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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麟:墨子与墨家

 杏坛归客 2019-02-10

春秋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孔丘,战国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是墨翟。孔子给春秋时代以光彩的结束,墨翟给战国时代以光彩的开端。

  

墨子和孔子同国籍(但墨子一生似乎在宋的时候多)。墨子的降生约略和孔子的逝世衔接。在战国及汉初,孔、墨是两位常被并称的大师,同以德智的崇高和信徒的广众为一般学人所敬仰,虽然汉以后孔子被人捧上神坛,而墨子则被人忘记了。就学术和生活而论,孔、墨却是相反的两极。孔子是传统制度的拥护者,而墨子则是一种新社会秩序的追求者。孔子不辞养尊处优,而墨子则是恶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孔子不讲军旅之事,而墨子则是以墨守著名的战士。孔子是深造的音乐家,而墨子则以音乐为应当禁绝的奢侈。孔子不谈天道,而墨子则把自己的理想托为“天志”。孔子要远鬼神,而墨子则相信鬼神统治着人世。孔子卑视手艺,对于请“学稼”“学圃”(种园)的弟子樊迟曾有“小人哉”之讥;而墨子则是机械巧匠,传说他曾创制过一只能自飞的木鸢。

  

在世界史上,墨子首先拿理智的明灯向人世作彻底的探照;首先替人类的共同生活作合理的新规画。他发现当前的社会充满了矛盾、愚昧和自讨的苦恼。他觉得诸夏的文明实在没有多少值得骄傲的地方。他觉得大部分所谓礼义,较之从前輆沐(在越东,大约今浙江滨海一带),国人把初生的长子支解而食以求“宜弟”,及以新孀的祖母为接近不得的“鬼妻”而抛去不养等类习俗,实在是五十步之笑百步。看看诸夏的礼义是怎样的!为什么残杀一个人是死罪,另一方面,在侵略的战争中残杀成千成万的人却被奖赏,甚至受歌颂?为什么攘夺别人的珠玉以至鸡犬的叫做盗贼,而攘夺别人的城邑国家的却叫做元勋?为什么大多数的人民应当缩食节衣,甚至死於饥寒,以供统治者穷奢极欲的享乐?为什么一个人群统治权应当交给一家族世世掌握,不管他的子孙怎样愚蠢凶残?为什么一个贵人死了要把几十百的活人杀了陪葬?为什么一条死尸的打发要弄到贵室匮乏,庶人倾家?为什么一个人死了,他的子孙得在两三年内做到或装成“哀毁骨立”的样子,叫做守丧?总之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为的是什么?说也奇怪,这个人人的切身问题,自从我国有了文字记录以来,经过至少一二千年的漫漫长夜,到了墨子才把它鲜明地、斩截地、强聒不舍地提出。墨子死后不久,这问题又埋葬在二千多年的漫漫长夜中,到最近才再被掘起!

  

墨子的答案是很简单的,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是为着“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阶级、一国家的私利。什么是天下的大利呢?墨子以为应是全天下人都能安生遂生,继续繁殖。更具体地说,都能足食足衣,结婚育子。目前全天下人都能做到这一步了吗?不能。那么,墨子以为我们首先要用全力去做到这一步。至於这一步做到后怎办,墨子是没闲心去计及的。在做到这一步之前,任何人的享受,若超过遂生传种的最低限度需求,便是掠夺。“先天下之乐而乐”乃是罪恶。所以墨子和他的门徒实行极端的勤劳和节约。他们拿传说中沐雨栉风,为民治水,弄到腿上的毛都脱尽的大禹做榜样。他们的居室,茅茨不剪,木椽不断;他们用土簋土碗,食藜藿的羹和极粗的高梁饭;他们的友服,夏用葛布,冬用鹿皮,结束得同囚犯一样。他们说,非如此够不上禹道,够不上做墨者。按照墨子所找出的一切社会制度的道德根据,好些旧日大家所默认的社会情形,其有无存在的理由,是不烦思索的。侵略的战争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非攻”;统治阶级的独乐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节用”;厚葬久丧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桐棺三寸、服丧三日”的礼制。王侯世袭和贵族世官世禄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设想一个合理的社会,在其中,大家选举全天下最贤的人做天子;天子又选些次贤的人做自己的辅佐;因为“天下……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天子又将天下划分为万国,选各国中最贤的人做国君;国以下有“里”,里以下有“乡”;里长乡长各由国君选里中乡中最贤的人充任;乡长既然是乡中最贤的,那么全乡的人不独应当服从他的命令,并且得依着他的意志以为是非毁誉;等而上之,全天下人的是非毁誉都得依着天子的意志。如此则舆论和政令符合,整个社会像一副抹了油的机器,按着同一的方向活动。这便是墨子所谓“上同”。

