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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辉斌:周邦彦清真雅词论

 品谋图书馆馆藏 2019-02-11
 王辉斌:周邦彦清真雅词论

宋词的由俗而雅,自柳永开其端后[1],中经苏轼、秦观、贺铸等的努力,已绩效甚明,至周邦彦则尤为实出。后人所谓“缜密典丽”、“精巧宛曲”云云,所指即大都是就周词雅化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而言。而其对南宋未期“骚雅词派”的影响,则更是为明清词论家所称道。所以,周邦彦《清真集》在中国词体雅化的流变史上,是堪可称为一座艺术丰碑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当代一些专论宋词“雅化”的著作中,竟有根本不涉笔周邦彦词者,如巴蜀书社1999年版《宋人雅词原论》[2]一书,即为其一。我们认为,这种研究现象的存在,不仅有悖于对“清真雅词”的具体认识,而且于宋词“雅化史”进程的系统把握,也是极为不利的。有鉴于此,本文特以“清真雅词”为研究对象,分别从三个方面对其略作观照。

一、清真雅词的历代评价

着眼于词学批评史与词体接受史而言,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早将周邦彦《清真集》提到雅词的艺术层面上进行认识者,当首推沈义父的《乐府指迷》。其云:“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3]周词既然是“且无一点市井气”,自然是与“俗”无关,即其为“雅”乃是显而易见的。而此,也是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认为“清真词所以绝冠”的一个重要原因。沈义父的这一认识,对当时与后世的论词者以很大影响。

而在沈义父撰《乐府指迷》之前,词选家曾慥选编《乐府雅词》时,即选入了周邦彦的29首词。曾慥选本的名称既为“乐府雅词”,则周邦彦被选入的29首词为“雅词”,是可肯定的。曾慥选词,以雅为尚,入选词家“凡三十有四家,虽女流亦不废”。[4]在所选的“三十有四家”中,入选篇目最多的前十家,依次为:欧阳修(83首)、叶梦得(55首)、舒亶(48首)、贺铸(46首)、陈克(36首)、曹组(31首)、周邦彦(29首、)晁补之(28首)、李清照(23首)、赵令畤(22首)。值得注意的是,《乐府雅词》虽然入选词人“凡三十四有家”,但却未选录苏轼、黄庭坚等人之作。这种情况似可表明,在曾慥看来,苏轼的《东坡乐府》等是非为雅词之属的。曾慥的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另当别论,但其不将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词待之以雅词,则为事实。

宋季无名氏所编《草堂诗余》二卷,亦是值得注意的一个词选本。据浙江古籍出版社版《宋人选宋词十种》之《草堂诗余》本,知其所选唐宋词人凡“一百二十余家,三百六十余首”,其中,周邦彦词入选者有46首之多,这一数量居诸入选词人之冠。《草堂诗余》虽系“书坊编集者”所为,且具有较为明显的“便歌”[5]特征,但却多为词论家们所称道,如况周颐即云:“综观宋以前诸选本,《花间》未易遽学……唯《草堂诗余》、《乐府雅词》、《阳春白雪》较为醇雅。以格调气息言,似乎《草堂》更胜。”(《蓼园词选序》)况周颐既认为《草堂诗余》是一个“较为醇雅”的选本,且在“格调气息”方面又较《阳春白雪》等“更胜”,则《草堂诗余》收词以“雅”为取舍标准,乃可遽断。而周邦彦词入选者既居诸人之冠,则其词之为“雅”,也就不言而喻。

上述沈义父、曾慥与《草堂诗余》的编辑者,均为南宋人,他们的所言与认识,充分表明了清真词的“雅”,在当时已引起了社会的较为广泛注意。而其中,又尤以词学批评界为最。如当时著名的词论家王灼在其《碧鸡漫志》卷二中即云:“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贺《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诸曲,周《大酺》、《兰陵王》诸曲,最奇崎。”[6]王灼不仅认为周词有“骚雅”之风,而且以“奇崛”相评,实独具只眼。而“骚雅”、“奇崛”,正是周词之“雅”所表现出的一种艺术内核。所以,张炎在《词源》卷下中,乃以“浑厚和雅”四字对周词进行了概括。

