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李煜晖 04哄不好就不哄我讲《红楼梦》,每到此处,都有男生替贾宝玉出主意。用什么“花言巧语”才能把林妹妹哄好呢?大家试了很多回,都被女生们用林黛玉的逻辑怼回去了。我给他们讲了上面的道理,他们也就死了心。 既然“哄不好”,能不能从王熙凤开玩笑起就好好表现,让黛玉满意呢?结果也不能。
《左传》里有个成语,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破?根据本人数十年的观察和思考,女生生气,如果避也避不开,哄也哄不好,还有一种办法:不哄,走人!过一段时间,她们自己就好了。 试看林黛玉数落完贾宝玉之后的故事。
宝玉这一走,林黛玉就被动了。你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有这本事你也不会生气了。
结果宝玉睡下了,没见着。袭人拿来宝玉写的一首曲子和一首偈子给黛玉看。黛玉看完,气就消了。“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不但如此,还把这些文字拿回了房去。更神奇的是,林黛玉竟然“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 等会儿! 昨天史湘云不是还说林黛玉是“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吗?林黛玉不是嫉妒众人对宝钗的态度吗?不是说“犯不着借别人的光”吗?怎么回事?转眼三个人就又好了起来,贾宝玉这顿“夹板气”白受了? 我小时候读到“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这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见得多了,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的。这是《红楼梦》最懂女人的地方,不仅懂得女人对男人的心理,也懂女人对女人的心思。 三个女人一台戏,不管她们内心有多少小纠结,彼此有多少小情绪甚至小怨恨,并不妨碍相互之间的“演技”。瞬间赌气,瞬间和好,面子上滴水不漏,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至于史湘云和贾宝玉赌气,林黛玉也和贾宝玉赌气,是她们知道贾宝玉可以用来“赌气”。既不影响感情,也不影响决策。 说句大实话,一个爱你的女人跟你生气,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了也就过了,认真你就输了。 05寄生草贾宝玉认真了,因为他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圣大贤”“大奸大恶”之外的第三种人——“情痴情种”。 “情痴情种”不是电视上演的那些霸道总裁或者情场高手。那些会勾引女生的小技巧、安抚情绪的小窍门,自己不着急不上火,就把女生哄得团团转的家伙,顶多叫技术工人。现在很多女生专门喜欢这种技术人员,主要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情种”首先是认真。人家生气了就认认真真的哄,哄不好自己就认认真真的生气。他的情绪投入和情感投入真诚而专注,一点不比对方少。 贾宝玉不但是“情种”,还有文化。平时读的那些闲书杂学涌上心头,他开始从自己处理不好的情感世界里抽离出来,认认真真思考人生。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
这是道家的文化,一句话概括:你吃饱了撑的! 回家接着想,提笔写了一首偈子:
这是佛家的文化。我不太懂,不敢妄议。字面意思大体是说:你考验我的心和意,我考验你的心和意,考验来考验去,多没意思;等到不需要考验了,才算经得起考验;等到连考验的概念都没了,那才得了真谛吧。 一句话概括:他灰心了。 《红楼梦》第一回,空空道人抄写“石头记”,抄着抄着,因空见色,自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因改名“情僧”。这个“觉解”的过程也属于贾宝玉。在这回书里,他“传情入色”,又“自色悟空”了。 写完偈子,怕人看不懂,他想起了宴会上听到的鲁智深的唱词:
有才就是好,瞬间仿写一首:
