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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举:九里的年味

 老鄧子 2019-02-26

过了“腊八”,工厂里便有员工陆陆续续地返乡。


年,一天比一天近了;年味,一天比一天浓了。


虽然身在千里之外的苏州,我只用鼻子轻轻那么一嗅,便能嗅出九里的年味。这味道,跟城市里早点的包子味道截然不同,跟饭店农家乐里的酒香肉味格格不入,跟可口可乐、方便面或者咖啡的苦味更有着天壤之别。从九里的年味里,我能闻出一股泥土的气息,各种衰草落叶、牲畜粪便发酵后的气味与袅袅炊烟的人间烟火气味混合之后,又从房前屋后树木丛中散发出来,构成一种特有的九里气味。


九里的年,似乎更像一个年;九里的年味,似乎更有年味。


仿佛在一夜之间,一向空空荡荡、寂寞宁静的九里山村,空降一般,突然有了不少年轻人,有的拉着行李箱,有的开着小轿车,小伙子带着外地的媳妇,大姑娘领着异乡的女婿,操着不同的语言,硬是把土拉吧唧的九里打扮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一向生意冷淡、门可罗雀的杂货铺、供销社,发疯似的,生意异常火爆,货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刚进的年货,老板们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两口子轮换着吃饭,屙尿都有些慌慌张张,还是忙不过来。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九里街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购年货人,背着背篓的,拎着方便袋的,骑着摩托车的,开着皮卡的……接踵摩肩,络绎不绝,黑压压一片,只见脑壳不见人。吆喝声、叫卖声、说话声、各种车辆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海洋。经常是车子已经上了月亮湾、过了四方淌,喇叭声依旧响的理直气壮,拐着弯排山倒海地传回九里街上。穿着新衣服的孩童,揪着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爸爸妈妈的衣角要鞭要炮;包着手巾的婆婆妈妈指着货架上的副食品问这问那。


活了半辈子,打工这些年,年年过年必回九里。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不回老家,那不叫过年。


一般在腊月二十左右,一路劳顿,一路奔波,日夜兼程,刚从襄阳下了火车,心早已飞回九里。于是,忘记了旅途的辛劳,快马加鞭,饱饭都顾不上吃一顿,买了一个面包,坐在车上边走边啃。一脚踏上九里的班车,看见满车的九里人,说着九里方言,九里的年味立马扑面而来。跟车售票员蒋艳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说,老同学,回家过年了,今年混得咋样?我说,像我这样没本事的人,凭力气干活,到哪里都是一个球样,饿不着,撑不死。我们一个班的柱子开了两家工厂,模具可以出口美国,年产值达一个亿;杰子一套橱柜可以买几十万;怀玉已经是大学副教授……


几个小时的车程,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九里。班车还没停稳,便有一大阵人蜂涌过来,活生生地把一辆班车围得水泄不通。父母来接出门打工的儿女,妻子来接相思已久的丈夫。车厢里拎出各种各样的礼物,后备箱里提出大包小包。



太阳已经偏西。张大爷和李大伯歪在大门上,穿着崭新的羽绒服,头戴一顶大绒帽,双手交


叉着插在袖筒里,沟壑纵横的额头,干枯麻黄的脸,眼眶转动一对白里透黑的珠子,一边吧嗒着旱烟,一边嘻嘻哈哈地谈论着昨晚被窝里的那点事。一看到我,张大爷用力扯动一下眼角,使劲吧嗒一口烟嘴,吐出一大团烟雾,哈哈一笑说:“哎呀,我的天,杨家的和平娃子回来了。到底是跑世面的人,脚长金贵了,难得回九里一趟呵!晌午我俩还在说你呢。你说你,到底要那么多钱干啥,两个老辈子六十多了,要给你招呼孩子,还要种地。过年回来就好……”我赶紧递一根过滤嘴香烟,大爷大伯地叫。他俩连忙用手来挡,还低下身子,在地上上“嘣嘣嘣”地磕烟灰:“你给的烟没得劲,烧嘴皮子还抽不惯,哪有这大烟袋拔起来有滋味儿。”我硬塞给他们一人一根,他们看都不看是啥牌子,就顺手夹在了耳朵丫子上。


