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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听琴图》三疑

 伯乐书香小屋 2019-02-04

《听琴图》蔡京题诗


 

一、弹琴者著玄衣之疑

 

《听琴图》弹琴者为全图描画之中心人物,他身着玄黑袍服,前置琴案,正凝神坐抚古琴,背后有一株高松虬曲,数根翠竹猗猗,松上缠袅者似为凌霄,紧挨其琴桌右为一黑漆高方几,上置香炉。其左下为红衣文士,正低首执扇坐听,其右下为青衣文士亦凝神坐听,头则微仰,青衣文士旁立绿衣小童,正注目弹琴者。弹琴者正对面,亦是其正下方,则是一小假山,上置铜鼎,鼎中插有花枝,花为白色,颇似茉莉。人物神情高雅,环境陈设精美雅致,描绘笔墨精妙清丽。细细看来,则又不难见出布局人物座次的匠心。弹琴者背后之长松相对于鼎中花枝,成君临之势;弹琴者相对于红衣、青衣文士及绿衣小童,亦成君临之势。而按五行四象之说,则画中人物布局似又有一些错位。弹琴者着黑衣,则为北,为水,为玄武;青衣文士及绿衣小童,为东,为木,为青龙;红衣文士,火南,为火,为朱雀;白色花枝,为西,为金,为白虎。可见,红衣文士与白色花枝是错位的。然而,如果我们能想到金国国号之由来,则此错位也是可以理解的。《金史》记金太祖阿骨打称帝建国,乃曰:“辽以宾铁为号,取其坚也。宾铁虽坚,终亦变坏,惟金不变不坏。金之色白,完颜部色尚白。”向宋追索侵略无厌的金,理当处于最下位。

 

但问题是,如果此弹琴者果是宋徽宗,有鉴于中国自古以来的图史传统,其人所着玄黑之袍是与赵宋所秉之火德相违的。《宋史》记宋太祖开国时“定国运以火德王,色尚赤,腊用戌”。这在其舆服制中也有体现,《宋史·舆服志》对于天子常服、臣服记曰:

 

衫袍。唐因隋制,天子常服赤黄、浅黄袍衫,折上巾,九还带,六合靴。宋因之,有赭黄、淡黄袍衫,玉装红束带,皂文靴,大宴则服之。又有赭黄、淡黄䙆袍,红衫袍,常朝则服之。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绿,九品以上服青。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南薰殿旧藏宋真宗之后的宋皇帝画像,包括宋徽宗画像,也都是着红袍的,就是明证。

 

并且,到了北宋末期,还出现了“火德中微”之说,而此时亦正当徽宗之时,据史料记载,为了抚救此中微之火德,徽宗崇祀“火德”之运的活动也更为频数,如政和中,定《五礼新仪》,将与火德相关的荧惑之祀、阳德观火德真君之祀、应天府祀大火增列为“大祀”。此类情形刘复生先生论文《宋朝“火运”论略——兼论“五德转移”政治学说的终结》已有详实考述,兹不再赘举。高宗南渡后,有关火德的谶纬之说更是纷纷,如周密《齐东野语·用事切当》记:“淳熙中,孝宗及皇太子朝上皇于德寿宫,置酒赋诗为乐,从臣皆和。周益公诗云:‘一丁扶火德,三合巩皇基。’盖高宗生于大观丁亥,孝宗生于建炎丁未,光宗生于绍兴丁卯故也。”

 

因此,在两宋时代,本朝火德之说可谓常识,而此《听琴图》,无论是画院人代笔,还是徽宗真笔,尽管徽宗休闲时着玄衣不是不可能,但在是图如此强烈的五行氛围中,将徽宗画为着玄衣者,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它有违于以图为史的惯例,况且此图又赋予弹琴者如此之强的君临之气。而如此犯忌,宋徽宗、蔡京竟然一点也看不出,为之题名押书,为之题诗,不亦乐乎,真是不合常理。所以,笔者以为此图当是宋以后人对于宋徽宗的想象图,忽略宋之火德,是其最大的破绽。是为一疑。

