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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观说起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19-02-08

辉映的星光 

喻军

20190208日解放日报春节特刊/朝花

 

 

读宋史总感觉有点“吃力”,因为它是一个反差很强的朝代。一方面文武簪缨、人才辈出,一方面积贫积弱、备受欺凌。没有人否认,宋朝是中国文化的一座高峰,明人宋濂说:“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现代史学大师陈寅恪曾高度赞扬宋朝之文化:“岂止夏、商、周,即使汉、唐,也不能同宋朝相提并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英国史学家汤恩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

宋朝的文运如此昌盛,可同时,朝廷中那种“党争不断、对垒攻讦”的文人权斗,也堪称历朝之最。于是,我放下书本,望向窗外,去想象一种人性的还原和内心的本源,并试图借助袅袅的词气、悠悠的文气,回探那一张张温润、高洁抑或沧桑的脸。苏轼、王安石和秦观,既是北宋年间三大杰出的文人,又都曾作为朝廷的官员。他们之间有恩怨、有交集,也有惺惺相惜和冰释前嫌,让人感悟到的,是一片胸襟气象的高华。可以说,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也是我读古代公案的泪点之一。

从秦观说起吧!

秦观(10491100年),婉约派词宗,为“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之一。《宋史》言其“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又言其“尝有系笞二虏回幽夏故墟之志”。乍看这两句话,好像秦观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侠士,文风定然畅快淋漓,其实不然。这两句话指向的应是少年的秦观。其实,他天生多愁善感、气质优柔,是个少年丧父、居家苦读、体质文弱的书生。

所幸者,他遇到了“命中贵人”。与大文豪苏轼的交游,深刻影响其一生。秦观是个“一根筋”的人,无论政治风云、个人遭际如何动荡变幻,他从不站在为己谋算的角度去揣度人,而是秉持自性,抱持立场,终身奉苏轼为师,故苏轼称其“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足证法眼如炬。

秦观吟有两句诗:“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别子瞻学士》)诗的背景是这样的:熙宁十年,秦观怀着仰慕之情,拜谒徐州新任太守苏轼,是为初次相识。次年,应苏轼之请,写了一篇《黄楼赋》,想必苏轼看出了秦观惊人的才华,赞其“有屈(原)、宋(玉)之才”,当然,这是苏轼蔼蔼长者之风的体现,虽对秦观有明显拔高,应属可以会心的对晚辈的奖掖。正是这样一种知遇之恩,使秦观刻骨铭心。后来,他和苏轼的缘分穿越了时间的风雨而贯穿始终,即为明证。

两人曾同游吴江、湖州、会稽等地,于湖光山色中,谈诗论道,藏否人物,算是正式结交。古人有“考志”一说,即通过接触和交流了解对方的器识、才华和志向,秦观作为关门弟子,苏轼对其若有“考志”之意,也属正常不过。

在苏轼的引导下,秦观发奋苦读,却两度应试,皆名落孙山。情绪低落之际,苏轼特意作诗予以勉励。这还不算,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途经江宁时,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人品才学,后又致书道:“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王安石也赞许秦诗“清新似鲍(照)、谢(灵运)”,予以肯定。

我再三品读这件事的过程,颇有感慨,甚至感动不已,觉得有稍加深入解读的必要。

首先,苏轼当时已经名满天下,官职也不低(徐州太守),秦观只是一名尚未成名的文学青年,但苏轼却以雍容的名士风度,不但接受了秦观的拜访,且与之结伴出游,充分体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爱才之心。其次,1084年,47岁的苏轼离开贬所黄州,奉诏赴任汝州(今河南汝阳,后未成),途经江宁(南京),专程拜访昔日政敌、63岁的前宰相王安石,欲为当年“新旧两党”由于不同政见所导致的不和及误伤向王安石表达内疚之意。不曾想,已经下野七八年、时在病中的王安石听说苏轼到了江宁,竟风尘仆仆赶到渡口等候,这是多么入画的场景啊!

江宁数日,两人多次作诗唱和,谈玄说妙,其乐融融。苏轼游钟山后吟到“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王安石读罢,谦称“老夫平生所作诗,无此二句”。苏轼离开后,王安石又对人说:“不知更年几百,方有如此人物。”

历经宦海浮沉的政治对手,而今捐弃前嫌,惺惺相惜,这是一种“放下”的境界。另外,苏轼把秦观托付给王安石,按寻常逻辑看,应属所托非人,毕竟秦观已列入自己的门墙,再则过去和王安石又有那么多的隔阂和互伤,但苏轼毕竟是苏轼,他深知王安石这等人物,必有恢恢的气度,岂可以寻常之情视之?我以为,性情如王安石、苏轼这样的人物,于公可以势同水火、寸步不让,于私却可以把酒言欢、肝胆相照。下面这个例子,正是泪点:

“乌台诗案”发生时,王安石已罢相三年,正在江宁隐居,当他知晓苏轼遭此劫难后,竟连夜写信派人飞马进京呈神宗,信中有这么一句话,份量很重:“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神宗看了王安石的信,思之再三,决定放过苏轼,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试想,当时苏轼已经被定罪,自忖凶多吉少,甚至给胞弟苏辙写信交代了后事。入狱后,在“天下之士痛之”却“环视而不敢救”时,没曾想赋闲在家、不问世事却声望犹在的昔日政敌王安石,振臂一呼跳出来解救苏轼,吁请神宗刀下留人,这是何等磊落的胸怀和高贵的人格啊!