由宋而元,以“严辨雅俗”而著称的陆辅之,在其《词旨》中这样写道:“词不用雕刻,刻则伤气,务在自然。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此翁之要诀。”[7]陆氏的这段文字,虽然重在对雅词的创作规范进行归纳,但其以“典丽”称指周词者,实则与张炎《词源》之“浑厚和雅”相类,即二人均认为“雅”乃清真词的本质特征。

明代是词学批评史上的中衰期。这一时期的词学家,虽然没有对周邦彦雅词进行过具体评价,但杨慎《词品》卷四之“近日作词者,惟说周美成、姜尧章……此说固当”[8]云云,则反映了当时词坛对周邦彦《清真集》崇尚的大致概况,而且“此说固当”四字,也表明了杨慎对“清真雅词”的一种肯定。

清季以“雅”品评周邦彦词者,当首推戈载的《宋七家词选序》一文。其云:“清真之词,其意淡远,甚气浑厚,其音节又复清妍和雅,最为词家之正宗,所选更极精粹无憾,故列为七家之首焉。”[9] 戈载是清代著名的词学理论家,所著《词林正韵》,与朱竹垸《词综》、万红友《词律》合称为清代“词学三书”,影响甚大。其所选词,以“雅”为主,是典型的雅词论者。《宋七家词选》凡七卷,周邦彦词居其首。又郑文焯《清真词校后录要》有云:“美成词切情附物,风力奇高,玉田(张炎)谓其取字‘皆从唐之温、李及李长诗中来’,思过半矣。”[10]所谓“切情附物,风力奇高”,正是雅词的一种精神所在。

在近代词学家中,王国维于周邦彦其人其词,不仅用力最勤,而且评价极高。其所撰《清真先生遗事》一文,由“事迹”、“著述”、“尚论”三个部分构成,集历代研究周邦彦之大成,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之论,又可与蒋兆兰《词说》之“词中之圣”说,互为表里。

综上所述,是知周邦彦词为雅词,乃殆无疑义。

二、清真雅词的雅化原因

王辉斌:周邦彦清真雅词论

周邦彦生当北宋中后期之际,是唐宋词史上著名的学者型词人。《宋史·周邦彦传》云:“周邦彦字美成,钱塘人。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家百家之书。元丰初,游京师,献《汴都赋》馀万言,神宗异之……益尽力于词章。……邦彦好音乐,能自度曲,制乐府长短句,词韵清蔚,传于世。”[11]这段文字的记载,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博涉家百家之书”,其二为“好音乐,能自度曲”,二者合勘,可知周邦彦既是一位涉猎广泛、苦学博览的学者,又为一位精通音律声乐的音乐家。周邦彦所兼有的这两种身份,为他的雅词创作,提供了文化与文学上的坚实基础。以前者论,博学于词的创作,不仅可增加作品的典雅气,而且还能融才气与学问于一炉,使之蕴含着浓厚的学者意味。刘肃《片玉词序》有云:“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欢筵歌席,率知崇爱,知其故实者几何人斯?”[12]刘氏所言,即为周邦彦以学者身份填词的创获。而这一创获,从审美的角度讲,其提供给读者的,乃是一种具有高雅文化品位的艺术享受。

周邦彦以音乐家的身份写词,其词所呈现出来的特点,自是宫商谨守,音律精严,抑扬顿挫,无与伦比。对此,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之“尚论”,乃有一段极精彩的评论,云:“楼忠简谓先生妙解音律……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唯词中所注宫调,不出‘教坊十八调’之外,则其音非大晟乐府之新声,而为隋唐以来之燕乐,固可知也。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13]“两宋之间,一人而已”,堪称的见。周邦彦表现在这方面的艺术实践,不仅推动了词的雅化进程,而且还为词的格律化开僻了一条很好的路途,并直接影响着姜虁、吴文英等南宋词人。

