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性优先于女性 。 Le masculin l’emporte sur le féminin. 听到这句法语,你也许会犯嘀咕,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啊! 这不是愚昧落后的封建价值观吗?分明是直男癌、大男子主义啊! 然而,这却是法国人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一句话。 在每个法国小学的课堂上,老师都要给小学生们讲授这句话。 因为它是一条明确的语法规则:“阳性(男性)优先于阴性(女性)。' 它指的是,在法语中,对于既有男性(阳性)又有女性(阴性)的复数名词,要采取“男性优先”的原则,形容词都要按照“男性”来进行配合,主语也要用男性的“ils”。 比如说:Les garçons et les filles, ils sont intelligents. (这些男孩和女孩们,他们都很聪明。) “他们”和“聪明”,都要按照男性,而不是女性进行性别的配合。 这条规则对于每一个法语初学者都不陌生,它是刚接触法语一周就会学到的最基本的语法规则。 然而,近期,法国小学老师Karine Dorvaux在网络上公开发声,旗帜鲜明地反对这样的语法规则。 她在视频中说:“我无法在课堂上告诉孩子们 ‘男性优先于女性’(Le masculin l’emporte sur le féminin.),哪怕仅仅是简单的语法规则,也是对孩子的错误教育,因为它包含着一种性别歧视。” 她的声明瞬间获得了不同地区的314名法国小学老师的联名支持。 其中一位小学教师愤慨地说道:
无独有偶,最近的法国社会上,除了热议的“黄背心”运动之外,还发生了一场引起了广泛讨论的风波。 著名的女权主义者Rebecca Amsellem向负责制定法语规则的法兰西学院写了一封公开信,要求更正法语中明显存在的“女性歧视”。 信上写:
Rebecca Amsellem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女权主义者,她曾经就“男女薪资不平等”、“女性职场性骚扰”等话题做过深入的调查研究。作为社会名人,她经常上电视节目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备受法国社会的关注。 Rebecca认为,如今的世界并没有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许多规则、符号、价值观,无不暗示着男性的性别优越。 她说:我们所处的父权社会,是一个“被男性构想出来、并时时刻刻为男性考虑”的世界。 法国著名演员Catherine Arditi曾经拍摄了一部短片,名字叫做《法语是性别歧视的语言》。 在视频中,她讲述了一个事实: 法语名词有阴阳性之分,而往往同一个名词的阴性(女性)形式却含有贬低和羞辱的词义。 比如说: le maître 指的是“男主人”,而阴性形式la maîtresse 却常常指“情妇”; entraîneur 指的是“教练”,而entraîneuse(entraîneur的阴性形式)则特指“陪酒女郎”; un homme facile 指的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而une femme facile 则是指“妓女”; un homme public 指的是“有名望的男人”,而une femme publique 指的还是“妓女”; un professionnel 指的是“专业熟练的男人”,而une professionnelle呢?呵呵,也是“妓女”。 哪怕是“une fille”(女孩)这样的词,在法语中也有“妓女”的意思。 因此,为了避免产生歧义,人们通常不说“Je connais une fille.” 而说“Je connais une jeune fille.” 还有许多相关的例子,不胜枚举。 Catherine Arditi在视频的最后总结道: “我们日常使用的词汇和词语中,总是能显露出深重的大男子主义。” 完整视频请移步B站: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1304145/ 视频翻译:苏美丽Antoine 法语是否存在“性别歧视”? 那么,问题来了,法语究竟是不是一个存在性别歧视的语言? 这个问题屡次成为法国社会议论的焦点,许多人曾经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首先,质疑这个观点的,是大部分的法国传统语言学家们,他们拒绝承认法语存在所谓的“性别歧视”。 法国著名语言学家Jean Szlamowicz就对“语言中的性别平权”持否定态度,觉得纯属多此一举。 他认为,所谓的语法规则,只是一些机械的规则符号,具有偶然性,对某些语法规则“过分解读”,然后硬生生地将它们视作“大男子主义”的产物,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那么,法语到底是不是如他所坚称的那样,不存在“大男子主义”的嫌疑呢? 法语中的性别歧视现象并不是古来有之,它们真正出现,是在17世纪。 17世纪是法国的封建专制制度到达顶峰的时代,也是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非常严重的时代。 当时的法兰西院士、杰出的语法学家、被尊为“不朽者”的男爵Claude Favre de Vaugelas,就呼吁在语法规则中建立“阳性优先于阴性”的基本逻辑,因为“男性比女性更加高贵”。 