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声明:把《流浪地球》比喻成样板戏,并非全是贬义,我在豆瓣给《流浪地球》打了3星。 至今,我都能哼唱“今日痛饮庆功酒”、“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些知名唱段,仅从戏曲形式的角度,样板戏不无可取之处。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这部春节大热的电影《流浪地球》,视觉特效充分营造了灾难氛围,可以称之为中国科幻电影的旗帜性作品。这一题材的突破,标志着中国电影工业逐步成熟,这很让人欣慰,但是…… IMAX巨幕暗下来,刘欢演唱的片尾曲响起,我摘下3D眼镜,迅速从视觉上的感官体验中抽离出来,技术手段带来的沉浸感,随着观影的结束荡然无存,叙事结构、人物性格和影片细节都未能制造出层次感,禁不住回味。这一点也如同样板戏,人物脸谱化、叙事套路化,形式的优秀与故事内核的苍白,导致我们能记住闪光的唱腔,杨子荣、阿庆嫂、李铁梅这些人物却只剩下下高大全的片段,变得陌生而单薄。 我们可以为样板戏开脱:因为宣传需要、因为戏曲舞台的特性、因为时代的审美特点等等,但半个世纪后,被称为中国科幻元年的开山之作《流浪地球》,在内核上仍然陷入样板戏式的窠臼,令人扼腕。 电影开篇,吴京饰演的宇航员刘培强与儿子刘启在海边,很快他就要到空间站执行任务,此时人类已然面临太阳氦闪,与小说原著的背景相同,太阳将“氦闪”,吞没地球,人类制造出发动机推着地球奔向4.3光年外的半人马座,寻找新的太阳,这一旅程需要2500年。 小说中,地球进行了三百多年的准备,还要经历长达42年的“刹车时代”,才正式启航。这380年时间,地球的社会结构和伦理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 影片大大缩短了这个过程,距离吴京和儿子在海边岁月静好,只有17年,人类就已经到达木星附近。在此之前,影片中也有“刹车时代”,却是产生了35亿人死亡的代价。除此之外,进入地下城还要经历抽签,也就是说,此时半数以上的人类已经惨遭不幸。 小说构造的,是全人类缓缓踏入未知旅途的茫然,影片却创造了一个刚刚经历剧痛的人类整体。原著小说虽然不长,但为这场社会变迁准备了理由充分的价值体系,例如“我”的父亲,那个后来牺牲的宇航员,“爱”上了“我”的小学老师,要搬过去住在一起。这个足够狗血的“小三”剧情,在小说里只有几句话的描述: “那你去吧。”妈妈说。 “过一阵我肯定会厌倦,那时我就回来,你看呢?” “你要愿意当然行。”妈妈的声音像冰冻的海面一样平稳,但很快激动起来, “啊,这一颗真漂亮,里面一定有全息散射体!”她指着刚在空中开放的一朵焰火,真诚地赞美着。 在这个时代,人们在看四个世纪以前的电影和小说时都莫名其妙,他们不明白,前太阳时代的人怎么会在不关生死的事情上倾注那么多的感情…… 科幻作品,除了科学技术的进步,也要有与之对应的价值体系。刘慈欣显然做了准备,而电影在这一点上却有点莫名其妙。在这种末世氛围下,人类社会有哪些思潮?牺牲35亿人的伦理问题如何解决?由此带来的群体心理创伤会如何显现?抽签进入地下城带来程序正义困境有哪些?地下城的社会形态、治理结构有哪些特点?我似乎没有看到电影为此做充分的准备,只是在农历新春,闪过地下城里中国式的市井气息:麻将、性交易、夫妻为了出轨争吵、黑市、串儿店……仿佛九龙城寨,我丝毫不怀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但人间惨剧之后的痕迹并未通过镜头展示出来,不能不说有些遗憾。 2 在这样的背景下,主角的人物塑造和行为动机都随之出现问题,刘启一改17年前的父子情深,父子十年间不再讲话。这段似乎可以找到《星际穿越》中亲子矛盾的影子,但矛盾的动机却很吊诡:因为父亲刘培强放弃了患绝症的母亲。按照片中的交代,进入地下城本就是抽签决定的,刘培强为儿子争取到一个特权(这已经有失公平了),同时只能有一个监护人进入地下城,就是刘启的外祖父韩子昂。韩子昂含泪同意,放弃救治绝症女儿,带着外孙进入地下城,刘启因此责怪父亲。 我诧异的是,倘若和平年代,刘启因此责怪父亲还说得过去(其实和平年代放弃救治绝症、减少痛苦的被动安乐死也算合理),结果在地球人多半丧命,父亲争取来生存特权的情况下,已经20多岁的刘启,却依然仇恨父亲,甚至因为父亲结束任务回到地球,就要逃出地下城,还要拉上未成年的妹妹(韩子昂救下的孤儿),残酷的灾难本应让人成熟得更早,抑或留下某种创伤心理,主人公却显得分外任性、冲动与幼稚,像个娇生惯养的中二少年。 