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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歌 Q & A | 为何读,读什么,怎么读......

 子木fn39yy86rn 2019-02-22

由清平老师主讲的飞地实验课《迷惑与舒畅——现代诗漫谈》已正式完结,现飞地为读者精心整理课程中清平老师针对现代诗歌种种问题所给出的独特见解与回答。干货满满,享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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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ds of the Writer | August Sander 1990


- 现代诗是什么 -


Q:传统诗与现代诗在语言上有何分别?


第一讲中,我们讲过传统诗从语言形式、修辞手法到表现对象等,限制极多,可供选择的方向少,空间小;现代诗则从形式到内容都受比较少的限制,表现空间广阔,表达形式丰富。这里提到的语言形式的限制,主要指的是,传统诗歌的语言基本上使用普通的书面语言和口头交流语言,也就是文学的通用语言。和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的语言相比,传统诗的语言除了更凝练,更形象化,更多想象性描述外,在句法构成、语序安排、词语的表意选择、语词的能量扩展上,并没有多少仅属于自己的特别属性。现在,我们来对照看一些诗句的段落: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节选)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这是诗人林徽因的著名诗作《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头两节。这个语言在我们听或看都能感受到,它很干净、凝练,不缺生动性,也有基本的通感、比喻、想象等修辞手法。全诗的整体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象征意味。


林徽因诗歌《你来了》手稿 |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如果没有比较,如果一直在阅读欣赏这样的诗,你会觉得它很好,甚至想象不出诗怎么还能写得比它更好呢?那我们下面再来看另外两段诗歌:


诗八首(节选)

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使唤,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诗人穆旦,1942年写下著名的《诗八首》,最早收入《穆旦诗集(1939―1945)》时题目为《诗八章》,闻一多1945年将该诗选入《现代诗钞》时改以《诗八首》为题。1942年3月,穆旦弃笔从戎,加入中国远征军。

这是诗人穆旦最著名的《诗八首》的第六首。不用多读,我们就能感受到这首诗的语言和林徽因的那首诗有着相当大的差别。那么差别究竟在哪里,我们来看:

首先,林徽因诗的语言是行进在一种简单的逻辑结构当中,尽管运用了很多修辞,但基本上是用一套语义系统,来重复强调同一个诗意,从头到尾共用一个语义逻辑,抒情的单一针对性,清楚明了。

穆旦这首诗的语言,从第一句开始,就行进在一种多层叠的复杂结构中,由不间断的语义的颉颃,推展造就的诗意的线团越滚越大。语意的延伸力和语能的膨胀力在一个曲折开放的坡道上,分裂、凝聚、上升,但是并没有一个简单明确的诗意轮廓一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其次,林徽因诗的语言,从词语的选择到诗句的节奏,都是比较轻质化的,律动有序、边界清晰,句内、句间、诗节间没有断裂,也没有斗争。

穆旦诗的语言则变化多端,比如“相同和相同溶为疲倦”,“你的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在一句之内,句与句之间、诗节之间,矛盾不断,摩擦频生,就好像一个人的双手,时而互搏,时而相握。而两个诗节,运用了两套语调,两种节奏,连起来又协调、舒服。

那么总的来说,林徽因的诗与穆旦的诗的语言在细部和整体风格上差别都很大。对读者来说,这样大的差别,首先就体现为林徽因的诗能够读懂,而穆旦的诗一下子会读不懂。


穆旦手稿《秋》|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Q:现代诗与传统诗在修辞上有何分别?