除了以上所述主观方面的原因外,导致周邦彦雅词产生的原因,还表现在词与诗于北宋期间的流变这一客观现实方面。

我们先看词的流变。如本文开篇所言,词在北宋的雅化,乃始于有“浪子词人”之称的柳永。柳词之雅,主要表现在“化俗为雅”方面,具体则是指他对典故的大量运用。据拙作《柳永〈乐章集〉用典说略》[14]一文的考察与统计,柳永《乐章集》共用典97处,其中,50首词用事典75处,18首词用语典22处。所用典故涉及的载籍,除袭用与变化唐人诗句外,主要有《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华阳国志》、《旧唐书》、《新唐书》,以及《庄子》、《列子》、《左传》、《楚辞》、《淮南子》、《文选》、《世说新语》、《搜神后记》、《集异记》、《独异记》、《本事诗》等。而典故于词中的运用,据杨海明《唐宋词史》第八章之所言,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好处:“一是增强作品的‘书卷气’,增添其‘风雅相’。二是能够利用典故和成句中的历史积淀,以之调动读者的联想,从而增加作品的感染力。三是在语言色彩方面,又倍添其斑驳绚丽的光泽,显出‘富艳精工’的特色来。”[15]柳永于词的大量用典,直接开启了宋词由俗而雅的先声,之后,经过张先、苏轼、秦观、贺铸等人的努力,而使雅词的格局在北宋得以大体奠定。而此,也是曾慥“以雅正为旨趣”的《乐府雅词》,收录北宋词人如欧阳修、贺铸等人作品的关键之所在。即是说,词体这种新兴的文学样式,在由五代入宋而至周邦彦时期之际,其雅化的程度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词坛是如此,诗界则更为壮观。北宋初期的诗坛格局,虽然是“西昆”、“晚唐”、“白体”鼎足而三,但最终却以西昆体的“独上高楼”而广为诗人们所接受。大而言之,西昆诗人作诗,主要讲究对仗的工稳,用事的深密、文辞的华美等方面的内容,而与“晚唐”、“白体”之主张要求颇具区别。西昆诗人们表现在诗歌创作上的这种审美追求,不仅为后来的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等诗人继承与发扬,而且还深受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所喜爱。值得注意的是,江西诗派在其艺术实践中,又以师法杜诗为能事,并对杜甫“三苦一神”的诗学法门倍加接受[16],以致使“以学问为诗”在当时成为一种潮流。而二者的互为融合,即乃奠定了诗歌在北宋中后期“雅”的内核。由是,黄庭坚还因此而提出了众所周知的“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等诗学主张,并给当时及其后的诗坛以很大影响。

诗与词在北宋中后期的争相雅化,促使了宋代雅文化格局的确立,作为文学的载体,它们深刻地表现出了丰富的文人审美情趣。而此,对于“博涉百家之书”与雅“好音乐”的周邦彦来说,自然是深受其影响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前引沈义父《乐府指迷》称清真词“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云云,即足可证实之。又,庞元英《谈数》有云:“本朝词人罕用此事,唯周清真乐府两用之。……脱胎换骨之妙极矣。”[17] 其中的“脱胎换骨之妙”云云,即是受黄庭坚诗学主张影响的明证。所以,一部《清真集》,因雅致、雅趣、雅格以及雅语、雅意、雅境的大量存在,而成为了唐宋词史上雅词的一座高标。

