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的疯姑

 程穆泽 2019-01-23

有时莫名其妙地会想起我的疯姑,想起她凄惨短暂的一生,想到她躺在泥土里沉睡了多年,是否日子好过了一点?


想着想着,心里便沉重了,回忆像濡湿的厚重棉套子,横亘在心里,堵的透不过气来。有时又庆幸着,替她欣慰:总算逃离了尘世,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挨打受罪了。


疯姑如果还活着也就5十多岁吧,在人们的印象里,她是无所谓姓名、年龄的,唯一的标签就是个疯女人,自私冷漠的人心之下,谁还会去探究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她绝不是从小就疯的,她是在14.5岁的时候,上山砍柴,被横空倒下的半截树棍子砸伤了脑袋,从昏迷高烧一直躺到痴痴呆呆,中间应该也找过赤脚医生,却是没钱正规医治的。

这样的情节回忆起来心都会疼的发抖,一个芳华初绽的女孩突然祸从天降,却只能无助地承担痛苦的伤害,硬挺地躺着任由命运多舛的玩弄。一切本不是她所情愿的,却在后遗症之后又遭遇全世界的嫌弃。

那个贫瘠的时代,让人对她父母的不作为也无可奈何地宽容起来。就这样,躺了一阵子后,我的疯姑横空出世了。慢慢地大家都忘了她本来的样子,似乎她原来就是个疯子。

小时候对她也是怕的,却也有可怜。小学离奶奶家不远,薄暮时分,疯姑喜欢溜达到家门口附近看光景。头发一直是那种半长的前倾的姿态,浓密刚直地不肯往后面倒去,总是支支楞楞地加剧了疯相。

那时恰逢我们放学,有些调皮野蛮的孩子,闲的无聊又缺乏乐子,见了疯姑便似见了好耍的猴子,小石头大石头轮番上阵,直直往疯姑身上打去;疯姑也不还手,只是觉得疼痛,嘴里嘟囔着嚷嚷一阵,孩子们更来了兴致,竟打的乐此不疲。

我夹杂在人群中,心急如焚,却也只是小声嗫嚅着'别打了'。他们自然听不见的,胆小懦弱的自己也怕他们发现了我和疯姑的血亲,而把石头扔向我,多么令人痛恨的软弱!疯姑最终学会了撤退,那些孩子便怏怏散了,我终于放下心来。

有时也壮着胆子去奶奶家,只要有奶奶在身边我便安心了许多。其实她从没打过自己,见你去了还傻笑了几次,或许她是知道远近亲疏的。她一般都在院墙边上和奶奶呆着晒太阳,或者在屋子里蹲在地下,用手捡地上的饭渣土渣吃,我想她一直是肚子饿的吧。

有一次她给奶奶'梳头',乱弄头发,奶奶嫌烦了不让她弄,她就生了气,追着奶奶撵。奶奶家里有盘石磨,边上一株繁盛的香椿树,小脚的奶奶被追的没办法,就围着石磨和树转,娘俩转来转去,早晚疯姑追上了奶奶。

可能真生气了,两只手在奶奶脸上只上下一抓,便是十条血印子,我在一边惊骇地不行,找个机会溜之大吉,便不敢再去了。

后来听大人说疯姑要出嫁了,有人牵线搭桥给找了个相距十来里路的外村光棍汉,也就是我后来的姑父。


我初听到是高兴的,觉得终于可以轻松地去奶奶家玩了,可是看了她出嫁的一幕却再也高兴不起来。

她出嫁那天,奶奶家门前可谓人山人海,疯姑不明所以,很不适应家里突然的热闹,就在院子里指手画脚嘟囔着,意思是让人家快走吧。

然后就被几个婶嫂劝说进屋子,关了屋门,给她洗澡。里面一顿哼哼哈哈的声响,相必夏天里洗个澡是舒服的,我的心里却很是紧张,因为清楚着,她梳洗打扮之后马上面临的分离,她可是毫不知情阿。

果然等房门打开,她已被几个亲属架住往外拖拉,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走到院中便不肯再走,抗拒的力气大的惊人,嘴里嗷嗷乱叫着,终归逃窜进屋里。奶奶那天一直在里屋的炕上坐着,自始至终没走出院子,见疯姑进屋便传来赶她走的声音。

这时便进去4.5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终归又把她架出了屋外,疯姑再大的力气也已枉然。她大声哭嚎着,恐惧让她不再灵活,只伸直了四肢,凭脚底最后一点微薄的力量做着抗争,院子里的泥土地被拖拉出一道道的鞋印。

从院子到门口的拖拉机,不过十来米,却费了半天的功夫。她被五花大绑般,胳膊扭在身后,几个大男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拖拉出去,然后摁倒在拖拉机里,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半个村子都不安生了。

驾驶员早等不及般马上摇开了柴油发动机,机车轰鸣着冒出一阵青烟,她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便淹没的若隐若现了。很快,拖拉机便拖着她的嚎叫渐行渐远,她虽坐在大红被子上,身体却被周边几个壮汉强摁住,扭曲挣扎的身影忽隐忽现。

看热闹的人似乎也了了心愿,有说有笑的散去,我却受了惊般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生离死别!默默难过着,竟连平时垂涎欲滴的喜糖都无心下咽。

那天的画面烙印一般深刻进童年,第一次知道了有一种痛苦叫出嫁。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一幕,想到疯姑那五脏俱焚般的恐惧与绝望,心里仍会抽搐般的疼痛。