听到声音,朱家小嫂子也出来了。腰间系着一个半新不旧花布围腰,手上捏把韭菜,脸上笑得跟花儿一样,鼻子上有些锅抹烟子。 “噗嗒噗嗒”一双大脚板落地有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九里的大秀才回来了哦。最近没见你发表黄色小说了?我就喜欢你那股子骚劲儿。快进屋坐会儿烤烤火!”我说,哥在家不,他不在家我就进来。小嫂子说,正好,他不在家,快进来。说着,便要动手来拉我。在家时,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开惯了玩笑,没那么多客套。我扭头就跑,只听见身后笑声一片。她知道我急着回家,也不追赶。等我回过头来,她已拿手擦擦围腰子,回屋去了。


我家单家独院,很安静。刚走到桃树垭子,大黄狗便一路飞奔迎了出来,摇头摆尾地在身上蹭来蹭去,大红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树下打灰窝,“哼哼”抢食的猪拱着石槽,半迷糊半清醒反刍的牛站立在敞口的圈里伸着懒腰,“钥匙头”粉墙黑瓦的院子,在几棵大树的缝隙中翘着檐角。一垱一垱的梯田里,尽是绿油油的油菜和小麦。麦行中间套烟叶,收了油菜种苞谷,割了麦子培烟行,田边地头点大豆,就这样,一茬接一茬的青绿,然后一汪接一汪的金黄。勤劳善良的九里的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岁月的轮换中不断地播种着希望,收获着喜悦,有了收获的喜悦,就忘记了耕耘的辛劳。


塄坎下、屋后边有几株桃树、杏树、梨树、柿树和樱桃树夹杂其间,一到春天,红的,白的,粉的……各种各样的花儿争先恐后竞相开放,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把乡村的田间地头打扮得妖娆别致。



晌午的九里,那是一首厨房合奏曲。不管走过哪家,都能听到吹火筒的噗噗声,柴火燃烧的呼呼声,锅铲碗勺的叮当声。锅里烧红了,“嗞啦”一声,放进一勺猪油,又是“嗞啦”一声,一股葱辣味从门缝窗眼窜出来,直呛得林扒里的鸟兽一声赶着一声打喷嚏。


大人爱种田,小娃儿爱过年。过年了,来客了,小娃子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大人面前疯来疯去,可以没有上顿下顿的吃零食,可以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大人要压岁钱。


九里的年,的确有几分年味。不必说家家户户要贴对联儿年画儿,不必说家家户户要挂大红的灯笼,不必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从腊月三十的中午一直放到大年初一的早上,地动山摇,惊天地泣鬼神,闪烁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不必说家家户户大人带着孩子互相串门放鞭拜年,说恭喜发财,更不必说高朋满座,山珍海味,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划梅猜拳,饮酒作乐,单说在腊月三十这天,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围坐在温室火炉旁,即便是烧几个洋芋,烤几个红薯,喝几口古井水泡制的香茶,也不知比在霓虹灯下的小酒馆里,和一群天南海北的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胡吹烂侃强了多少倍。倘或有一炒瓢黄菜煮大肠,一大盘酸菜腌猪肚,炒一锅苞谷面饭,再有一壶苞谷熬制的纯粮酒,想想那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在天宫过年,也


不过如此了。


突然记起有一年,家里养的母鸡“咕咕,咕咕”下了一个蛋,母亲赶紧从灶火里起身,顺手撒一把谷糠做奖赏,那只母鸡立刻噤声,伸展着翅膀直着头就斜奔过来,“咄咄”啄食。母亲则小心翼翼地摸出尚有余温的鸡蛋朝太阳瞅一会儿,拿回屋,放进瓦罐里,等赶集的日子上街换油盐钱。又一天,母鸡刚“咕咕”一声,弟弟就飞跑去收鸡蛋,也想在阳光下瞅瞅,还没举起来,蛋就滑掉在地上,蛋壳碎了露出一潭亮黄亮黄的蛋泡。弟弟吓哭了,母亲跑出来,先摸摸弟弟的脑袋,然后用锅铲子把壳面上的蛋汁铲进碗里,晌午,就多了一道韭菜炒鸡蛋,香气钻心钻肺,我们弟兄俩总算解了一点馋。