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现代诗和传统诗在修辞方面有什么样的区别,我们还是以刚才念过的林徽因与穆旦的诗来做例子。

林徽因的诗,在一二两节中,开头两句“你是”的句子很明显是比喻,后面“笑响点亮了四面风”是通感、夸张,“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是拟人,“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是烘托。这六行诗,两个诗节,几个修辞清清楚楚。

再来看穆旦的诗,两节八行诗,粗看似乎没办法找到一个明确的修辞手法。我们仔细读,发现在诗中所出现的三个人称:你、我、他,在诗句里都很不确定,再参考“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我驱使自己在那上面旅行”这两行诗所可能包含的隐喻性,我们也许勉强可以说,穆旦的诗里有拟人和比喻这两种修辞手法。对于诗歌本身来说,没有修辞是无法想象的。只不过现代诗的修辞在我看来,是整体性的修辞,或说是泛修辞。

就是说,是在一种复杂的、多层级的语句推进当中,各个部分的转折、递进、后退、呼应形成一种结构性的链条关系,从而构成可以细分为像转折延伸、反义推展、一义多用或多义一用、反差颠覆或类比颠覆等等现代诗独有的新修辞元素的,这样的总体上的矛盾修辞。不过,不是所有的现代诗都很少用传统的修辞手法,在不少的现代诗作品中一样有很多传统的修辞手法,它们使用这些修辞手法和传统诗歌的区别在于,现代诗运用这些修辞手法只是整体修辞的一个次要部分,对一首诗品质高低起决定性的技术性作用的(决定一首诗品质高低有很多方面因素,技术性作用只是其中之一),是上面所说的整体修辞的质量,而并非某一具体修辞。


青年诗人秦三澍,巴黎高等师范学院(ENS-Paris)语言文学系博士在读,法国国家科研院―巴黎高师―法兰西公学院“知识共和国:文学·科学·哲学”实验室研究成员,作品集结于《比地图更远》。

在总结之前,我们再来看一首现代诗作品。上节课我讲到过,1990年代中期到现在共约二十年的时间,是中国现代诗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个时期,可以讲的东西很多,在以后的课程里我会结合具体内容简略地讲一些。那么现在我要讲的这首诗就属于这个范围之内,这首诗是一位杰出的九零后诗人,秦三澍所写。


低空

不会更高,是失去海拔的夜空,

是距离,从按门铃的指尖

压住深陷于食物的发烫的勺。


是让人担忧的餐具散出冷光,

把双份的病症,搅拌进数月后

咳喘着向我们举步的雪地里。


是勺子用金属的舌头卷起

碗底凉透的白粒,是一次外出

摇醒它:犹豫以至于昏睡的定音锤。


是脚,是离开的必然,让位于次要。

是天真的纤维,你显现它

只能求助于夜空替你掀开眼睑。


是你的手拧动另一种潮湿,

仿佛将要丢失的躁意

透过门缝,扶正屋内折断的香气。


这首诗,用一个最平常的“是”字句,一贯到底。但这“一贯”,实际上是由不间断的顿挫、层叠、转折、递进、松弛、紧张所构成,它的语言能量一路加大,语义的延伸不断地变换方向。多个虚拟场景,在如“勺子”、“定音锤”这些具体器物的活动当中,构成松散的联想,并且渐渐靠近一个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的神秘的诗意核心。这个诗意核心是多维的、多向的,它或许是某类精神状态的或糟糕、或幸运的多维后果,它也或许是某个孤立事件突然对一个人触发了一个感慨,这个感慨又被反向生长出新的启悟。最后,在一个中等强度的矛盾修辞当中,将一个打上疑惑烙印却又相当舒展的诗歌结尾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首诗总的来说,语言充满弹性,修辞能量十足,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对一个饱满诗意的构筑既精心又流畅,既简单又复杂。我个人认为,在一定程度上,秦三澍的这首《低空》称得上是一个现代诗的技术范本。在另外一方面,它无疑也构成了对那些对中国当代诗歌成就的无端质疑的有力反驳。


《精致的瓮》(The Well-Wrought Urn: Studies in the Structure of Poetry)是布鲁克斯最为知名的文学理论著作,也是美国“新批评”理论的经典之作,对西方与中国的现当代诗歌发展影响深远。


Q:庞杂的现代诗如何分类?


