我,却依然保留着自我。只不过金蝉脱壳是自然的蜕变,而地瓜成干则是人工的蜕变罢了。

既然是“人工”,就要经过艰辛细致的劳动。母亲干活向来干净利落,切瓜片也是把快手。她用左手将地瓜按牢在木板上,右手挥刀疾快地起落,运刀如风,一气呵成,滚圆的物什转眼间变成了均匀的薄片。后来工艺改进,把锋利的镰刀钉在局部挖空的木板上,同时固定一根可以移动的木杆,这样只要把地瓜按在刀口上,凭借木杆的连续推动,即可把地瓜斩成片状,比手切要快得多了。

我的任务是负责把母亲切好的地瓜片运送到房顶上,以备晾晒。老家那一带的住房大多是平顶,而且用石灰捶抹得光滑平整,一方面是为了防备漏雨,更重要的是为晾晒瓜干提供方便。这种空中场地确实一举多得,居高可以得风得光,光滑可以保平保洁,弓形的屋脊有一定坡度,受光均匀,且不易积水浸泡,都是地瓜速干的有利条件。我细心地把地瓜一片一片排开,尽量摆得整齐平展,到边到沿,站在屋山上看去,红白相间,纵横成行,非常好看。我就想,不论什么东西,只要数量多了,集中在一起,就能产生整体上的美感。

 

晒瓜干最盼的是响晴天,瓜片上了房顶,一家人的心也随着上了房顶。可人间全美的事毕竟太少,有些年份,天公好像专门与人作对,常常在晒瓜干的关键时期连阴天,淅淅沥沥,雨下得让人心里长毛。天放晴后,眼看着洁白的瓜干渐渐发黄,发黑,原本白净俊俏的面容变得墨迹斑斑,原本挺直方正的形体变得弓腰驼背,一家人心里也像发了霉。

瓜干最通常的吃法是磨面蒸窝头。纯瓜干的窝头蒸熟后像黑色的钢盔,比较绵软有韧性,随意扭捏变形也不会撕裂。吃起来有一种甜甜的腻味,不甚可口,但吃得久了,胃口也就适应了。特别是中午饿头上,在瓜干面窝头里倒进一些老油,再放上几粒盐,香和甜混杂在一起,加上咸的折中调和,对口腔倒也有些刺激麻痹作用。往往是还没等分辨出什么滋味,就胡儿马约闯过了咽喉关,稀里糊涂到达胃部。窝头若是掺有霉变瓜干做的面,味道就要大打折扣了,那种浓浓的苦涩,犹如放了药,不用大葱或辣椒押送,一般是很难下咽的。瓜干面糊涂煮瓜干,也是家常便饭,只是同类相伴,吃起来有些寡淡乏味。比较起来,我最喜欢吃的还是清蒸瓜干,把瓜干用冷水浸泡一下,放到篦子上馏透,直接食用,口感极好,感觉有筋骨,耐嚼。寒冷的冬夜,有时我复习功课饿了,就把瓜干放在烘被窝的火盆里烘烤,文火慢工夫,瓜干渐渐由细白变成嫩黄,咬嚼起来又脆又甜,不亚于现代儿童常吃的蛋黄派。人本来是以“五谷为养”的,正常情况下,薯类本应是副食品。可是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手下没有足够的粮食果腹,不得已才把副食作为主食,让地瓜及其地瓜干披挂上阵,当了先锋。及至连地瓜干也不足调遣时,就只好让野菜挂帅出征了。

那年闰四月,春脖子特别长,正是青黄不接时候,家里能吃的东西几乎都打兑光了。为了生计,母亲便和村里妇女一起,捎上手织的粗布,去肥城一带兑换瓜干。母亲没出过远门,走时怀里只揣了两个菜团子,徒步奔波,忍饥受寒,加之小脚走山路格外费力,一路上尝尽千辛万苦,返回的途中就染了风寒。那天来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她进门撂下装瓜干的布袋,就一头歪倒在床上。我看母亲起了一嘴燎泡,头上热得烫人,两眼紧闭着不愿说话,就赶紧请了本村的医生,给她打针吃药。母亲这次一病就是十多天,病好后身体也虚弱了许多。正是那袋子浸透着母亲心血汗水的瓜干,帮我家度过了那个漫长难挨的春天。沾着母亲汗渍手泽的瓜干,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作者简介金锦,本名张存金,山东郓城县人,曾任菏泽市副市长、党组成员,菏泽学院党委书记。现任菏泽作协主席。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曾留校任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菏泽市小作家协会顾问。作品发表于《十月》《山东文学》《中华散文》《散文选刊》等,多篇入选中学生阅读教材及各种文学选本。著有散文集《寸草难报三春晖》、《苦语》、《亲情絮语》、《知命心语》《金锦散文自选集》等。《亲情絮语》入围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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