大雪封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那才够年味。冰冻三尺,下不了地,上不了坡,不必操心一亩三分地没耕,也不必着急垫猪窝,一门心思就想着过年,年才过得出滋味儿来。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我们小时候,过了正月初三,九里每个村里便要组织一班人马排练节目,准备正月十五闹花灯。十五以前,各个村子巡回演出。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全九里的演出班子集中到九里乡政府广场上,举行规模空前声势浩大的闹花灯比赛。每到这个时候,九里乡政府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如同出水芙蓉,风情万种,花枝招展。那阵势,那氛围,那格局,像汉江端午节万人龙舟赛,又像韩信沙场秋点兵,颇有点华山论剑的味道。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各显神通。舞狮子的,玩彩莲船的,踩高桥的,唱皮影戏的……上场的选手,个个精挑细选,优中选优。从预赛到复赛,从复赛到决赛,人一次比一次多,气氛一次比一次紧张,人们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上了。广场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亲友团来了,粉丝群来了,看热闹的也来了。评委们紧张起来,看得眼花缭乱,唯恐自己在评分时出现失误。看看这个表演,很美;看看那个表演,也很美。一时间,难取难舍。


得奖与否,并不重要。一项活动,重在参与。得了奖的,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登上领奖台,手捧鲜花,激动得不停向台下观众挥手致意。台下掌声雷动,欢呼雀跃。没得奖的参赛选手,也绝不气馁,主动走上台去,和得奖选手一一握手,对他们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最后,所有的参赛选手站成一排,照个黑白照片,以做纪念。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但我更喜欢九里。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的每一个年都是在九里过的。我熟悉的九里,四季风来味异。逢春,那漫山遍野的山桃野樱,开出绯红绯红花团;沟边路旁的田野里,黄灿灿的油菜花,像云彩一样罩着院子和农家;蝴蝶上下翻飞,翩翩起舞,蜜蜂嘤嘤嗡嗡地热闹着山野,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淡淡的芬芳味儿。夏天,一眼望不到边的小麦,随风波动那金黄耀眼的日头,南瓜摆满院边坎边沟边,浓郁的菽甜味儿,把乡村弄得香喷喷的。秋天,苞谷黄壳、黄豆结角、红薯挤满窝,是成熟的季节,天蓝云白,田野里一槽槽、一埂埂的黄叶,引得鸟群一会儿从这片地里窜起,又在那一片地里旋落地觅食。张家煮新鲜的苞谷浆巴,李家推新鲜的连渣酪子,王家蒸新鲜的红薯坨子,刘家晒洋芋泡子,从门前一过,那味儿就直钻鼻窟窿,渗进你的五脏六腑。冬天,风寒雪盖,冰冻虫僵,百草息声,正在熬制的包谷酒,香飘十里,勾人馋虫,钢筋锅里炖着的猪蹄子,香气扑鼻,沁人心扉,馋得你直流清口水……杀了年猪,熬了麻糖,打了豆腐,年关又近了。


曾经有一个文友这样写过年:年就这样平淡无奇的又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了儿时的感觉。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有家的地方却没有工作。他乡容纳不下灵魂,故乡安置不了肉身,一个叫家的地方找不到养家糊口的路,找到了养家糊口的地方却安不了家,从此便有了漂泊,


有了远方,有了乡愁,有了无穷无尽的牵挂……生活总是那么不容易!生在故乡,活在它乡!


大概是文人喜欢多愁善感吧。我不是文人,也没有这样的感慨。唯一让我有些遗憾的是,九里跟随时代,一年比一年变化大,人们可以坐在屋里,足不出户,就能看好多春晚直播,而舞狮子玩采莲船的手艺好像要失传了。


总以为,过年不放鞭,过年的气氛便会大打折扣。放了鞭,便有了喜庆的氛围;放了鞭,便有了祥和的味道;放了鞭,便有了庄重的意思。一句话,不放鞭,不像过年。我敢说,现在的九里,过一个年,放的鞭比狗日的大上海市区一年放的鞭还多——呵呵,上海市区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咯!


于是,九里的年,更像一个年;九里的年,更有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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