三、清真雅词的雅化特点

从词体艺术的角度言,“清真雅词”之“雅”,要而言之,主要是由几个颇具创获性的特点所构成,下面综而述之。

一曰沉郁顿挫。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之三昧,亦尽于此乎。”[18]在这里,陈廷焯对清真词之“沉郁顿挫”,进行了反复品味,认为其“既有姿态,又极深厚”,乃“词之三昧”也。“沉郁顿挫”,本为杜甫在《进雕赋表》中对其“述作”所进行的自我评价,陈廷焯以之论清真词者,则表明了杜诗、周词在艺术风格方面,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对于“沉郁顿挫”的认识,清人吴瞻泰《杜诗提要》说:“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19]吴氏的所谓“意”,主要是指作品的思想情感而言,而“法”,则谓其跌宕起伏与转折迂曲的表达方式。又,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于同卷亦有云:“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综之以言,“沉郁顿挫”于周词,主要是指作者以婉曲含蓄的表现手法,去营造创作主体独特的审美体验与心灵感受,以获得的一种哀怨感伤情调的艺术境界。对此,陈氏于周词《兰陵王·柳》所作的笺释,又可佐证。其云:“‘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语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此下便直抒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更不写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摇摇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并说,《兰陵王》为“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的佳例。同时,陈氏还针对“顿挫”,举周词《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进行了例说,认为这首词“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陈廷焯以“沉郁顿挫”言清真词者,与吴梅《词学论》认为周词的铺叙,“不外沉郁顿挫四字而已”云云,又互可印证。可见,“沉郁顿挫”乃周词中的一大特色,而《兰陵王·柳》、《六丑》(蔷薇谢后作)、《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等词,即乃为具有此等特色之代表作。

二曰工于体物。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周词)”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20]王国维以“言情体物,穷极工巧”八字来评价清真词的体物写志之妙,实为的见。清真词写物,往往与写情相结合,使物与人相得益彰。如《清真集》中大量的咏物词,即都具有物、情互关的特点,作者或以物写人,或以人比物,不仅使所咏之物形神兼备,而且还与人打成一片。其典型的例子,有《六丑》(蔷薇谢后作)、《水龙吟·梨花》、《花犯·梅花》等。如在《六丑》一词中,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形象地描绘了蔷薇花落的种种情态与遭遇,以表达出其“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哀伤情怀。在手法上,勾勒、比拟互为关联,壮物、寓人恰到好处。“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先以美人喻花,写足落红的缤纷与凋零,而花和人相依恋的缠绵之情,也因此而被和盘托出。“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再行勾勒,叹惜残英娇小,盛美难再,既充分反映了作者对落花的追惜之情,又衬托出作者为落花的唯一知音。再如《花犯·梅花》: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共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呤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浪烟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在此词中,作者首先将梅花人格化,继而向其倾诉了自已的离合悲欢和身世飘泊的情怀,物人互关,层层折转,前后照应,极尽工巧之能事。陈廷焯《云韶集·宋词选》评周邦彦此词说:“非专咏梅花,以寄身世之感耳。”所言甚是。

三曰以赋为词。 “以赋为词”的关键在于铺叙,而铺叙乃始于柳永,故后人多称其为“屯田蹊径”。周邦彦对于柳永的“屯田蹊径”,不仅曾专心仿学,而且还特变其法。对此,夏敬观《手评乐章集》已曾指出:“耆卿写景无不工,造句不事雕琢,清真效之。故学清真词者,不可不读柳词。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笔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故慢词始于耆卿,大成于清真。”[21]由是而观,可知“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乃清真词铺叙有别于柳词铺叙最为明显的特点。周词铺叙,以类别言,主要有环状式、立体式、多幅式三种。所谓环状式铺叙,是指一首词中的结构首尾相联,环环相扣,即由写景而叙事,再由抒情而写景,以形成一个环状结构。如著名的《瑞龙呤》(章台路)所用铺叙,即属此类。此词凡三片,上片写景,中片叙事,下片则由抒情与写景共同完成,从而“构成了一个反复折转、跌宕回环的情感流程”,[22]并将作者寻人未着的惆怅之情,进行了很好的抒发。立体式铺叙,则是指作者于词中或对人或对物进行铺叙后,使之具有一种较强的立体感。《清真集》中,《意难忘》(衣染莺黄)一词,即为此种铺叙之代表。全词通过对人物行为的层层铺叙,活画出了一位美丽、大胆、多情而又开放的女子形象。而多幅式铺叙,所指乃是一首词中的人物或景物描写,大都是通过三个或三个以上的画面去完成的。其中,既有时间、地点的不同,也有生活场景的不同,如《兰陵王·柳》,即釆用的是此一铺叙手法。这首词在写送别情景时,于现在、过去、未来三个画面中反复铺叙,而作者的情感,也因这种反复铺叙而变得起伏宕荡、腾挪转折。三种铺叙,全用赋笔,其叙事艺术之高超绝伦,写作技巧之繁富错综,均为清真词之“雅”,平添了几分春色。