他在著作中明确写道: “男性,是最为高贵的性别,因此,当阳性名词与阴性名词在一起的时候,应当以阳性名词为优先。” Le genre masculin, étant le plus noble, doit prédominer toutes les fois que le masculin et le féminin se trouvent ensemble. » (Vaugelas, 1647). 从这句话中,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是当时的社会主流思想。 100多年后的1767年,法国的语法学家Nicolas Beauzée又对Vaugelas的这种思想进行了重申和补充。 他说道: “为什么阳性(男性)是更加高贵的属性?因为男性优于女性。” Pourquoi plus noble ? À cause de la supériorité du mâle sur la femelle. (Beauzée, 1767) 可以看出,当年制定语法规则的人,天然带有“男尊女卑”的歧视思想。因此,语法中的“性别歧视”,并不仅仅是什么“偶然现象”。 经过总结,法语中体现“性别歧视”的地方,共有三点: 1. “在配合中,男性(阳性)名词优先于女性(阴性)名词”的语法规则。 2. 教授(professeur)、医生(médecin)、作家(écrivain)等社会地位较高的职业,没有女性的称谓。 3. 许多女性名词被贬义化。 由“professeure”引发的革命 那些想要修正法语中“性别歧视”的人们,在很长时间内,遭到了广泛的质疑和嘲笑。 在大多数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些语法规则就已经深深刻在脑中了。因此,大家会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些“最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必要“过分敏感”。 然而,支持语言改革的人们认为,语言的逻辑,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思考的逻辑。 语言中“对性别歧视根深蒂固的暗示”,会给人们的潜意识施加不好的影响,让人们觉得“男性优于女性”、“女性不配做高尚的工作”、“用言语侮辱女性”,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 法语中的性别平权,并不是将法语“女性化”(féminiser),而是将法语“去男性化”(démasculiniser),也就是说,去除法语中“男性优先”的原则,杜绝不良的暗示。 法兰西学院的“不朽者”们开始思考,如何通过合理的改革,消除法语语言中“性别不平等”的现象。 法国《自由报》写道: “语言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它会随着时间的进步而不断地变化与更新。因此,每三十年就应当重新考虑一下,这个语言的规则、这个词语,是否已经过时了。” 法国作家Eliane Viennot也在她的著作《不,男性并不优于女性!》中写道: “在法语中,那些曾经被人“精心设计”用来暗示性别优越性的一切,都应该被弃之如敝履。” 其实,在最近的20年间,法语已经悄悄地去掉了一些曾经的“污点”。 之前只有阳性没有阴性的职业名词,都渐渐出现了它们的阴性形式。 比如:出现了女领导(la directrice)、女总统(la présidente)、女律师(l’avocate)这样的用法,而之前这样写是错误的。 近几年内,最显著的变革,就是“professeure”(女老师)这个词的出现。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查阅了国内出版的一本法语字典和两本语法书,它们分别是:2001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拉鲁斯法汉双解词典》、2005年译文出版社出版的《法语现代语法》和2011年东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法语语法全解》。 这三部国内出版时间较为久远、比较权威的法语书籍上,均对 “professeur”有着相同的解释: professeur,教员、教练、教授,只有阳性形式,没有阴性形式。 然而,当我翻开法国在2014年出版的法语教材《Totem A1》,惊奇地发现,在第28页的词汇表中,赫然出现了une professeure的用法 ! 当我查阅2018年法国新出的《拉鲁斯法语词典》,发现professeur这个词也悄悄地加入了阴性形式。 而维基词典上,也将“professeure”正式列入了法语规范名词之一。 对于professeure这个“新词”,法兰西学院其实并不同意这样的改动。 然而,他们最终(也许是碍于压力)发表了一个声明,声明的大致内容是:为了消除语言中潜在的性别歧视,同意在日常生活中使用“professeure”这个词。 与此同时,同样得到改革的还有“作家”(écrivain),也出现了相应的女性称呼:écrivaine。 不过,还有一些只存在阳性形式的表示职业的名词依然没有改变,比如说médecin(医生)这个职业,就依然没有专属于女性的称谓。 那么,针对法语中的“性别歧视”的改革,下一步将会是什么呢? 专家们普遍认为,在不远的将来,将会有几项法语“去男性化”的变革。 一、尽量避免用“homme”来指代“人”。 在法语中,homme的意思是“男人”,同时又可以做“人”的统称。 homme为什么可以既指代“男人”,又统称为“人”?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从古罗马时期开始,女性被视作男性的附属品,没有参与社会活动的权利,没有政治权、选举权和受教育权。因此,在商讨各种重大事务的时候,女性是被忽略的。 