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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传言，现在的人取名字，想要好听又有文化，只要记住一个准则：《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也就是说，中国古代博大精深、经久不衰的这四书五经，居然只能沦为取名宝典了。 比取名字意义稍微广大一点的话，《诗经》是陶冶情操的，《楚辞》是撩妹zhuangbility的，《论语》是高级鸡汤，《周易》则是算命先生人手一本。似乎，它们的作用之于现代人只有这样了。
这当然不能归罪于当代人不学无术，这些玩意儿对我们来说就是黄河的水，长江的浪——源远流长，也太久远了。即使在教育大家为人处世上还能占有一席之地的《论语》，也没多少人真心去读，在大浪淘沙的历史大浪潮中，还能被我们现代人张口就来一句，已经是很文体两开花的事了。 拉回正题，今天，咱们就来讲讲，《诗经》是啥，最初的作用是什么？又是怎么变成现代的印象的。 《诗经》给我们现代人的印象，大概有两个关键词：柔美、浪漫。且其中有不少爱情金句，如见到情郎可以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暗恋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可以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处在恋爱的猜心阶段可以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正没羞没臊的可以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许诺发誓可以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一见钟情可以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恨嫁了可以说“求我庶士，迨其吉兮”，ta瞎了眼被别人抢走可以说“不我以，其后也悔”，等等。
真是既浪漫，又高端典雅。 但是，哪怕被现代人解读为千古爱情之首的《关雎》，在我们古代经学家眼里，它也是一首政治诗。 有人说它是颂扬后妃之德的，比如解读《诗经》最著名的《毛诗序》就说：“ 窈窕，幽闲也。淑，善也。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为此，还有人延伸出，说这是周文王遇到妻子太姒时的场面，从而给太姒的贤良淑德点赞。 也有人说，它是在写周文王等待、追求贤人的心情。比如，求贤若渴的周文王在江边得不到姜子牙，于是心情焦急得“辗转反侧”。
▲周文王 总之，那一首首明明美得像爱情里的各种状况的诗句，在老学究眼里，都有政治实指。 当然，《诗经》在春秋时代使用起来，很大程度上确实和政治有关，但要把所有的诗句都按后世解释为明确的政治意指，这就很无趣，并且有时候有点无厘头了。 那么，《诗经》在春秋时期，是怎么使用，怎么润物细无声到当时人的生活里的呢？ 我们都知道，孔子对《诗经》有一句著名的论调：“不读诗，无以言”。这话出自《论语》里：“……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说有一次孔子的儿子孔鲤路过庭院，看见老爹一脸严肃地对着一帮弟子，准备低着头赶紧走过去，不巧被孔子逮个正着，就问孔鲤：“学《诗经》了吗？”
▲电影《孔子》，周润发饰 孔鲤说：“还没有。” 孔子说：“不学诗，你就不会说话了。”于是孔鲤退下，开始学《诗经》。 因为先圣孔子的这句话，一直到现在，各大出版社推出新的《诗经》相关书籍，都要在宣传语上大大地打上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 其实，这真的错了。 我们现代人不学《诗经》，完全不耽误大家开口交流。再用孔子这句话打广告，显然是给大夫子招黑，让人觉得他说话故意贩卖危机，且有了说话夸张不靠谱的感觉。 孔子说那句话，其实说的完全是他们春秋时期的人的准则，而且是特指士人贵族阶级。 因为，在当时，贵族在大场合交流，开口都必须唱诗。 举个栗子。流亡十九年的重耳（晋文公）想借助姐夫秦穆公回国即位，秦穆公请重耳吃大餐，宴会当晚，一向高调的舅舅狐偃赶紧推辞说：“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我不如赵衰那么有文采，请让赵衰陪你去吃。 于是，宴会当天重耳带着赵衰上场了。所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秦穆公和重耳都深知，这次聚会就是促进后面送重耳回国即位，所以，双方都很客气。 重耳一上来，先给秦穆公唱了一首《河水》，把秦穆公比作大海一样宽广，秦穆公听完赶紧回了一首《小雅·六月》，刚唱完，赵衰在旁边就大声嚷嚷：“重耳，快拜谢秦伯的恩赐。”