我来谈一下我个人对现代诗的庞杂和分类的一些看法。

现代诗的庞杂,在我看来是诗歌前所未有的创作活力,在这个前所未有的人类社会的准确投射或者体现。庞杂的现代诗自然要求着分类,但是任何简单的分类却又与现代诗的广阔与多元构成悖谬,这是一个源自极大丰富性的内在矛盾。上述诗歌史的正统分类,主要着眼于诗歌运动、诗歌理论、诗歌观念和诗人群体,是一种弱化个体弹性而强化群体趋同性的分类,从结构逻辑上说也是一种无限的分类(你可以无限地把主义流派加上去,无限地加,无限地命名,无限地贴标签)。优点是方便对诗歌史的线性描述、进化性描述,缺点是对总结现代诗的实际写作经验和启悟后来的写作者没有多少成效。

虽然诗歌运动、诗歌理论跟观念,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现代诗的差异性、庞杂性,但现代诗壮阔的写作成就中最重要的差异性经验,是由每一位杰出诗人对诗歌的生产力结构、生产技艺等重大因素,依据各自天性、修养、洞察力做出阶段性选择所决定的。他们不同阶段的诗,同一个阶段受到不同触动后写的诗,都可能有很大的差别。而不同诗人写作面貌的多样性,大都也不由理论观念,而主要由不同的诗歌理想、技艺特长所带来。


《理解诗歌》,它对理解英语诗歌做了全面、系统的处理,强调文本细读的方法,注重诗歌结构和语义分析,对中国读者具有重要意义。

我们举例来说,像我们很熟悉的几位诗人,比如像臧棣、孙文波、陈东东、西川这四位诗人,他们都侧身于目前中国写得最好的一批诗人之列,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写作代表了199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诗了不起的进步。他们之间写作的差异性十分突出,但是有一种归类把他们归到了一类。什么归类?就是把他们归到“知识分子写作”这一类。很多人觉得这样归类很可笑,但是这样归类本身有错吗?没有错。但是这样“没有错”的归类,也没有意义。

把他们每个人独立分为一类呢?因为他们的个性,他们之间的差异性,十分突出,把每个人独立分为一类,并非不可以,并非不可能。比如把臧棣归为新修辞隐喻主义,把孙文波归为新比兴主义,把陈东东归为新超现实主义,把西川归为新材料经验主义——这都是我临时给他们的个人分类。这样分类,他们之间的差异性和各自的独特性仿佛都显现了出来。


诗人西川漫画像

然而,首先,这样分类命名的差异性、独特性,只有模糊的总观真实性,对他们写作的细部,对他们写作的具体变化没有反映。并且这样的分类只能针对他们近期的写作,他们以往的写作、今后的写作都不能包含在其中。其次,这样的分类命名和旧有的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等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仍旧只针对诗人个体相对固化的创作风格,而不是针对作品本身永远处于变化中的真实状况。第三,这样的分类从逻辑上说仍然是无限的分类,因此对实际诗歌经验的总结,对实际诗歌写作的启发性十分有限。

那么,什么样的分类才更加有总结意义,更加对实际写作有启发性呢?我个人认为对越来越庞杂的现代诗的分类,必须首先从对诗人、诗人群体的特征性命名转移到对具体作品的倾向性命名上。而在具体作品的倾向性上,需要剔除一些在我看来没有太多分类意义的倾向性——需要剔除题材的倾向性(用题材的倾向性来归类的,像田园诗、乡土诗、城市诗、打工诗等等)、技艺的倾向性(比如新写实主义、隐喻主义、意象主义、材料主义等等),这些相对偶然孤立的一元化倾向性,而朝向现代诗最值得骄傲的广阔性、综合性方面的,在具体作品中永远变化而又相对恒定的,对有限的几种倾向性的侧重。