而苏轼向王安石推荐屡试不中、一介无名词人的秦观,也是他有情有义和注重才学人品、不计门庭出身的气度使然,秉持的还是那份扶持晚辈、唯才是举的古风,故而我在另文中说过:文人相轻不是大文人所为,大文人看见别人有美妙的才华,非但不会忌妒,反倒会倍加呵护,给予方便,所以,才当得起一个“大”字啊!另外我思忖,苏轼之所以向王安石推荐秦观,也可能考虑到自己即将赴任汝州,相距遥远,对居住高邮的秦观关照不上,而秦观却与江宁的王安石有地利之便。把秦观推荐给王安石,以王安石的崇高威望,定能使秦观在文坛上“有所增重”,也算了却了作为师长的一份心愿,这又是多么深厚的一份师生之情啊!苏轼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当年应试科举,也曾得到前辈欧阳修的极力举荐,才使得宋仁宗关注到他,并高兴地说“吾为子孙得两宰相”(另一个指苏辙)。

以后,苏轼的延誉、王安石的勉励,终于使秦观脱颖而出。仅过了一年(元丰三年),37岁的秦观三度应试,高中进士。还是由于苏轼的举荐,秦观先后担任太学博士、国史院编修等官职。

令人唏嘘的是,两年后,王安石离世。与苏轼江宁一别,此生已是永诀。

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两面:秦观因苏轼的一路扶持而走上自我发展的道路,但毋庸讳言,也正是由于他是苏门弟子,故而从政后随着苏轼政治生命的起落而备尝世道的艰辛。贬职、起复、流放;再贬职、再起复、再流放。且在彼此的流放途中,与他的恩师苏轼时有书信辗转往来。不过在宋朝,几乎没有不曾被弹劾的官员,比如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黄庭坚甚至蔡京等,都曾体验过贬谪途中的落寞和凄凉。

元符元年(1098年),秦观由郴州编管横州(今广西横县),“编管”是一种失去人身自由的重罚。元符二年又徙雷州。元符三年在雷州自作挽歌,五月得赦令,八月十二日卒,可以讲死在了流放途中。苏轼得到消息后,“两日为之食不下”,并在信中提到:“哀哉!痛哉!世岂复有斯人乎?”“天下惜此人物。”

行文至此,我未引用一句秦观的诗词,虽然他的词作是那么打动人,而且和他的贬谪生涯密切相关,因为本文的用意并非谈论他在文学上的非凡成就,这方面的表述和研究成果可用车载斗量来形容了。我所叙述的,仍然是一种力透纸背的人性。

说句实在话,作为男人的秦观,在生命的承压上,远没有他的老师那么豁达,也比不过同一师门、同样被贬谪的黄庭坚。如果说“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的洒脱,那么“付与时人冷眼看”则是黄庭坚的傲然。而且苏轼的流放地比秦观更为荒僻,远贬海南是当时最严厉的惩罚,据统计,先后贬谪海南的高级官员共有27人,其中就包括苏轼,至于他遭受过的诽谤、打击甚至死亡威胁也远比秦观更为险恶、更为严重。但用一句现在的话来说:苏轼的心理素质十分过硬,他吃得下、睡得着、看得开,且照样能活出一份自己的精彩。相形之下,秦观却是一颗多情而纤弱、敏感而忧郁的“词心”(冯煦《蒿庵论词》),稍有一点痛苦,他就痛彻难当,划开一道小口子,他就流血不止。但话又说回来,不谙官场、词才超绝的秦观,却终身甘愿追随苏轼,哪怕这意味着更多的苦难,而从没有像其他一些人那样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搞政治投机,这就很不简单!他真的就是“一根筋”,认定了就走下去,选边站了就永远选边站,已经追随的就永远追随,至死而未悔;却把所有的伤痛和哀愁、落寞和心碎,填进一首首凄美的词中。谁能否认:貌似柔弱的秦观,不是人中的君子和世间的大丈夫呢?

有人认为,“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的一种恶习。有一个传说,堪称比较极端的事例:初唐诗人刘希夷写过“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舅舅宋之问读罢击节赞叹,要外甥把诗让给自己,外甥不同意,竟出狠招致其死,可见宋的人格卑劣。但同样在唐朝,也有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韩(愈)孟(郊)的并称和深厚友谊的载传。如果唐朝主流文人不具备这样高华的胸襟和气度,又怎能造就唐诗的大气象和大境界?北宋的王安石、苏轼、秦观之间相互映衬、彼此照耀的星辉,是一种人格精神、士子风范的传承。唯其如此,才温暖了后世无数人心,使得中华千古文脉中那点真骨血历经万劫,却香火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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