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种一种美得惊艳的花儿,叫小罂粟。花儿一开,整个小院子都绚烂起来。蓬荜生辉,应该就是那样的意境。 院子是素淡的,土房子,墙角几根没颜色的木头,快腐朽了。几捆干柴,一堆干牛粪,半截黄草垛,墙头上几丛青草。唯有房后的几十棵大树,都快长到半天里去了,堆砌出浓厚的绿荫来,让土眉土眼的院子有了几分气势。 但是,小罂粟一开,草木摇曳,生机勃勃,院子里就不一样了,像贫寒的女子披了嫁衣,那么灼灼地绚烂,忍不住令人痴迷——这是季节的诡计。明明这么素淡的院子,却偏要开出如此华丽的花。 锦上添花,那是添在锦缎上。而我家的小院子,分明是一匹粗布。可是呢,粗布上添了花,却禅意的很,少了俗气,多了清雅。也多了一份山野气象,不虚浮,扎扎实实的好看。深山小院,老树昏鸦,几枝美得炫目的花朵,肯定是诗经里的风韵。 陌上花似锦,大约也是这样意境。原野之上,花开得收刹不住,苍天的花袋破了,花多得噗噗一个劲儿漏下凡界来了——好得让人忘记所有的忧伤,好得可以原谅所有的仇人。 家里也种菊花,但是秋天才开,太遥远了。而一畦薄荷,虽然开花了,却那么细小,不仔细看,还寻不见。它总是太含蓄了,而我们几个小毛孩子,不懂它的意蕴,觉得可以不算花,算一种叶子罢了。只有天天盼着小罂粟开,觉得只有它才是花儿。人小呢,不知道花是有品味有脾气的。 那块地里施了底肥,花开得早,花朵也格外肥大。清晨,阳光打在鼓起来的花蕾上,欲开未开。我要去挨个儿捏一捏花苞,指尖弹去露水,捕捉一声声细微的声音“噗”。要么,把裹紧的花苞慢慢撕开,让还未长足的花瓣露出脸儿。 我等得急躁,想让它们一下子全都盛开。 我的奶奶,老了,没有力气走很多的路,就坐在门槛上,伸着她的食指,骂一声:狼吃的,花都被你捏死了,怎么开啊? 我飞快地逃走了。奶奶的一指禅很厉害,一指头就能让我从院子里飙到庄门外。而且,她只要追上我,手里的拐棍也挥舞得有风声,呼呼的。 奶奶挪着脚步,把一桶水撒在花畦里,拄着拐棍,长时间看那些被我捏过的花苞。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很温暖,像一尊慈眉的菩萨。她的一身青衣裳,破旧,却干净。裤脚用一根布带缠起来,头上缠着一块青色的长手帕,手帕的穗子垂在肩上。家里的人都忙去了,留下我们祖孙三人。我弟弟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眯着眼睛不说话。院子里安静的,有了一种禅意的空灵。 我们都在等着花开。 那花儿忽而就开了。刚到中午,阳光稍微一烈,它们就拆开了自己,盛开成一朵最最好看的花儿,真是熙熙嚷嚷地美啊。弟弟稍微打了个盹,奶奶只不过庄门外找了我一趟,我不过从河滩里拔了几丛狗牙花。奶奶说,丫头,花开了呀! 我一直觉得心性里最美的情怀,是童年的那些花儿为原料的。酒一样,一辈子都会醇香。深山的人家,太阳底下,缠着青手帕的老人,两个小儿,对着一畦盛开的花朵长时间静默。人静花喧。因为美,让我们无言,发呆。 但是,我总是担心花朵的凋谢。我说,明天,花会不会落去?奶奶已经少了几颗牙,嘴巴干瘪起来。她老得不想说话了,只愿意好好地看着花开。我有些忧伤的想,花瓣落在地上,晒一晒,就像奶奶的样子了,干枯,衰败,失去颜色。 落花的境界,虽是万籁俱静的禅意,但心里到底是不忍的,就算是个孩子,也知道伤感。那么的美的东西,隔天就要凋谢了,辞了枝头,辞了大地,辞了我们而去。再等,还得一年。而一年,是如何的漫长与无奈。伤感不是转瞬即逝,而是埋藏得很深。 花开得沸沸扬扬,就撑开了一个孩子童年的梦,贴心贴意讨好着我。任凭我摘下一朵,揪了两瓣。小孩子的表达方式很独特,喜欢一样东西,就想把它毁掉。你自己凋谢也要枯萎,我摘下来也是枯萎,但是,我偷偷摸摸采摘的过程,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愉悦。伤感不易表达,而由于狂烈的热爱而去毁坏,却是一个花季的事情。 花朵一路开,一路被我捯饬。我的奶奶那样衰老,腿脚那样慢,撵不上我。她跺跺脚,我像小鸟一样扑啦啦飞走了。她稍微打个盹儿,我已经盗窃了半朵花。她也无法让一个野丫头明白爱是不能这样疯狂的。 后来的日子才慢慢明白,因为爱得深,而去亲手破坏,那是因为幼小的潜意识里,害怕它猝然而逝。 太好的东西,总想一辈子拥有,天天看见。而它,总是急着去凋谢,让我无法挽留美,让心惶恐。把这种美打碎了,心就甘了。爱的表达真是奇怪的事情。 那样惊艳的花朵,就在我的童年里飘摇,直到一地落红,直到被季节带走。一地落红,却不曾扫。一扫,心里就疼。因为爱得那样痴迷,那样不顾一切。而今它却零落一地。 后来,长大了,又去看小罂粟开花。可是,无端的觉得,这样的花,美得像一则谎言。是的,小罂粟不是一种诚实的花,美得颤抖的那种绚丽的东西,好像不是人间的,都是它从天上骗来的,从季节深处拐来的。允许它欺骗吧,像爱情,已经被美熏得晕头转向,怎么可以抵挡?怎么可以揭穿? 长大的心情就理智了,不会因为爱而发狂,不去拆毁它,只是安然看着,看着它一丝不苟的美。我相信,花是有花神的,统领百花。而每一朵花,都是有魂魄的。没有魂魄,怎么可以如此惊艳?每一朵花撕开自己的时候,都是会疼的。也都会收到一丝细微的讯息:开吧!季节到了。 它就悄悄开了。 它的眼睛藏在花蕊里,心却藏在花根里。知道我爱它,摘去的几瓣只是它的衣裳,而心,还藏得好好的。 爱是相依相随的一段过程,像初恋,季节一到,就告辞了,很难重复。可是,牵念的心还依旧,稍微一恍惚,就回到了过去。 有人跟我说,她幼时家里也是种过小罂粟的。我说,一定没有我家的好看,我家的白的粉的红的,那么风韵。可是她却淡淡地说,好看不好看,已经想不起来了,模糊一片。 可是,我却记着我的花,每一瓣都清晰地在心里常年盛开,梦里落去。好多年前的花朵,仿佛昨天刚刚开罢,还是那样清鲜。那长长的光阴,在花的眼里只是一瞬。 和花儿在一起的,还有青衣裳的奶奶,站在一片阳光下,发呆。那么老,白发如雪。衣衫依旧灰楚楚的,我揭开一角,把脑袋藏进去。 其实,世间最冷落最残酷的东西,是遗忘。真正的爱是过了千年都还记得。而遗忘,就是爱彻底的背叛了。一个人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你的影子,彻底空白了一段情缘,爱和恨,都不重要了。这才是最最无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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