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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福州已经是下午。匆匆把行囊放在酒店，立刻去寻访我心中的圣地。 问前台杨桥路怎么走，接待小姐说公共汽车我不记得是哪一路，你打车去好了，出租车司机都知道的。 废话，打车用问你啊？车费你替我出吗？ 出酒店上大街，又问一位在路边小店门前坐着的阿婆杨桥路怎么走，阿婆问我怎么去，我说走路去。阿婆急忙摆手说去不了的去不了的，太远了。 我不服气，拿出高德地图。艾玛还真远！左拐右拐走了大约两三公里，忽然见到路边有个公交牌子，仔细搜寻，还真就找到了！去小店里买一瓶水，手里有了硬币，正好车来了。 公交车穿街走巷，绕来绕去，突然就宽阔起来，眼前出现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还没仔细看呢，“杨桥路17号，林觉民故居”的牌匾已经扑进了我的眼帘！ 我轻轻的进门。福州真好，不收门票。游人不少，以年轻人居多。但是，他们并不来看林觉民，他们只顾叽叽喳喳的挤在谢冰心的书房前拍照。一个民族，如果不懂得应该追怀谁纪念谁，就注定要在坎坷的路上继续踉跄。 我走遍林家的每一间房子，我在那些旧照片前沉思，我在《与妻书》前默想——24岁的林觉民在给爱妻意映写这封信的时候，是怎样的“泪珠和笔墨齐下”…… 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不是一个遍地侏儒的时代。 林觉民十三岁的时候去参加科举考试，他在卷子上只写了七个大字便拂袖而去——少年不望万户侯！ 后来有一次，林觉民演讲的时候，一位清廷的官员也在下面听。演讲结束后，这位官员评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 黄花岗起义受伤被俘，审讯他的清廷两广总督张鸣岐事后对同僚说：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底光明如雪。 林觉民是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家境殷实。他完全可以像如今的富二代一样，过一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但他不，他义无返顾的选择了一条烈士之路。 林觉民十八岁的时候与妻子陈意映结婚，当然，又是一桩让彗心羡慕不已的包办婚姻。二十岁东渡日本留学，随即参加了以推翻满清建立共和为宗旨的同盟会。 1911年，同盟会在香港设立了统筹部，筹划广州起义。赵声、黄兴分任正副部长。二十四岁的林觉民得知后立刻从日本返回中国，准备参加起义。黄兴见到林觉民后高兴的说：你来是天助我也！运筹帷幄，不可一日没有你林觉民！ 根据同盟会的安排，林觉民在这年的春天悄然回到故乡福建。 父亲和妻子突然看到回来，无不又惊又喜。喜的是他回家了，惊的是他为什么突然回家？ 父亲问，意映也问。那个时代虽然信息闭塞，但有些文化的人们还是能够隐隐感觉到山雨欲来。 林觉民解释说，日本的学校放了樱花假，同学和老师都去赏樱了。我临时陪几位日本同学来江浙一带旅游，因为走得急，就没来得及写信回来。 父亲半信半疑的去了，意映却是欢天喜地。丈夫在这撩人的春天突然回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回来，管他呢！ 可是丈夫此番回来不同以往，不肯在家好好待着陪意映，而是一天到晚往外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福州西郊的西禅寺。这个西禅寺意映去过，她还记着古刹大门的对联呢—— 荔树四朝传宋代钟声千古响唐音 她问过丈夫，丈夫告诉她荔树是因为有一位僧人在这里种下了四棵荔枝树，而唐音则是说这个寺建于公元887年的唐代。丈夫还告诉她，南北朝的时候有个叫王霸的炼丹术士在这里“炼丹为药”。 如今丈夫也天天往这里跑，难不成他也在“炼丹”吗？ 林觉民真的在这里炼丹。只是，他的丹是炸药！ 他此次回闽的任务有二，一是跟战友们一起制作炸药，而是筹集起义的经费。 此时，陈意映已经怀孕，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林觉民曾认为意映腹中的这个孩子会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作为一个少艾的妻子，谁不渴望在这样的时候跟夫君卿卿我我啊？但是意映却得不到，林觉民早出晚归，回来也是神不守舍。意映知道他遇到难处了，便问。他说需要钱。意映又问要钱干什么？ 林觉民说：为了救国家。 意映无语了，既是为了救国家，还有什么好说的？她默默的取出了自己的陪嫁。 十几天后，林觉民要离开了。 意映突然特别不愿意他走，按说在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分别是太寻常的事情了。