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东坡能够做到自然心态入世、超然物外为乐而卓然不群,自有他非同一般的功业观、人生观,也自有其一套独特的人格价值观。正是如此,他才得以在起伏不定的人生境遇下保持一种“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态度,形成了不为外物所动的遗世独立的人格,并以其源自生命本真的满腔热情与开阔的胸襟拥抱世界,体味快乐人生,赢得世代人民的喜爱。苏东坡独特的人格价值观即他的文化生命的核心,是成就他“文章妙天下,忠义贯日月”的强大魅力。那么,苏东坡的这种独特的人格魅力是怎样形成的呢?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阙词, 东坡在旁边写着“元丰七年二一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原来这阙词也作于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以后的艰难时刻。毕竟是旷世奇才的东坡,居然在政治受挫、经济困难的时候,申请东坡荒地,躬耕求食,自号东坡居士,还常和朋友到郊外去玩。此词写他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小酒,就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茼蒿、新笋,以及野菜的嫩芽,然后自己感叹:“人间有味是清欢。”因为试吃野菜感受平凡的清欢,而倍感人间更有滋味。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东坡对平静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热爱和追求。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胜过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美好,或者一个只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甚至于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就算得感受到“清欢”了。“清欢”之所以为东坡所好,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只讲究心灵的体味,是一种崇高精神的追求。东坡的“清欢”境界是很高的。它不同于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那样的自我放逐;或者“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那种尽情的欢乐。它也不同于杜甫的“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这种悲痛的心事;或者“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种无奈的感叹。一生无求,那是讹言,但像东坡这样能够由“清欢”体会到人间真味的人却又难得。正如东坡的另一首诗写: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东坡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遍地,东栏的那枝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的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得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千古风流人物的苏东坡才能够在清欢里体会人间有味,而且特别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体会到清欢的滋味来。所以,东坡在“乌台诗案”之后才能够顺利地实现思想转变,完成人生功业,独善人格风范。即便是最后的几年,苏东坡被改贬天涯海角的琼州(澹州),地荒人稀,生活极端艰苦,仍然能坚守平常心态,随遇而安,坚持为当地土族人民做好事,坚持传播文化知识,同时获取又一次的创作丰收,还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澹州”的自负与自豪。可以这样说,东坡的真率、旷达、豪爽的诗样人格,都是从“清欢”里衍生出来的。 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东坡体味到的“人间真味是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又很难说出确切的内涵。因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千百种人生,就有千百种人生的感悟和追求。文天祥的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欧阳修的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我们也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纳兰性德的是“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甚至王国维的却是“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我们只是感觉苏东坡的全部诗文里,满纸都写着“清欢”两个字。奇人东坡体味到的“清欢”境界很高,我们凭的只是凡眼,却只能识别一二,根本无法作周密的破解。只是从他的诗文中淡淡地感觉到,在东坡的“清欢”里,自然流露出来的是东坡的自然之心,超然物外和随缘自适的人性风采。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度问野人家。 此词上片写初夏晴日,枣花盛开,簌簌地落在过路人的衣巾上。收茧正忙,村南村北响起缫车声。村头的老柳树下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农民正在席地卖黄瓜。这些平常之景,在东坡笔下显得极富农村的生活情趣。下片写问茶,因为酒困路长只想瞌睡,又因日高天热,使人口渴,于是随便地想向农家要口茶喝,便去敲门。为官的东坡,一点都没有官架子,洒脱旷放的性格和平易近人的作风跃然纸上。因为田园风光的清新,农家生活的淳朴,东坡居然发出“何时收拾耦耕身?”和“使君元是此中人”的感慨。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屑。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蹋碎琼瑶。解鞍倚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东坡在黄州以诗明志,表达对人生哲理的探求,体现随缘自适的生活态度。如《临江仙·夜归临皋》叙及自己乘舟醉听江声之时的感慨,结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显得胸怀博大。《定风波》一词通过途中一件平凡小事,写出有关随缘自适的人生哲理: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前有一题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其中“余独不觉”,暗示出因雨趣而独享“清欢”之乐。不是吗?风雨骤至,穿林打叶,声声入耳,词人却且吟且啸,徐步向前,多么自然安祥!“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句掷地有声,而且语出惊人,一向都坚持披领蓑衣任恁烟笼雨打,使“清欢”之境界达到巅峰! 诗“清欢”词也“清欢” 历代的文论家都拿一个“妙”字概括东坡的诗词,现在可以拿“清欢”来鉴赏苏东坡的诗词了。把“清欢”作为一个审美标准固然有些不洽当,但因为苏东坡的诗词的独具一格,唯“清欢”一说方能概括其风格特点,否则就完全等同于辛弃疾、张孝祥了。 麻叶层层寝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这首词写谢雨途中的见闻。上片写农事活动, 写得何等的自然清新! 得雨后, 村外麻叶层层发光, 来到村头就闻到阵阵茧香, 是谁家在煮茧使得满村飘香呢? 走进村来, 隔着篱墙就听到缫丝女娇媚的谈笑声。下片写作者对农民生活的叩访。须发斑白的老翁拄着藜杖,他正喝过一点酒,醉眼迷离;村民正在捋青,准备捣麦少后用来充饥,看来青黄不接时,农民生活仍有困难,于是询问:豆子几时能黄熟可收?词中洋溢着浓郁的农村生活的气息,表现词人对农村生活的向往和对农民的深切关怀。我们从东坡行笔描绘景物,躬身询问村民自然和自在的情感流露中,体会更多的当然是东坡那殷殷“清欢”的喜悦之情。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晴也好,雨亦奇,浓妆淡抹都相宜。没有“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无一处不美景”的独特视野,没有坚持追求“清欢”之人生,“清欢”之艺术,捕捉不到晴也好雨亦奇的感受,也想不到拿西子来比西湖的比方,写不出西湖的神韵来。“浓妆淡抹总相宜”,正好是苏子“清欢”心境的真实写照。 探究东坡居士诗化人生的魅力,对生活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的人来说,无疑是有十分重大的意义的。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欢愉就日渐失去。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忧的啤酒屋里去吃炸蜗牛;是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去豪饮一番;以及到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这些乌浊的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想起来勿宁是可悲的事。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苏东坡能够在清欢里体会人间有味,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为我们树起了一面旗帜。我们何不像苏东坡一样,回归自然,随缘自适,自然就能享受到人间真味的清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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