在这样的逻辑下,“男人”可以取代“女人”,成为“人类”的统称。 法语的“去男性化”,将会要求尽量避免用“homme”作为“人类”的统称,而多使用humain来代替homme。 比如说,“le droit de l’homme”,将会改为“le droit humain”。因为在“性别平权”的视角下,“人权”不仅仅是“男人的权利”。 二、在口语中,尤其是在公共讲话中,如果表达的对象有男有女,要把两种性别都讲出来。 比如,把“tous les étudiants”改成 toutes les étudiantes et tous les étudiants,在公共场合向大家打招呼的时候,把“bonjour à tous”改成“bonjour à toutes et à tous”。 法国总统马克龙在2019年新年演讲中,就用“les Françaises et les Français”代替了传统的“les Français”。 纵观这几年的法国总统演讲词,对可能涉及“性别歧视”的语言细节会格外注意,比如“chacun”,一般都会变成“chacun et chacune”。 三、“就近配合原则”,即:倘若主语是既有阳性又有阴性的复数名词,那么形容词不根据阳性复数进行配合,而按照距离此形容词最近的名词的性别进行配合。 比如: 按照传统的语法规则:Les garçons et les filles deviennent beaux. (形容词beaux根据阳性复数进行配合)。 而按照“就近配合原则”,则是:Les garçons et les filles deviennent belles. (形容词belles根据距离最近的filles进行配合)。 再比如:传统的法语句子les pays et les villes étrangers(étranger根据阳性复数进行配合),根据“就近配合原则”,就应该写成:les pays et les villes étrangères(étranger根据就近的villes进行配合)。 这条规则已经获得了加拿大魁北克的法语语言局(l'Office québécois de la langue française)的官方认可,并列入了加拿大法语的语法条款之中。 它目前正逐渐被法国人所接受,相信出现在正式的语法规则中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就像Rebecca Amsellem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 “倘若这些新的规则在法国得到承认,那么,占法国人口52%的女性们就不会感到被自己的母语歧视与排斥”。 更加文明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生活在男权社会中,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语言和文化中,父权思想无孔不入,已经深深刻印在我们的潜意识中,甚至让我们觉得这一切顺理成章。 在《圣经·创世纪》中,上帝先创造了男人亚当,为了排解亚当的寂寞,取出其一根肋骨,创造了女人夏娃。这彰示了“男人掌控女人,女人依附男人”的性别权力关系。 随后,夏娃因为禁不住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这激怒了上帝,将人类赶出伊甸园。夏娃成为了意志不坚定、缺乏主见的典型,认为她是人类“原罪”的元凶。这里已经埋下了西方文化中“贬低女性”的种子。 在东方也是如此,人们常常把男性的事业失败归咎为女性,于是出现了“狐狸精”苏妲己、“媚上祸国”的杨贵妃,“女性”这个性别仿佛带上了原罪的色彩,成为了“祸水”。 在大众的思想中,与男性有关的气质普遍被认为是优秀的,而跟女性有关的气质,却常常遭到贬损。 如果一个男孩显示出女性般温柔安静的一面,会被嘲笑为“娘娘腔”。 而一个女孩表现的像个男孩子,却往往会被夸赞为“有英气”。 至少“娘炮”是个绝对的贬义词,而“女汉子”、“假小子”却常常是中性带褒义。 在大多数的语言中,最为恶毒的骂人的词汇,都是针对女性特点或者身体部位。 汉语的“国骂”:SB、CNM,以及法语中的con、connard、salope,都可见一斑。 高晓松曾经说过: 我很奇怪,为什么在许多影视剧里,男性成功的标准是“做出一番事业,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女性成功的标准,却总是“得到完美的爱情,找到一个好男人来依靠”。 仿佛女性天生就是男性的附属品。 他在节目中批评过如今的“宫斗剧”,几个女人围绕着一个男人争锋吃醋,费尽心机、百般讨好、拼命缠斗、丑态毕现,只是为了获得皇上的圣宠。 这种剧情从头到尾透着一股腐朽之气。 我们的文明,经历过那个愚昧落后的年代,染上了污点。 而那些污点,存在于这个社会的潜意识中,扎根在人们的脑海中,继续发挥不好的影响。 有人可能会觉得,那些法国的女性主义者,为什么要对一个简单的语法规则这么较真儿,纯属吃饱了撑的。 而我却认为,一个真正文明的社会,一定是个更加敏感的社会。 它不再遵循从前简单粗暴的“服从多数、忽略少数”,而是关注到每一个人,照顾到弱势群体的感受,给予每个人应有的关怀。 如果通过这样的“较真儿”,能让社会对女性有更多的尊敬,让女性的地位有所提升,让性别平权更进一步,那么,“较真儿”就是非常有意义的。 对于语言的使用者,甚至对于一个生活在社会和文化中的人,我们应该做的,是注意到生活中每一个可能产生不好影响的歧视行为,不说歧视性的话语,成为一个“懂得照顾所有人的感受的现代文明人”。 就像文章开头提到的Rebecca Amsellem的那封信的末尾写道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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