▲重耳唱《河水》，秦穆公回《六月》，赵衰让下拜，《东周列国·春秋》 嗯？为什么赵衰这么搞？看看《六月》说的是啥，就能明白了。《六月》全诗讲的是听从周文王的命令，即将要出征，安邦定国，在这会儿唱出来，就表明，秦穆公准备出兵护送重耳了。不过，赵衰读起来，秦穆公的诗还有一层意思——把重耳比作周文王，而他要辅佐周文王，臣服于晋国（晋国人一向欺负老秦）。因此，赵衰赶紧让自家公子跪谢抬爱。 从这儿也能看出，在春秋时期，重要的国宴场合，大家是要唱诗的。如果不懂诗，不会唱诗，这种场合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在搞什么，也开不了口。 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记载，晋国和楚国休战，举行弭兵大会，会后，晋国总理、军委副主席赵武到周边的郑国去参观，郑简公设宴招待，并叫了郑国七个上卿陪吃。 赵武作为当时国际老大家的总理，气势上难免比郑国人高昂很多，提出让这七个人都对自己的到来唱一首诗，他也好顺便观察观察大家的志向。 于是，子展赋《草虫》，其中有一句“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一来表示没有见到赵武，心里是不安的，已经见到了，心就安全了。二来君子也可以比喻成贤能，表示子展是个爱才的人。赵武听了赶紧谦虚：“哎呦不错哦，不过你夸我是君子，我受不起受不起哈。” 接着，伯有赋《鹑之贲贲》，这首诗其中有一句“人之无良，我以为兄！人之无良，我以为君”，这家伙不是好人，我不能把他当兄长，这家伙是个坏东西，我不能把他当国君。伯有对赵武当然没啥意见，但当时伯有在郑国很膨胀，和执政的驷氏家族有矛盾，两家互相鄙视，即将兵戎相见，所以开口就唱了这么一段心声。赵武仿佛完全听出了诗里的兵戈之意，吓得一哆嗦，赶紧说：“床上说的话最好不出门槛，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也敢大庭广众说出来。” 然后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肃肃谢功，召伯营之。烈烈征师，召伯成之”，大意也是拍赵武的彩虹屁，说他功劳大，促成了世界和平这么牛的事。赵武赶紧推辞：“我国君还在那，都是他英明领导啦，我算什么。” 再后，子产赋《隰桑》，子大叔赋《野有蔓草》，印段赋《蟋蟀》，公孙段赋《桑扈》，基本都是夸赵武是君子，有了他，大家都很快乐。赵武也一一“哪里哪里”谦虚过去了。
▲子产画像 到《左传·昭公十六年》，赵武已经完美领盒饭，赵国的军委副主席到了韩起手里，韩起也到郑国出差，于是又让郑国这批人一起对自己唱诗。 还有一次，晋国召集鲁国、齐国、宋国、卫国、郑国、曹国、莒国、邾国、滕国、薛国、杞国、小邾国总共13国联军一起攻打秦国，到了河水边，晋国有点犹豫，其他国家的人也都人心散漫，不想渡河过去开战，大家集体住在河边沉默。晋国的叔向忍不住了，跑去旁敲侧击打探鲁国人的心思。鲁国的外交家、创立过“三不朽”之说的叔孙豹听出来意，别的没说，直接唱了一首诗《匏有苦叶》。叔向领会意思，回家就准备船只，打算渡河去了。随后，鲁国人也邀请了旁边的莒国人一起先渡河。 《匏有苦叶》是邶风的一首，说的是某人在河边等着心上人来相聚，结果翘首跂踵了大半天都没有一个姗姗而来的身影，船夫则在河边不断揽生意，一直问：“嘿，小姐姐过河不？”“小姐姐我带带你啊”“小姐姐，上船去对岸找他吧”……以我们现在对这首诗的翻译，乍一看，似乎和叔孙豹说的毫不相干，实则，其实叔孙豹已经给出回答，假设叔向问的是“小哥哥过河不？”，叔孙豹的回答就是“走呗”。 两个聪明人，如此简明扼要，就完成了一段军事最高动向。 除此之外，整个《左传》里，你经常会发现，大家在聊天的时候，动不动就扯一句“《诗》曰”，引用《诗经》来表达观点。《诗》曰就像我们现在说话时，经常借助于“子曾经曰过”，“鲁迅说过”，“张爱玲说过这么一句话”一样，开口引用名人名言，显得有说服力。 那时候的《诗》，就是这么个作用。大家聊天的时候会偶尔插播一两句，宴会场合基本也人人唱一句当祝福。如果谁不会《诗》，在社交礼仪上，出丑就是钉子锈在木头里——铁定了。 比如，齐国的庆封到鲁国去参加宴会，叔孙豹主持接待，庆封觉得齐比鲁强多了，所以在叔孙豹面前摆出一副膨胀900斤的样子，叔孙豹暗地里憋坏，想一探庆封的底，于是对庆封唱了一首《相鼠》。《相鼠》的全诗都在骂人，而且骂得很直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结果，庆封愣是没发火，因为，他根本就没听懂。可把叔孙豹乐坏了。 到了春秋末年，鲁国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家主孟僖子有一次去楚国出差，没想到，作为保有《周礼》最完备国家的人，孟僖子对礼的掌握居然还不如曾经的“楚蛮子”。楚国人按照正宗《周礼》好好地接待孟僖子，孟僖子都不记得要怎么对答，连首合适的《诗》都找不到，只能干站着。 孟僖子对这事儿深以为耻，于是发奋学习《周礼》的点点滴滴，到死前，还叮嘱两个儿子，一定要拜孔子为师，向孔子学习《周礼》。也因此，孔子收的三千弟子里，身份最高贵的就是孟懿子和南宫敬叔俩了。
▲电视剧《孔子》里孟僖子要求两个儿子去向孔子学习 说到这里，相信大家对《诗经》在春秋当时的使用场合，应该是泉水里看石头——清清楚楚了。 在春秋，如果不懂《诗经》，大型的聚会场合你登不了台、外交场合你开不了口、和文化人对话时可能错过重要信息，甚至被别人骂了，自己也完全不知情，丢人丢到姥姥家。 换句话说，孔子所提倡的“不读诗，无以言”，不仅是指当时的人，而且是针对“士”以上阶级的贵族说的。只有贵族，才有资格参加外交场合，才能开口就是诗，用文化人优雅的方式，引导潮流。
▲电视剧《孔子》，齐鲁夹谷会盟，两国先弹唱音乐，齐国请奏《关雎》
▲孔子请奏《采萍》 因此，咱们说，《诗经》之于现在，根本不存在什么“不读诗，无以言”，我们现在学诗，只要了解它大概的来龙去脉，以及会吟哦几首装装高深文化人，陶冶陶冶情操，就已经很不错啦。如果因此爱上古典文化，那真是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你会遇上另一个美妙的世界。 大梁如姬/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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