她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离开过家的啊,可是从此后她便被她赖以生存的家园抛弃了,抛弃在一个有所企图的陌生男人身边。想必她的洞房花烛夜是凄厉没人道的,至于究竟如何,已不是亲人所关心的了。

他们只是如释重负吧,如同累赘般终于找到了接盘侠吗?就比如自己,在最开始不也是希望她能离开奶奶家吗,只是慢慢地竟生了后悔。

奶奶家的院子,从此清净了,却也静的让人发慌。香椿树安静地矗立在墙角,那么茂密的嫩芽,奶奶也无心采摘了。

以前疯姑在家,奶奶虽多是训斥她的声音,却也爱多说话的,现在却总是默默无言。就那么坐在太阳底下,任阳光那般明媚,她的青衣黑裤却也生不出了活力,奶奶一下老迈蹒跚的厉害了。

我本来以为会去的高兴,却大失所望,以后反而更少去了。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坚信疯姑其实并不疯,她只是有点傻吧。


疯姑出嫁几个月后,竟然自己回娘家了,这在左邻右舍是个相当爆炸的消息。所有人都十分惊诧她是怎么记住了回家的路,那十几里陌生的道路,该是经历了多少次的探索追寻才成功了?


虽然,家园变相抛弃了她,可家乡的回忆是她在人世间唯一留恋的温度。所以,想方设法回家是疯姑唯一的生活信念吧,回家的路是那么魂牵梦绕,疯姑的执着终于有了回报。


从此隔一段时间,疯姑便回趟娘家。奶奶应该是高兴的吧,每次都会做些面条之类的让她吃个饱饭,之后便是赶她走。

有次放学路过奶奶门口,已经快日落了,恰逢疯姑走娘家,也看到了奶奶赶她的一幕。她是极不情愿的,却也似乎明白这个家再也容不下她了,便期期艾艾着,一步三回头。奶奶挥着手兀自说着走吧走吧,她只得姗姗地走了。

我远远地跟在后面,看她的衣服越发邋遢了,脸上黑乎乎的似抹上了锅底灰。她走到出村前的那段路口,停了下来,不断地左右看着,流连忘返。磨蹭了好久,暮色苍茫了,才踢踢踏踏地走远了,那个背影竟让年少的自己生出了眼泪。

后来直到爷爷奶奶去世都没再见过她,过年时姑父偶尔也会独自来走亲戚,有说有笑的却对她只字不提。母亲禁不住问起疯姑,便说她总是到处乱跑,又容易吵闹,让她单独去了别院去住了(自然是要上锁的,应该是隔离到了一个荒废的牛棚里了吧)。吃饭他们会给送去。

毋容置疑,疯姑又被抛弃了,日子定是更艰难了。不能自由活动,拳脚相向也是有的,饭也是偶尔才能吃得上吧,还有对爷爷奶奶的思念,隔着锁链该是多么蚀骨铭心!这个矮小的男人原本幻想着疯姑能为她诞下一子半女,后来总归是失望了。

我十六岁那年,爷爷奶奶先后就去了,都不过70出头的年纪,却衰老的似耄耋老人。后来房子也被拆掉了,整个院子被别人改成了菜园子,除了墙角的香椿树,再也没有了关于奶奶家的记忆。


日子呼呼前行着,突然有一天听到别人说,我那个疯姑又回娘家了,有人看见她在奶奶家的门前不停徘徊着,直到日落西山了才慢慢离去。

疯姑该是经过了多少磨难才有了回一次娘家的机会阿,可千辛万苦回来之后,家园却已不在,爹娘早已入土,杂草丛生的瓦砾间,再没有了一声一响,一餐一饭。

明明是家的方向啊,怎会没有了家的模样,白发亲娘啊,你到底去了何方?!她痴痴呆呆地盯着那片故土,徘徊犹疑;肚子那般饿,好想再吃一碗娘做的面,可是娘不见了;那香椿树分明还在啊,家却已无法踏进半步。

恍惚间似乎已看到了她的恐慌焦虑、孤苦无助;她定是以为迷了路,悲痛着再也找不到归途,这样的画面,让人每每想起都潸然泪下。

人世间最后一个值得留恋的记忆被连根拔起,销声匿迹了,从此她再也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意义。

后来她就再没来过了。


几年之后,姑父带来了她去世的消息,年方40来岁吧,他们也终于解脱了。当陪伴没有了一丝温情,死便成了一种期盼。


从此,她便如一绺尘土彻底消失不见。


往事如烟,转眼似千年。以前我曾为此憎恨过奶奶的薄情,长大后却已然懂得,奶奶何尝不是想让她有条出路。

只是生在那样一个连人性都匮乏的时代,疯姑的出路注定是没有出路,或许能解释的唯有是命运。

在物欲横流的当下,曾经大时代背景中那些鲜活的过往, 在时光的流逝下演变成了故事。因为那些灰色,沉重、遥远而不愿流连。

而在现时代的朗朗乾坤中,我们在追求自我的同时,也许会觉得幸福感不够高,精神不够丰富,把自己脆弱的烦恼归结与虚幻的外界,却不知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好的时代。

食物丰饶,物质充沛,有人疼、有人爱,有医疗、有保健。如果疯姑时空转换到今天的时代,我就绝不会有一个疯姑,而是多了一个至亲的亲人,可惜时不再来,情缘不待。

疯姑早就化尘为土地下安息,曾经的黄泉路暖可能更胜过人间。


而有幸生活在今天的我们,除了生出世间凉薄的感叹,是否还要懂得珍惜当下的拥有,感谢这阳光漫天的时代!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