更“中二”的是,自诩为“天才”的刘启,却要毫无准备地逃到地面。逃离父亲可以,对地面残酷性一无所知的刘启,甚至连开车都不会开,偷了外祖父的卡车,带着妹妹就上路了。连《小鬼当家》里的小学生都要制定行动计划,而这位“天才”,就这么冒失地闯进地面零下几十度的残酷环境。去哪儿?不知道。怎么躲避追踪?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讨生活?不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和平年代离家出走,可以得到观众的理解、关心甚至通感;一个20多岁的修理工,在人类存亡所系的时刻,做出这么鲁莽的决定,观众怕是无法理解人物的内在动机,缺乏共情的初始设置,导致整个人物成长的弧光都变得生硬。更别提紧要关头,叫外祖父一口一个“老东西”,这种错位的称呼,似乎借用了西式的平等,但在前边充满中式氛围的文化语境中,显得尤其突兀,令人不适。 一个中二少年,一个无知少女,男女主角在如此单薄的设定与表演下,被推上了拯救地球的舞台。这里再吐槽一下,地球飞到木星附近,能计算出太阳氦闪的科学家,居然没有计算出木星引力能把地球吸进去,于是诱发了地球大量发动机停机的紧急事件。男女主途中遇到执行任务的军队,紧急征用了货车,救援杭州。在一片荒凉的上海遇险,外祖父和一名队员遇难。本要救援杭州,结果杭州被岩浆吞没,这场普罗米修斯式的救援平添了悲剧性。 更奇怪的是,一名女性军人居然情绪崩溃,几枪打废了队员用生命保护的燃料“火石”,让所有牺牲显得格外荒诞。杭州没了,还有其他发动机需要救援,在地球已经丧失数十亿人口的流浪旅途中,人难道不是应该变得更坚强或者麻木吗?何况是百炼成钢、见惯生死的军人,平时指导员怎么做的思想工作? 其后,这支小分队的拯救任务,更是变成了主角的从属。到印尼的赤道发动机,本来以为一帮军人不会开卡车(据说五年才能学会,主角却一开就会),破解程序靠路边拣的宅男极客李一一、插拔电线靠硬件工程师老何、装填火石都要靠主角刘启,打嘴炮要靠女初中生,最后一帮军人的工作只是力气活,推撞针。 如果是一贯讽刺权威的欧美大片,我一点都不奇怪这样的设定,个人英雄主义对体制的反叛本就是其母题。但在我们的文化和体制语境下,这种情况就显得有些荒诞,地面上的军队让出了主导地位,空间站中的刘培强,却肩负起主导国际决策的使命。这样的取舍,当然可以理解为剧情需要,却也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人物合理性。对比去年春节档的《红海行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特工,他们在遭遇阻击、牺牲过程中的反应,可信度都更高,也更容易唤起观众心里那份“燃”的激情。 3 影片中另外一条线索在空间站,吴京这次不是主角,但确起到俯瞰和拯救的作用。他发现了空间站已经计算出,地球无法从木星的吸引中脱离,只能放弃“流浪地球”计划,启动“火种”计划,带着空间站里的宇航员、地球生物DNA、各种文明的资料,独自寻找新的行星。 刘培强从强制休眠中醒过来,发现了这一“阴谋”,开始与人工智能莫斯斗争,这里致敬了著名的《2001太空漫游》。莫斯不过是按照程序设定行事,执行放弃地球的“火种”计划。此刻地球小分队执行的拯救计划(木星含有大量氢气,在引力作用下已经吸收大量的地球氧气,只要用发动机火焰点燃,就可以靠爆炸冲击波把地球弹出来,摆脱洛希极限),其实7小时前已经有以色列科学家提出,经计算实现可能为0。 刘培强不管,要救儿子。于是发动了片中的第一次高潮演讲,说服联合政府执行这个不可能的计划。一贯家国天下的国人,却在此时打起亲情牌,这也是本片人物塑造的败笔之一。平日里“虽远必诛”,却在人类命运的抉择前,以儿子为主题做了一场并不成功的煽情。联合政府于是同意开放广播,这就有了初中女生朵朵的第二次高潮演讲。而这次演讲更加失败,除了哭哭啼啼的女生,这个计划基本介绍、合理性论证、乃至通过希望找到听众的G点,统统没有。然后原本垂头丧气的救援队就纷纷调转车头,乌央乌央回来了,回来继续推撞针,还是力气活。在科幻作品中,以这样原始的方式展示团结和煽情,并不算高明。 