诗人臧棣、孙文波、韩博在飞地书局南头店

以刚才我说的四位诗人为例,无论臧棣还是孙文波,无论陈东东还是西川,他们的写作总体上都保持了相对稳定的广阔性和综合性,但他们不同的具体的作品,还是有着阶段性或触动性的侧重变化。某几首诗或某一阶段的作品会比较侧重于思辨的广阔性,另几首诗或另一个阶段的作品会比较侧重于感知的广阔性。同样的,某几首诗或某一阶段的作品,它会呈现出综合的均衡力比较强,或片面的突击力比较强。换句话说,他们并非总是写一种诗,而是总在写不同的诗,而这样侧重不同的、具体作品的、有限倾向的无限起伏,在我看来才是对变化多端的现代诗分类的要点所在。

因此,我尝试将对现代诗的分类简化为这样三类:重思类,重感类,均衡类(当然也可以叫强思类、强感类、综合类)。这样的分类只针对具体的作品,而不针对任何诗人或诗人群体。因为说到底,现代诗的丰富和广阔,是由千变万化的作品,而不是风格化的诗人或诗人群体所构成。而千变万化的作品中蕴含的,对写作的富有成效的启示性,在一定水准线之上,主要由思辨、感知、综合均衡性相称于某一首或某一类诗的适体性(就像人穿衣服一样,这件衣服是适体的,那件衣服是不适体的,这叫适体性)所决定。




- 读什么,怎么读 -


Q:进行自我诗歌教育的材料选择与阅读建议?


自我教育的第一步,自然是阅读材料选择。可供选择的阅读材料包括但不限于现代诗作品、现代诗理论、现代诗作品细读文章、中外杰出现代诗人自己提到的某些影响他们写作的书籍——包括文学作品类、哲学类、文献类等。在材料选择步骤中应当注意的一点是,尽量不要首先去读中外文学史著作中有关现代诗的描述、论述内容,也尽量不要选择当代诗歌理论家有关现代诗的评述性文章来读——因为对这些内容的优先阅读,容易带来某种固化的观念,或者混乱的思绪。这些内容并非不可以读,只不过不要首先去读,最好在阅读大量优秀的现代诗作品之后,对现代诗的总体感受力、理解力已经到了一个较高的程度时再读。那时你已经有了自己相对独立的鉴别能力,就不容易被脱离作品的纯粹观点所左右,或许还能从中受到启发。

材料选择之后,进入阅读的环节。这是自我教育中最复杂多变、耗时也最长的环节。首先,先读什么后读什么是一个问题:是先读作品,还是先读理论?先读你已经有一定了解的诗人,还是先读自己并无了解,但被公认的杰出诗人?先读时间距离近的,比如阿什伯利、米沃什、臧棣、孙文波,还是先读时间距离远的,比如瓦雷里、里尔克、艾青、穆旦?先读文本相对容易理解感受的,还是先读文本相对晦涩的?先读投合自己天性的、容易接受并喜欢的,还是先读自己天性排斥的、别人却都说好的?这些先读后读的选择,有可能带来截然不同的后续进程,但对于不同的自我教育者,并无选择的唯一性、确定性存在。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美国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诗句,或许是对诗歌自我教育阅读环节中路线选择的绝妙注释。

单就自我教育的通性而言,我认为先读作品、后读理论,先读自己不了解的诗人、再读自己了解的诗人,先读风格鲜明、独特性出众的杰出诗人,再读公认的(主要指来自少数杰出诗人的公认,而非正统文学史的公认)第一等级大诗人,或许是相对高效的一般性顺序。

至于其他的先读后读选项,时间距离远近、天性投合与否等,更多因人而异的因素——就是说,某人的优选,很可能是另一人的劣选。的确如此:在这样的选项上,相对性也有充分的呈示。其次,是边阅读边思考优劣何在,随着阅读的进程不断做出调整,还是先放下评判欲,尽可能大量地去阅读感受文本的细部、文本的诗意边界,把阅读记忆的储存放在第一位?这个选项有一个前提,就是你默认自己对现代诗所知甚少,尚无能力建立起自己独立、成熟的判断;没有这个前提,就没有这个选项,甚至,也没有“现代诗自我教育”这个命题。

在我看来,这个选项接近于一种测试:自信度高的人,和受既有诗歌教育(无论糟糕与否)影响大的人(这两类人有时会重合),一般会选前者;质朴、诚恳的人,和养成虚心学习习惯的人(这两类人更多重合),通常会选后者。这并不等于说,选后者一定是优选,选前者一定是劣选——这个选项,同样更多因人而异的变数:在我看来,从通性而言,前一类人选后者,后一类人选前者,效果或许反而更好。




- 现代诗与环境 -


Q:中国现代诗的发展境遇如何?