 

[北宋]赵佶(传) 听琴图轴 

147.2cm×51.3cm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题诗书法之疑

 

此《听琴图》的蔡京题诗书法,与传世蔡京其他书法,整体上是非常神似的,可谓遒健姿媚,但笔者注意到,其中的“京”字署名却是比较另类的,相比于蔡京其他书法的“京”字署名,格外拘谨迟疑,甚至其努笔都不够挺直,而其他的“京”字署名,则无一例外的潇洒自然,具劲挺飞动之势。一般而言,人们对自己名字的书写,都是很熟练的,且有一定的稳定性,并有个人特色,因此才有签名画押之说。请看笔者所切割的相关图片,其同与不同,自会了然。因此,笔者以为此题诗书法未必出自蔡京之手。是为二疑。

 

三、题诗水准之疑

 

此《听琴图》的蔡京题诗为:

 

吟徵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审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

 

第一句用蔡邕焦尾琴典故,赞美弹琴人如蔡邕。第二句表面描写松风,实赞其琴艺高超,典出传为晋嵇康所作的古琴曲《风入松》,唐皎然和尚写有《风入松歌》描写此曲感人的音声:“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美人援琴弄成曲,写得松间声断续。声断续,清我魂,流波坏陵安足论。美人夜坐月明里,含少商兮照清徵。风何凄兮飘飉,搅寒松兮又夜起。夜未央,曲何长,金徽更促声泱泱。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唐刘长卿亦有《听弹琴》:“泠泠七丝(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第四句“似听无弦一弄中”却与第三句之意有所龃龉。此无弦琴典出陶渊明,萧统《陶靖节传》记其放旷脱略,“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此句虽可解为赞美其大音希声,而终不脱不解音之囿,属于用典不周,不仅与第三句自相矛盾,且冒犯至尊,弄巧成拙。并且,第二句已出“疑有”,第四句复用“似”字,如此等等,均暴露出作者藻饰能力之不足为训,实在难以感动文艺天资奇高的宋徽宗,所以无论此图是徽宗代笔,还是徽宗真笔,此等诗作都不具备题写在图上的资格。

 

而另一方面,蔡京也是当时著名的才子,不仅书法倾倒世人,文采也是高华出众,现存蔡京诗文作品有《〈跋赵佶雪江归棹图〉》《和〈宋徽宗文会图题诗〉》,有宋人王明清《挥麈录》所收他与宋徽宗(祐陵)庚和往还诗及《太清楼特宴记》《保和殿曲燕记》《延福宫曲燕记》等,读之即可了然。

 

蔡京跋《赵佶雪江归棹图》 故宫博物院藏


如蔡京《和〈宋徽宗文会图题诗〉》:“明时不与有唐同,八表人归大道中。可笑当年十八士,经纶谁是出群雄。”虽然阿谀肉麻,却也义理通达、文情豪迈。又如其跋《赵佶雪江归棹图》:

 

臣伏观御制雪江归棹,水远无波,天长一色。群山皎洁,行客萧条。鼓棹中流,片帆天边,雪江归棹之意尽矣。天地四时之气不同, 万物生天地间,随气所运,炎凉晦明,生息荣枯,飞走蠢动,变化无方,莫之能穷。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景色,究万物之情态于四图之内,盖神智与造化等也。大观庚寅季春朔太师楚国公致仕臣京谨记。

 

观察细致,文字清绮精洁,思致洞明通达,虽是极力吹嘘宋徽宗丹青之神妙,却也入情入理,足动人主之心。反观此《听琴图》题诗,真若霄壤之别。所以,此《听琴图》的题诗,应非出自蔡京之手。是为三疑。

 

以上略述三疑,究竟如何,亦不敢自信,尚祈大雅教之。


【详见《中国书画》2019年2期】



本文编辑:欧阳逸川   新媒体编辑:崔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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