  

“天下之大利”的反面是“天下之大害”。我们一方面要实现“天下之大利”,一方面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墨子以为天下的大害,莫如大国之侵略小国,大家族之欺凌小家族,强者智者之压迫弱者愚者,以及一切伦常间的失欢失德,总而言之,即人与人的冲突。墨子推寻人们冲突的根本原因乃在彼此不相爱。假如人人把全人类看成与自己一体,那里还有争夺欺凌的事?所以墨子又提倡“兼爱”,那就是说,对世上一切人都一视同仁地爱,不因亲疏而分差等。

  

反对墨家的人说道:“兼爱诚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惜只是空想,不能实行!”墨子答道:“天下最苦的事,那里有甚得过‘赴汤蹈火’?然而赏罚和毁誉竟能使人甘之如饴。兼爱至少不是‘赴汤蹈火’一般的苦事。反之,‘爱人者人恒爱之’,所得的报酬真是‘一本万利’的。假如有以身作则的统治者拿奖励战死的精神奖励兼爱,拿惩罚逃阵的精神惩罚不兼爱,而社会的毀誉又从而援应之,哪怕人民不‘风行草偃’地趋向兼爱?所以‘上同’是必要的。”

  

在圣贤的统治之下,大众“兼相爱,交相利”,“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老而无妻子者,有所侍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整个社会里,没有贫富劳逸的不均,没有浪费和窘迫的对照,没有嫉妒、愁怨或争夺,这便是墨子的理想社会。

  

墨学在汉以后虽无嗣音,它的精华已为一部分儒家所摄取。所谓“大同”的观念,即儒家讲政治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见於战国末年所作的《礼运篇》中者,实以墨家言为蓝本。《礼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我们试拿这段话和上述墨子的理想比较,便知道它们的符合决不是偶然的。

  

墨子不独有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理想,并且在他的能力之内求它实现;他和他所领导的弟子三百余人便是他的理想的具体而微。

  

在战国的一切学派中,墨家是最特别的。法家者流不过是些异时异地、各不相谋的人物,后世因为他们的方术相同,给以一个共名而已。儒者虽然有时聚集於一个大师之下,也不成为什么组织。唯墨家则是一个永久的、有组织的团体。他的作用兼有技术的传授和职业的合作。这是一个“武士的行会”,它的事业,表面上像是和墨子的主义极端相反的,乃是战斗!不过墨子固然反对侵略的战争,却绝不是一个无抵抗主义者。他知道要消灭侵略的战争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强顽的抵抗。所以他和弟子们讲求守御的技术,制造守御的器械,“以备世之急”。他们受君相禄养,替他们守城。墨家以外,给君相“保镳”为业的“侠士行会”,同时当尚有之,墨家的特色乃在奉行着一套主义,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平常墨者参加守御的战事固然是受雇的,但有时他们也自动打抱不平。前四四五年左右,公输般替楚国造“云梯”成,将用来攻宋。墨子在鲁国闻讯,一面派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余人带着守御器械在宋城上布防,一面步行十日十夜到鄢郢劝楚惠王罢兵。在恵王面前,墨子解带为城,以衣为械,和公输般表演攻守的技术,公输般攻城的机变出尽,而墨子守器有余,墨子又把禽滑釐等在宋的事实宣布,惠王只得罢兵。

  

像别的替君相保镳的游侠一般,墨者多半是从下层社会中来的。在同时的士大夫眼中,墨子也只是一个“贱人”。这些“贱人”自然不会有儒家者流的绅士架子,他们的生活自然是朴陋的。他们的团体,像近世江湖的结帮一般,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花”的。这团体的领袖叫做“巨子”,是终身职,第一任巨子墨翟是大家拥护的,以后的巨子却大概是由前任指定。当墨家全盛时,这整个团体的意志统一在巨子之下。墨翟能使他的任何弟子“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团体有特殊的法律,由巨子执行。现在仅得而知的“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绝无宽纵。墨子所提倡的种种社会理想,大致是墨者团体内所实行的,也许是以前同类的团体所已实行的。墨子的贡献也许是想把这种团体的实际生活类推到极端,扩充到全人类,并且给以理论的根据。

  

墨子的死年不可确考,但必在前三八一年吴起之死以前。是年楚肃王穷治杀害吴起的贵族,其中有一个阳城君,墨者巨子和徒弟一百八十余人为他守邑抗官军而死。这巨子已不是墨翟而是孟胜。这一百八十余人的死无疑是墨家的一大损失。但它的损失还有更大的。墨子死后不久,墨家裂成三派,各自以为是正宗,不相上下,甚至互相倾轧。而墨子以后,墨家并没有十分伟大的领袖继起,如像儒家之有孟子、荀子,这也是墨家衰微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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