中国现代诗一直处身在由一个强大的古典诗教传统和一个同样强大的古典诗歌经典记忆联合构成的审美与伦理环境当中。现代诗本身越出色、越前进,对经典和传统的冒犯和威胁就越大。同时,在一个严重落后的现代诗教育前提下,公众和大量诗歌从业者对它的真正理解和认同也就越难。这里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高质量的诗歌素质教育问题。我会在课程里专门讲到这个问题。

简单来说,现代诗的复杂、综合、广阔和创新,使得任何“一言以蔽之”的概括都近于无效。而无论是“诗言志”“诗无邪”“诗缘情”“诗法自然”等等,传统诗教观念总是基于一个核心价值尺度,而企图一言以蔽之地对诗歌进行高度概括,并将这种概括视为普适的衡量标准和伦理原则。我认为,表面上它们反对的是现代诗,但实际上它们真正想要否定或高度限制的,是诗歌天然的丰富和广阔,是诗歌原生的、本在的,无穷的自由和奥秘。这当然是没有人能够做到的,就像没有人能够克制自己对不了解、不喜欢的事物的批评欲望——无论批评本身是否有意义——一样。


Q:现代诗写作中,诗人与世俗生活和时代风尚的关系?


我想讲一下现代诗写作与诗人关系中比较常见的误解或偏见。

任何一位现代诗人,客观上都不得不立足于时代风尚,不得不出入于世俗生活。那么远离时代风尚、不向世俗生活低头,是否就是每一位胸怀远大、志向高拔的现代诗人必须做出的选择?换句话说,在时代风尚中反向坚守、在世俗生活中与众不同,是否就是高质量现代诗写作的基本前提?很多人,包括诗人、诗评家、读者,都认为是。实际上这不是一个简单是否的问题。对时代风尚、世俗生活的态度,和诗人的天性、生存环境、经济能力、美学趣味的关系更大,而与诗人想象力培植、技艺磨练、创造力发展和发挥的关系很小,也就是说,无论选择是否,诗人对时代风尚、世俗生活的态度都不构成现代诗写作质量的前提,而从写作资源积累、复杂经验提炼的角度看,诗人融入世俗生活、对时代风尚保持一定的关注,理应更有益于现代诗写作。



左为聂鲁达,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在他逝世时,马尔克斯称“智利的社会主义道路是他一生的理想。”右为帕斯捷尔纳克,于1957年发表《日瓦戈医生》,并获得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因受到苏联文坛的猛烈攻击,被迫拒绝诺贝尔奖。1960年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彼列杰尔金诺寓所中逝世。1982年起,苏联开始逐步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


Q:作用于现代诗写作的环境影响种类——是否存在理想环境?


环境对现代诗写作的影响,通常是正相关影响,就是好的环境促进现代诗写作,差的环境阻碍现代诗写作,但反相关影响、混合相关影响也并非少见。作用于现代诗写作的环境影响种类,实际上还可以分出很多,比如从环境影响的时间长度考量,可以分为突发性影响、日常性影响等;从环境本身的类别出发,可以分为世界观影响、思维模式(定式)影响、文学观念(诗歌观念)影响、纯文本影响、意识形态影响、地理影响、气候影响等;从交流的角度出发,可以分为潮流影响、圈子影响、翻译影响等;从诗人主体的接受心理入手,可以分为荣誉性影响、功利性影响、伦理性影响等。

