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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饭吃的二姑||蔻子

 河南文苑 2022-06-10 发布于河南

给我饭吃的二姑

蔻子

我的二姑高高的个子,微胖的身材,一头短发像一丛钢针,根根直立。她每次习惯地捋一下右耳的头发,我都生怕扎疼了她的手。她的脸庞和她的手一样黝黑,饱满,瓷实,以至于双眼皮的眼睛看上去并不大,紧抿的嘴巴显得很小。她走路,一左一右均匀轻摆,慢时像稍微肥点的猫,快时如一阵平地刮起的风。

二姑嫁到了长村张乡(那时叫长村张公社)。我上小学的时候,最爱去二姑家串亲戚。乡里的代销店一街两行,排队排,哪像我们村儿只有一个还是小不点儿。代销店里陈列的东西,我得仰着脖子去看,它们一个个散发着代销店特有的气味,隔着柜台离我很远,远得庄严肃穆,叫我眼馋不已。每次一眼不眨地看着二姑接过售货员手里的花生牛轧糖,毫不犹豫地俯身放到我手里,那欢喜,像云雀一声鸣叫,飞上了天。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糖块当属最奢侈的零嘴儿。

上初中,我一出校门口儿,隔着一大块东边到乡主干道、西边不知道到哪个村子的庄稼地,一眼就能看见二姑家三间瓦房的后山墙,或者黑灰色的屋脊。

我常常穿过二姑家的庄稼地,去她家吃午饭,或者晚饭。吃完饭再原路返回。我常常看见二姑家的小麦由挨着脚踝,到蹭着我的小腿,又到齐我的腰,由翠青到浅金,直到焦黄。还有黄豆和玉米,在季节里变换着高低和色彩。

我唯一的变化,是穿过庄稼地走两条不变的直线,还是走干道再拐一个90°的弯,走三条不变的直线,去二姑家吃饭。

最美是初夏。

“快吃饭!捞面条,可香!”我打开二姑家西边那扇开在后山、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木门,长条形小房子里规规矩矩摆放着的锄、耙、耧、锨,甚至几根木头,都在默默给我打招呼,礼貌地让出那条窄窄的过道儿。我径直走过院子里的梧桐,瞅一眼西南角的石榴树开的花,拽拽姑父喜欢的老爱舔我手的黄狗的耳朵,来到熟悉的灶火(厨房),迎面就是二姑这句话。还有她说这句话时冲我咧开嘴,一笑,饱满的脸庞似乎想努力把笑意藏住不露,却露出了洁白的牙。

我一伸手接住那个蓝边碗。碗中间卧着的一勺蒜汁窜出藿香的味道,凉凉的;面条和番茄鸡蛋或者肉沫豆角的臊子混合,是沁人心脾的香,温热。一凉一温,奇妙组合,柔和又不失力道地刺激着我的味蕾。我的肚子立刻咕咕直叫,不知道是饿的还是馋的。

我端着饭碗,和姑父一起来到院子里。姑父埋头开始吃,我端着碗等着表哥表姐表弟还有最后从灶火里出来的二姑,一起吃。

几株高大笔直的梧桐和阳光一起,在院子里任意涂鸦光与影,风把图画随意扭捏。错错落落坐在小板凳、小椅子上的我和二姑一家子,边呼噜噜吃饭,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吃完饭,不歇晌儿,咱俩还去供销社门口卖西瓜!天热,能多卖几个!”二姑和姑夫不掺和孩子们的叽叽喳喳,两个人一起默默吃饭。一旦说到正事儿,二姑说话就像她的头发一样,简短,强硬,掷地有声。

表哥初三,表姐初二,表弟刚小学。一直以来,他们姊妹仨比我们姊妹仨穿得光鲜、吃得饱足,显得更加可爱。完全是因为二姑不肯在全乡这个最富有的地方,被比下去,和姑夫一起或者说是逼着姑夫(我母亲常这样说)想方设法挣钱。她从嫁进门就一刻也闲不住,更不让姑夫闲一刻。夏天买卖瓜果,冬天买卖玉米大豆,一年四季在二姑眼里都有挣钱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我听得最多的是两个人因为挣多挣少的争执。

“中!吃完饭就走!” 高挑瘦削的姑夫边吃面条边一口答应。她对二姑的话总是言听计从。不光是认为二姑说的有道理,关键是怕听二姑埋怨他:没有啥本事,还老想着多歇会儿少干会儿,钱能从天上掉下来?掉下来能掉到你眼前?掉到你眼前就你能捡到……

我不是没听过见过姑夫脸红脖子粗地嘟囔:大晌午头儿,一会儿也不叫歇,我看有谁出来买西瓜!姑夫的话无疑是按到了一个开关,二姑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脸庞黑里透红,紧撵着姑夫的话:就你怕使着(累着)!不比别人多吃点苦,咋能多挣点儿钱!姑夫立刻像大门口墙根下正被大太阳晒着的那片南瓜叶,一声不吭,蔫了下去。   我听着都对,又都不对似的。只有默不做声。

二姑的声音砰砰落地,院子里除了树叶沙沙,就是吃饭的呼噜。

最忆是冬天。

我在一个天上有太阳地上却感觉不到热度的中午照例回到二姑家,刚走到院子里,灶火里飘出来的味道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了我。“二姑,啥好吃的?!”我惊诧地边往灶火跑边喊。“炸萝卜丸子,新萝卜,可好吃!”二姑举着刚刚往筐里倒完丸子的漏勺,扭脸对我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