现实也正如影片中以色列科学家推断的,众志成城之后还差5000公里才能点火。这时刘培强站出来,把空间站的睡眠仓释放后,义无反顾地带着空间站的燃料冲向了木星。这里应该是致敬了《独立日》里最后驾驶飞机冲向敌舰的飞行员,同样称为本片最终的泪点。当然,如果我们不去深究,为啥一瓶伏特加点燃摄像头就能让人工智能瘫痪?火种计划中那些资料怎么办?那些睡眠仓怎么在地球着陆?木星上氢氧混合物的爆炸冲击波够不够把地球推向原来的轨道?空间站丧失后地球领航怎么办? 同时,我质疑的是,既然是全人类的营救,但其他国家往往陷入失语状态,甚至被矮化。好莱坞大片也有这个问题,美国是世界中心。中国电影工业如果想走进世界,至少要学会规避这类问题。电影中,我们却看到,与刘培强一同醒来的三个人,其中一个(忘记哪个国家了)悄悄地缩了回去,其他国家的宇航员都如同空气;地面上的救援队,印尼人都在玩儿命撤离,劝都劝不住,日本人说了句好想吃米饭啊,吞枪自尽,美国人干脆没出现,只有一面美国国旗盖在棺材上,其他各国救援队都奔命似的溃逃。以这些作为中国力量的反衬,显得我们的格局不大。电影中唯二的国际主义闪光点,一个是上边提到的,被初中女孩嘴炮打回来的各国救援队,用各国语言自报家门,然后一起干力气活;另外一个就是俄罗斯大叔,贡献了一条命(死得还不太值)和一瓶伏特加,歪打正着地成为刘培强摧毁人工智能莫斯的武器。 回到原著小说,刘慈欣的格局就大很多,自述者“我”在奥运会比赛中遇到日本女孩加代子,两人决定结婚。比赛的终点在纽约,两人在那里登记,并且获得生孩子的权利,原著小说中写到,由于环境的严酷,法律规定每三对新婚配偶中只有一对有生育权,抽签决定。小说里也出现了伏特加,是“我”与加代子结婚时的民政局官员给的,小说原文是这样的: 他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我们三个轮着一人一口地喝着,都为人类的延续干杯。我们身后,遥远的太阳用它微弱的光芒给自由女神像镀上了一层金辉,对面,是已无人居住的曼哈顿的摩天大楼群,微弱的阳光把它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纽约港寂静的冰面上。醉意朦胧的我,眼泪涌了出来。 地球,我的流浪地球啊! 这种荒凉的史诗感和宿命中的无力感,在刘慈欣诗意的表达中显得分外凄美。这才是站在人类的高度去构建情境,电影舍弃了这种视野,转而求诸一个疑似民族本位和家庭本位的框架,只能说分外遗憾。 4 中二少年与同伴拯救世界、获得成长,英雄父亲视死如归,父子和解。抛开科技层面的硬伤,故事在好莱坞与本土性之间摇摆不定,人物与叙事方式陷入套路,仍然是《流浪地球》这部电影的短板: 悲壮的末世设定,与一个小格局的正能量拯救行动显得脱节;世界主义的视野中,情节和人物却服务于潜意识里的民族叙事;自我牺牲成为一种符号,主要人物的心理和行为却无法饱满地支撑起为人类文明殉道的光环。 刘慈欣的原著不长,只有两三万字,史诗式的框架设定营造了一个足够大的舞台。原著中最终阴谋论盛行,认为太阳不会氦闪的反叛军揭竿而起,最终处死了5000名仅存的联合政府人员。死刑执行不久,太阳真的氦闪了。大刘在反群氓的道路上始终坚定,无论《流浪地球》还是《三体》,都将自己的社会科幻观一以贯之。他会设想地球在极端情况下,人类社会将作何反应。人类如虫豸般的努力,在宇宙的宏大面前轻如鸿毛,善恶生死这种命题,在他的科幻作品中都让位于宇宙,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无限,让人类倍感渺小。近乎于反人文主义的冷峻面前,刘慈欣的作品给人类的黑暗角落放了一面镜子。 电影作品《流浪地球》与原著的精神内核背道而驰,我可以理解为是为了大众化,但失去了原著的魅力,也让流浪地球计划变成了一场《后天》般的灾难片,视觉与文本的分离,导致流浪地球这一浪漫瑰丽的想象,成为灾难片的背景音,人类在宿命面前的反思与纠结消失,嵌入一种套路式的“人定胜天”。纵然有出色的电影工业支撑,视听方面的特效让我获得身体上的体验,在故事和人物层面却依然让我有样板戏的感觉,中国科幻的技术突破值得欣喜,倘若更上一层楼,在电影作品的精神内核上,真正产生与刘慈欣小说共振的作品,不是更令人期待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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