而富艳精工与音律精严,也是清真词“雅”的重要内容。所谓“富艳精工”,主要指的是周邦彦词典雅工丽的语言风格。导致周词这一语言风格的形成,乃主要源于两个方面,其一为点化前人诗句,其二即锤炼有度。对于点化前人诗句,宋人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词源》等,均曾注意之。如《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有云:“周美成多用唐人诗句,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中之甲乙也。”[23]而《词源》卷下则说:“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深厚和雅,善于融化词句。”[24]点化前人诗(或词)句,实际上是属于典故中语典运用的范畴,而使事用典,不仅可增强词体语言的典雅性,而且还能使其呈现出一种深婉浑厚的法度规模。周词语言的锤炼,也是颇见功力的,如《六丑》(正单衣试酒)一词,即是公认的句炼范例。其它如《瑞龙呤》(章台路)、《兰陵王·柳》、《双头莲》(一抹残霞)、《过秦楼》(水浴清蟾)、《菩萨蛮》(银河宛转三千曲)等,无论令词慢词,或字炼或句炼,都自成特点。清真词的音律精严,在整个北宋词坛乃无与匹敌者,这是因为,在唐宋词史上,周邦彦是第一个以四声入词的词人。上引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之所言,即可帮助我们窥其大概。周词表现在音律方面的精严程度,《四库全书总目》曾以“即仄声中上、去、入三声不相混”相称许,而夏承焘《唐宋词字句之演变》一文则认为,周词除少数几首小令外,其工拗句,严上、去者十居七八。并说:“四声词,至清真而极变化;唯其知乐,故能神明于矩矱之中。”[25]而此,则乃为沈义父《乐府指迷》强调“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的最好注脚。周邦彦之所以能在词体艺术的世界中获得如此成就,一方面是他精通音乐的必然结果,一方面也与他受秦观词“语工而入律”的影响不无关系。

综上,可知“雅”乃清真词之精灵,之灵魂!

注释:

[1]王辉斌《柳永词艺术成就新论》,载《贵州社会科学》2004年6期。

[2]赵晓兰《宋人雅词原论》,巴蜀书社1999年版。

[3]沈义父《乐府指迷》,《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4]曾慥《乐府雅词引》,《宋代词学资料汇编》,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5]宋翔凤《乐府余论》,《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6]王灼《碧鸡漫志》,《中国古典戏曲艺论著集成》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7]陆辅之《词旨》,《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8]杨慎《词品》,《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9]戈载《宋七家词选序》,《清真集校注》附录,中华书局2002年版。

[10]郑文焯《清真词校后录要》,《清真集校注》附录,中华书局2002年版。

[11]脱脱《宋史·周邦彦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

[12]刘肃《片玉词序》,《宋代词学资料汇编》,汕头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3]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清真集校注〉附录,中华书局2002年版。

[14]王辉斌《柳永乐章集用典说略》,《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1期。

[15]杨海明《唐宋词史》,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16]王辉斌《杜甫研究丛稿》下卷,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17]庞元英《谈数》,《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18]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19]吴瞻泰《杜诗提要》,《杜诗丛刊》本,台湾大通书局1982年版。

[20]王国维《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

[21]夏敬观《手评乐章集》,引自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22]龙建国《唐宋词艺术精神》第八章,山西高校联合出版社1996年版。

[23]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4]张炎《词源》,《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1986年版。

[25]夏承焘《月轮山词论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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