“好吃!快吃吧!”埋头烧灶的姑夫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

表哥我们几个,一手端飘着菠菜的咸菜汤,一手抓着丸子往已经鼓鼓囊囊的嘴里塞。裹上面粉、撒上盐的新鲜脆嫩的白萝卜丝,被二姑随意抓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丸子,丢在油锅里由沉到浮,由白到焦黄。趁热咬一口,丸子的热气儿,嘴里呼出的热气儿,全都是脆嫩经过油炸后神奇的鲜,香,软,焦,无法形容,无以言说,无与伦比,穿透肺腑,氤氲在冬天的寒冷里,弥漫在我以后的岁月里。

春天去了又回,麦子割了又种下。1990年初中毕业,1994年中专毕业,之后上班后的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逢年过节去二姑家串亲戚。二姑当然不再给我买糖吃,却还是慌里慌张地给我做好吃的。

成家后回娘家会碰上二姑。印象深刻的是冬天,她穿得圆圆乎乎,抱着比她还穿得圆圆乎乎的孙子,和奶奶家长里短地闲唠。

“我就知道你学习好,长大有出息!如今在城里上个好班儿,吃穿不愁,多好!”见面时二姑经常这样夸我。夸我的时候还是一字一句像石头,掷地有声。说话的时候还是拿斜斜的眼神瞅着我,眼里、嘴角含着笑,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眼睛愈发眯成了一条线。她的头发还是像钢针一样,只是由油黑发亮变成了灰白干枯,饱满的脸庞一次比一次塌一点,走路已经像肥胖的猫了,一左,一右,轻摆。

我怀孩子的时候,听父亲说,我二姑迷上了保健药。“生意也不做了,叫恁姑夫一个人从早忙到晚;孙儿也不领了,恁哥把兜娃儿领到市场上,边批(发)菜(蔬菜)边看孩儿。”母亲生气地给我“告状”。“可不是,啥也不管了。谁都没有她信得真!白天去药店听讲座,晚上不睡觉研究各种药的说明书。恁姑夫反对,她和恁姑夫吵架。恁哥不给她钱买保健药,她骂恁哥不孝顺。恁奶稍信叫她来,她说没有闲空儿来不了!”父亲也忍不住连连抱怨。

我的惊诧不亚于当年闻到了萝卜丸子的香。只是当时心里是说不出来的苦:这还是二姑吗?咋突然变得叫所有人都不认识了?咋跟原来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妈,我不孝,我恁多年没来看过你,没有给你买衣裳买鞋穿,没有给你买吃的喝的……我想你啊!”我儿子三岁那一年,我奶奶去世。虽然二姑和我大姑我父亲一起在老宅守奶奶守了七天七夜,可二姑在发殡当天还是抚棺痛哭,悔恨不已。我百感交集,更加心伤……

“走,去看看恁二姑!”我儿子六岁的那年春节我回娘家,刚一进门儿,父母亲就着急地对我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二姑家的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三间瓦房早已经过两三次的翻盖,换成了三间平房,外加两间陪房(平房)。昔日的黄狗不见了,西南角的那棵石榴树枝枝丫丫长成了一大片,梧桐依旧茂盛。表弟和二姑住在一起,表哥另有一处宅基地。表哥他们姊妹仨早成了批发蔬菜的大商户,人人城里有房,家家有几辆车。

“二姑!”我一踏进院子里,习惯地一声喊。

“恁二姑在屋里,进来吧!”姑夫愈加高挑瘦削,头发雪白,原来挺直的脊背显出了佝偻,像切开的半个洋葱圈儿。

“啊……啊……”半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的二姑,冲我使劲地伸出手,使劲地摇动,却轻缓无力如慢镜头。我紧跑过去抓住二姑的手。二姑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我的心一酸,也禁不住哭了。二姑的手除了更黝黑,不再有火一样的红,和她的脸庞一样。握在手里像一把干柴,干,瘪,硌手。

“那一黑(那一晚)后半夜一得病就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了。医生开的药偷偷扔了,还是一个劲儿地吃保健药!哎!”本来就寡言的姑夫埋下了头,一声长长的叹息。

“咋能会走路哩?这些年天天跑着去药店,成天坐那听讲座,不好好吃饭光吃保健药,大小病都是胡乱熬,也不想想自己六七十(岁)的人,受了受不了?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身体整垮了是啥?!”父亲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脸上是交织的痛苦。

“不听话,犟,还是光听她自己的。哎……” 姑夫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头还是埋在双腿之间,像有什么重压着,他无力与之抗衡,也无力抬起来。

“原来俺二姐的身体多结实!她劝我也买也吃,我看看她我就不买不相信。要是保健药能当饭吃能治病,还要粮食还要医生干啥?看她把自己折腾成啥了!”母亲也生气,语气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二姑!”我抓紧二姑的手止不住又是眼泪汹涌。

二姑啊,聪明的您咋糊涂了呢,您怎么把自己的健康交给了一种空想?给我饭吃的二姑,我百思不得其解您的这般执拗啊!

三年后,二姑的葬礼上国乐锣鼓喧天,鞭炮声声炸响。我忍不住哀哀不绝……

二姑离开我已十数年,我还是会想起她。

寇兴华个人简介
寇兴华,笔名蔻子,女,汉族,1974年10月出生,河南许昌人,大学学历,中共党员,现任职许昌烟草机械有限责任公司工程师,许昌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欢文学,1997年以来先后在公司内刊、内网、行业报纸及《东方烟草报》发表通讯、散文数百篇。自1997年以来连年获公司优秀通讯员荣誉,先后两次获《东方烟草报》优秀通讯员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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