这是与佛家有关的流行文化。曲牌叫做《寄生草》。寄生草,寄生草,多么富有诗意和哲理的文字啊!庄子在《齐物论》中说,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人活着,就像东西寄存在天地间,如梦如幻,飘飘荡荡,死了才是回家!这一点想通了,眼前的小挫败,甚至大观园里的毕生“事业”,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贾宝玉“自觉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这时,哄不好的林妹妹却主动来“探视”,还拿走了宝玉刚刚写下的文字。她并不知道,梦乡里的贾宝玉和刚才门外的贾宝玉已经大不相同。在王熙凤、史湘云和她自己一连串无意识的“帮助下”,悟了。恰恰,第二十二回题目的前一半就叫“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什么曲文?鲁智深下五台山唱的曲文。什么时候听的,薛宝钗“及笄”生日宴上。为啥悟了?因为林妹妹生了“嫌隙”,哄不好。啥叫“禅机”?入道参佛。有何表现?作了一首《寄生草》。悟了禅机会怎样?出家。 贾宝玉后来真的出家了吗?真的。在《红楼梦》最后一回。 彼时,贾府早已败落。早过笄年的薛宝钗,如愿嫁给了宝玉。可是这个宝玉变了,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了。他像一段呆木头,整天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的林妹妹死了,也再不能像今天这样,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
虽然是续作吧,宝玉出家那一段写得还真好:
读到这里,你有没有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寄生草》的歌声吧。是戏里的鲁智深唱的?是戏外的贾宝玉唱的?抑或是没写完的就死掉了的曹雪芹唱的?我已经傻傻分不清了。 当年给宝玉讲戏的宝钗,此刻又作何感想? 当然,第二十二回的宝玉还不能出家。你看他那副样子,写完偈子还怕人看不懂,哪里像个真正放得下的。所以当黛玉、宝钗、湘云担心他走火入魔,合伙来劝他时,三言两语就把他问的哑口无言了。
好一个“四人仍复如旧”,春秋笔法,和“遂为母子如初”,如出一辙。 有人细读钗黛二人和宝玉打机锋的那段文字,见宝玉哑口无言,就觉得这两个女生好厉害!其实她们不厉害。那些机锋只是文字游戏,没有真切的“觉解”,即内心体悟的过程。在这段故事里,境界上有了小升华的,还是那个痴情投入的贾宝玉。
06大宗师天地间自有文字以来,最难写的是情之一字。情最难处在男女之情。 《三国》压根没这些。用易中天老师的话说,如果不是要写死战绵竹,你都不知道诸葛亮还有儿子,更别说他谈恋爱了。作者真省心啊! 《水浒》有倒是有不少,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讨论过,但写的是欲,不是情。
他必然好气力,哈哈哈哈哈! 《边城》当然有情,不过刚刚有点爱慕就结束了。朦朦胧胧的,美固然美,但不深,不透,有点飘。
孙犁老师写的很像“标语”。
好的,你可以走了。 王小波写的是性、义气和反抗荒谬,这三者很多时候纠缠起来,分不开。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出现之后,传统的手法都打破了。其实何止传统的手法,《红楼梦》既是现实主义的,也是现代主义的,有些东西甚至是后现代的主义的,超前了好多好多年。单说写情这件事,上下五千年,只金庸先生可与颉颃,鲁迅自己都不行。但金庸毕竟写的是武侠,那些江湖儿女情,意思到了,底蕴还差点。 如果曹雪芹还活着,我真的很想采访采访他。
这种问题,每个读者都能问出千千万,每个人也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红楼”就像构思精严的迷宫,读者看到“路在脚下”,走着走着就能发生共鸣,甚至能猜出迷宫主人的一部分心意,但他究竟如何建造这座迷宫,永远没人说得尽,也永远没人说的清。 曹雪芹老师死得早,长歌当哭。 这两年,文学界好像挺繁荣。这个文学,那个文学,捧出了一排排的“大师”,作家本人也似乎甘之如饴。每当此时,我就想劝列位买本《红楼梦》,对着曹雪芹的名字,弱弱的问自己一句:配吗? 07情人节几天前,毕业多年的李姓男生打电话。说他现在的女朋友,小性子,小脾气,动不动就生气,还爱哭,年都没过好。聊着聊着,就聊到我当初讲《红楼梦》的事,他若有所思。 放下电话,我想:“八戒,为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转念又想,马上到情人节了。我虽年级大了,不过这节,但为情所苦、不能自拔的“大猪蹄子”不知有多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尽在红楼。 愿天下有情之人,好好读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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