但这一回意映却似乎有一点不祥的感觉。她握着夫君的手说：你不是答应过我，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会带上我吗？我这次就要跟你一起走！ 林觉民强忍住心头的酸楚，故作轻松的告诉意映：我只是去香港几天，很快就回来，别瞎想，好好在家等着我。 意映看着林觉民走出家门，走进漫天的雨雾。 1911年4月24日，广州起义前三天，香港的一个阁楼里，林觉民开始给自己的爱妻写那封永垂青史的《与妻书》—— 意映卿卿如吾：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天下人不当死而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傍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一封与妻书，千载家国情！ 第二天早晨，要出发了，林觉民把这封信交给一位朋友，嘱咐他：如果我死了，请你务必转达意映。 然后，他带领战友们次第登船，开往广州。 在船上，林觉民对战友们大声说：起义如果失败，我们必死无疑。然而，我们的死一定能感动同胞。我们虽死犹生，宁有憾哉？宁有憾哉！ 后来的事，人人都知道。 国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4月27日下午5时30分广州总督府响起的密集枪声！ 1954年，台湾拍了描写黄花岗起义的电影《碧血黄花》，编剧之一便是我上文人性美丽中被殷扬放生的唐绍华。 1980年，台湾再次拍摄《碧血黄花》，林青霞出演陈意映。 童安格为林觉民写了歌，歌名叫《诀别》—— 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 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齐豫为陈意映写了歌，歌名叫《觉》—— 觉 当我看见你的信 我竟然相信 刹那即永恒 觉 当我回首我的梦 我不得不相信 刹那即永恒 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 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 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 一个名字 尾 声 黄花岗起义以及林觉民被处死的时候，恰好意映的父亲在广州。他害怕清廷会株连亲属，立刻派人赶回福州通报，并以林觉民的名义让大家各自躲避。 于是，林家大宅不能住了，卖给了一个姓谢的人家。 意映那时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她还不知道丈夫的死活。直到有一天夜里，林觉民的幸存战友找到了意映的陋室，把与妻书塞进了门缝，然后叩响房门。 陈意映捧绢细读——这封信是写在一方白绢上的——只开头一句便让她昏厥在地：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为阴间一鬼…… 意映决意自杀殉夫，家人劝她不可，因为还怀着林觉民的孩子。她答应了，但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两年后，陈意映在忧愤中去世。 辛亥枪响，皇冠落地。林觉民的两个儿子，林依新和林仲新的生活费用和教育费用都有国民政府承担。 林依新9岁夭折。 林仲新大学毕业后，父亲的生前好友林森一直带着他。后来，为了历练他，安排他去基层做事。 他一生低调而朴实，从来没有对公众讲过自己的身世。 我想，陈意映一定会经常想起她和林觉民共同生活过的林家老宅。林觉民也在与妻书里描述过：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 我想，陈意映生前也一定悄悄的不止一次的来到过老宅的门前，因为这里装满了她的爱情。 谢冰心79岁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叫《我的故乡》，对老宅描述的细致而详尽，她清晰的记得门外的店铺和柱上的对联，清晰的记得书橱里的每一部藏书，但她一个字也不曾提起这家原来的主人。读者如果不是深谙近代史，根本不会知道这个院子里原先住的是林觉民和陈意映。 我想，大概是因为林家不方便提起吧——无论是林长民还是林徽因，哪一个不是光芒四射？ 更不消说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林觉民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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