在这众多的环境影响类别中,我认为真正需要警惕的,是潮流影响、圈子影响、伦理性影响,而真正应当重视的,是世界观影响、思维模式(定式)影响、纯文本影响。当下现代诗写作在中高等级阶段总体是好的,但有一些颇获赞誉的中等阶段的写作却是比较糟糕的,而这糟糕,在相当程度上就来自潮流影响、圈子影响和伦理性影响。

我知道有很多人关心,现代诗应当有怎样的一个理想环境?我们现在的环境——世界范围或中国范围的——是不是不适合现代诗的发展?我的回答是:现代诗不需要一个理想的环境,或者说现代诗从未有过一个理想的环境。如果现代诗和传统诗有一个环境影响方面的区别,那就是现代诗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反驳能力,是人类有诗歌以来所前所未有的。这也可能是现代诗一个显著的进化特征。

无论战争、瘟疫、极权,还是过度的太平盛世、过于便利的数字化生活,无论穷乡僻壤还是繁华都市,无论有多少人读诗或不读诗,无论现代诗如何被冷落或如何被复兴,都不会在根本上损毁或造就现代诗应有的轮廓。对应于万物的百变的环境,在本质上是现代诗语言文本之外的潜在文本,其在时间线性上的变化仅在于:有时它们是次要文本,有时则是重要文本。所以,说“我们现在的环境不适合现代诗写作”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命题,提出这样命题的人,很可能对现代诗进化历程、现代诗发生学缺乏足够的了解,更可能的是,对现代诗本身缺少足够的信任。


艾略特在其《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有言:“灵魂乃天赐,圣洁不动情。”


- 现代诗创作 -


Q:优秀的现代诗诗人应具备哪些素质?


在中国,从现代诗诞生的1920年代到今天,关于一个诗人首先应该具备怎样的素质,才能保障其现代诗写作的品质,一直处于争辩中。一种比较主流的观点是,一个诗人首先应当具有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才谈得上现代诗写作的其他方面。也就是说,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是一个诗人写作现代诗的首要素质。

持这种观点的人,常常拿中国的屈原、杜甫,外国的聂鲁达、帕斯捷尔纳克等为例来说明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对于一个诗人的重要性。虽然有太多相反的例子可以驳回他们的例举,但就此说他们的观点是错误的,也没有意义。对于一个好的现代诗人来说,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的确是重要的,但这重要,是一种自然生成的重要、常识的重要,也是不需要时常在写作中表露出来的潜在的重要。

另一方面,社会责任感和批判意识虽然重要,但对于现代诗写作的质量并非决定性因素。在现代诗写作和诗人的关系中,更加重要的、对现代诗写作质量具有决定性影响的,是诗人的语言感受力、诗意洞察力,和基于诗人自我修养的整体修辞能力。前几堂课我反复强调过,整体修辞是现代诗写作区别于传统诗写作的一个最显著的技能标志;我尚未讲到的是,一个诗人整体修辞的能力,是由自我修养中的知识积淀、技艺磨练、精神反省、世界观进化等多个方面共同培植起来的,而不同的诗人在对这种整体修辞能力的培植侧重点上,有着很大的差别。

我前面分几方面讲到现代诗人分类的重要性,在这里它一样有着同等的对应性意义——不同类型的诗人,在对整体修辞能力的培植上,自有其合乎自己个性的重点选择,而无须去考虑究竟是精神反省更重要,还是技艺磨练更必要。

现代诗写作与诗人的关系,极易在写作伦理一端被片面强调,而将关系结构的完整性、伸缩性置于次要或末位,导致种种表面正确的误解或偏见。这些误解或偏见,即使对于成熟的诗人、诗评家,有时也会造成令人遗憾的迷惑,虽然这样的迷惑一般仅限于影响他们个人的写作。


Q:现代诗的创作成就真的远低于古代诗歌吗?


