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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魏晋风度

 追梦人7v9hl8d0 2019-02-07

魏晋风度给我留下的第一缕印象就是“帅”。看金庸笔下的黄岛主,一袭青衫,独立于缤纷落英之中,碧海苍霞之间,一只玉箫,吹不尽人间黯然销魂,徒留给世人一个孤标傲世的背影,潇洒而倜傥。

后来我才明白黄药师绝不仅是一个文学形象,而是一个时代文人的缩影。它不止于表面的洒脱与不羁,而在“帅”字背后埋藏着一个黑暗时代带给人的深层次苦痛,以及人生价值幻灭的无奈。这个时代的名字叫做魏晋。

后英雄时代

魏晋易代,三国的英雄们大多逝去。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魏武走了;楼高百尺,羞杀求田人的刘郎含恨身亡了;年少万兜鍪,天下英雄谁敌手的孙仲谋也不在了。三国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下大地神州真干净。

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建安风骨中那日月之行,志在千里的胸襟气度,天下棋局,江山指点的豪情壮志,统统不见了,只剩下跳梁小丑们争权夺利,无边的贪婪与猜忌。英雄们从来不忌讳使用权术,但权力从来只是他们达成目的的手段,而不是他们真正的追求。他们追求的是整顿乾坤,开万世太平,可宵小们眼中只有追名逐利。不由得阮步兵面对楚汉相争的古战场一声叹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似叹刘邦、项羽,实哀魏晋太寂寞。

但有了英雄,就能解决这一切吗?刘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故一世之雄也。但陶渊明看到的仍是黑暗的官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他,挂冠而去。世道人心若此,英雄的努力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又或者,问世间真的有英雄吗?倘若有,为何众生有如此之多的苦难;倘若没有,为何世间又如此热闹非凡。这个问题好似一个永恒的死结,前人自哀,而后人哀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恐怕永远也没有答案。

士人的性命

魏晋,是文人性命最不值钱的时代。大多数文人如阮籍,活在朝不保夕的时代,政治斗争的漩涡稍不留神就会将他们吞噬,更不用说嵇康、谢灵运那一个个才华横溢的名字,最后却只能在权力斗争的刀光剑影中牵连冤死。文人的性命为何轻得如此?我想正因为文人的力量之于专制王朝而言重于泰山,他们不值钱,恰恰因为他们太值钱。

早在两千五百年前,韩非便道破了读书人在乱世中的处境“儒以文乱法”,虽然战国之“儒”与后事之“儒”不尽相同,却准确地描述了文人在当权者棋局中的角色。他们代表着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精英,是朝野舆论的代表,他们的言论往往能左右民心向背。因此统治者担心这些有傲骨的,不合作的士人动摇自己的威权,便只有将他们送入黄泉这一条路。所以曹操容不了孔融,司马昭容不了嵇康,就连诸葛亮也容不了一个说三道四的蜀中名士彭勇。

更何况,文人的性命远没有说几句狂语那么简单。他们的才华、智慧,既是每个政治集团追逐的资本,又是统治者要提防打压的对象。统治者与士人的矛盾,说到根本是皇族与士族的矛盾。士族自汉废百家,尊儒术之后,就成为政治上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历经二百余年的发展,至魏晋之时,已成为可以抗衡皇权的力量。曹操的唯才是举,诸葛亮的依法治国,孙权的同化融入,都是为了和士族对抗或者避免冲突。魏蜀吴三家都非士族出身,采用不同的策略最终却是殊途同归,都败给了代表士族利益的司马政权,但司马氏政权建立的那一天,他又要重新面临这个问题,如何对待那些虎视眈眈的士族?

政权既需要士族的支持,又不允许士族的壮大,因此晋承九品中正制,巩固士族利益,同时又对那些不合作的士族予以打压,可谓实实在在的胡萝卜加大棒,就算如此,皇帝轮流坐,王谢两大士族仍然稳如泰山,可见士族力量在那时有多强大。

恐怕这是一个士人性命最不值钱的时代,也是一个士人性命最值钱的时代。

文人的自觉

每当我们谈到魏晋,自觉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但什么是自觉?是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吗?我想不是。轴心时代是中华文明的觉醒,而不是自觉。文人的自觉,意味着人不再依存于政治或是某种现世的意义,而转为对人本身的探求。百家争鸣,只为回答中国该建立怎样的制度,而魏晋风度却在问人生该何去何从。诸子百家的觉醒是回答者,魏晋文人的自觉却是一个提问者。自觉,是抛开一切的功名礼法而直取人生的本义。

人生的本义是什么呢?阮籍、嵇康等人给了玄之又玄的回答。大人先生者,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一番老庄玄学,一个不可道之道。但说破也很容易,无非四个大字:忠于自己。阮籍不守孝道,却痛哭咳血,嵇康不慕功名,甘心打铁为乐,他们活着不为别人,只为自己的快乐。阮籍当个步兵校尉,只因厨师善酿酒,觉得当官好玩,心血来潮上东平“剖竹十余日,一朝风化清”,十余天令县治脱胎换骨。在他们看来,那些为权贵,为礼法而活的人实在可笑,他们便将世俗的条条框框扯得粉碎,而追寻人之为人的意义。

他们忠于自己,但他们也不得不孤独。人类最深的两个感伤是时间与空间的不可寻找,时间与空间的无限让人感到冥冥之中的宿命。阮籍仿佛魏晋文人的一个缩影,他曾为一个不相识的才女香销玉殒而洒热泪,也曾写下“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的感怀。在他眼中美好是那么易逝,高洁是那么孤独,这些悖论常常让人生的价值幻灭,英雄不可靠,才华不可靠,高洁不可靠,人在无穷无尽的时空中又该如何寄托?口口声声地忠于自己,但自己究竟是谁?没人生下来就是隐士。“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很难想象,这句豪言壮语出自那个悠然采菊的五柳先生。世人谁不羡人生的成功,谁又能真正超脱于全部的功名,谁又不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恐怕没有这样的人。哀歧路,哭穷途,自觉之后,幻灭一场,挥涕怀心伤,辛酸谁语哉。

倘若文人的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那么阮籍和嵇康就不会算第一流的文人了。评价他们,我们会用一个词叫做高贵。这种高贵不指他们的出身,而指他们的灵魂。他们的自觉,因而有人生的幻灭,但他们不沉沦于幻灭的失落,而在寻找新的人生价值,是一张琴,是一壶酒,是一溪云。在那个黑暗的年代,这无疑是无力的挣扎。嵇康终日弹琴会友,朋友蒙受不白之冤,嵇康站出来声援,却因不肯趋炎附势,受小人谗言,斩于市曹。刑前,嵇康要了一把琴,“《广陵散》于今绝矣!”言毕,弹指挥弦,曲毕,慷然受刑。至今,我们早已听不到《广陵散》真正的曲调,但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那一位笑看生死,为自己而活的弹琴人。这就是挣扎者的高贵,这就是高贵者的挣扎。

文人因自觉而幻灭,因幻灭而挣扎。上承屈原“吾将上下而求索”,下有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无疑超脱了功名富贵,而道出了人所共有的生命体验,也是为何千百年后,我们对于那样一个黑暗时代,仍留以深深的眷念。

天地为熔炉,造化为工。魏晋风骨,离开了那一个“最坏”的时代,只会如无根之萍,得其形,失其神。故一代皆有一代之风度,而后世莫能继之矣,但我们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魏晋风度,仿佛黑暗时代之中的一抹强光,是我们永远值得铭记的财富。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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