即便如此,我们仍旧无法反驳“诗歌是文学的最高形式”这句话中包含的对古代诗歌经典的尊崇,我们也无法反驳“诗歌是文学桂冠上的明珠”这样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更像是出于心虚而抬出祖先以自高身价的比喻。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现代诗在现代的文学地位、文化影响力,确实远远低于古代诗歌在古代的文学地位、文化影响力,换句话说,现代诗自诞生以来,便从未获得或享有过和古代诗歌相似的,文学和文化的中心地位——我要强调的是,对现代诗来说,文学和文化的中心地位不是丧失,而是从未获得。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古代诗歌虽然很久以前就停止了更新,虽然在这个时代也不再享有文学和文化的中心地位,但它们的相对地位、相对影响力,在中国和世界的很多地方,依然高于和强盛于现代诗。那么这是为什么?是因为现代诗的创作成就真的远低于古代诗歌么?很多人,包括不少有影响的诗人、诗歌理论家都认为是这样,但我认为绝非如此。


Active Poetry | Ewa Partum, 1971–3

现代诗相对于古代诗歌在地位、影响力方面的明显弱势,有着众多而复杂的原因,而唯独创作成就本身不构成其中之一。现代诗从诞生到现在,虽只有一百多年,但它所开辟出的诗歌空间,比过去几千年诗歌所开辟的空间还要大,它的面前,是一条歧途之后更多歧途,开阔之后更多开阔的创新之路。在这个前所未有的诗歌空间里,在这条充满歧途而又无比广阔的诗歌路途上,为数不多但也并非稀少的现代大诗人已经写出了真正卓越的诗歌,这些卓越诗歌中蕴涵的前所未有的诗意洞见,允诺了对人类物质经验和回溯、前瞻双重精神发现的丰富对应性。

虽然绝对的“诗歌成就”对比永远无法成立,尤其在一个不对等的时间长度和进化刻度上,但我们至少看到这样一个事实:现代诗不比以往任何时代的诗歌差,它对文学、文化中心的偏离,最主要的原因出自一个无比庞杂时代错综的文化生态,和这个时代实用科技无孔不入的惊人穿透力。或许可以想象——但丁、弥尔顿,或屈原、杜甫,他们带着各自辉煌的诗歌来到这个时代,文学或文化中心的座椅,会虚席而待他们入座么?

我们显然只能想象他们带着各自的诗歌来,而无法想象他们空手而来写出那些辉煌的经典,就像我们无法想象米沃什和特朗斯特罗姆去到中世纪的欧洲,写出他们那些卓越的诗篇来一样。我想说的是,诗歌的地位和影响力并不相关于诗歌本身的状况,而仅相关于时代总体的复杂程度,和其广义文化总量中的结构细节。在一定程度上,现代诗在现代文化总量中的次要结构角色,使得它更能专注于对自身的发现和建设,从而成就一种区别于以往任何时代诗歌的,特殊的诗歌创造。



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2004),波兰裔美籍著名作家、翻译家、评论家。生于立陶宛基日达尼,卒于波兰克拉科夫。“二战”中纳粹德国入侵波兰时,曾参加抵抗组织。1951年从波兰驻法国大使馆文化参赞任上出走,从而与波兰政府决裂,开始流亡生涯。1962年起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拉夫语言文学系教授。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诗集《冬日之钟》《面向河流》,散文集《拆散的笔记簿》,政论集《被禁锢的头脑》,小说《伊萨谷》等。




清平课程结语:


作为一个结尾,也作为我个人对现代诗理应表达的敬意,我想附上一首瑞典卓越的现代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短诗《七二年十二月晚》——我的大部分讲课内容,差不多都可以拿这首六行的短诗杰作来当例证。


七二年十二月晚

特朗斯特罗姆


我来了,那隐形人,也许受雇于一个

伟大的记忆,为生活在现在。我走过


紧闭着的白色教堂——一个木制的圣人

站在里面,无奈地微笑,好像有人拿走了他的眼镜


他是孤独的。其他都是现在,现在,现在。重量定律

白天压着我们工作,夜里压着我们睡觉。战争


李笠 译



清平,2018.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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