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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08 12:07
文｜高佳 编辑｜林鹏 在北京中关村一家植发医院的咨询室里，吴海被医生拽着，在画着医院LOGO的背景墙前合了张影。 “坐下，我再给你头发拍一张。”医生用手扒拉着他的头发，拍了个小视频，“大家看，这是半年后来复查的，看看头发长得多好。” 吴海留着“莫西干头”，两侧剪短，中间头发又厚又高。两年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间咨询室时，“头顶就跟铁丝网一样。” 护士把咨询植发的小伙子领进门，“快来看看，他也是年前刚做完。”吴海正低头玩手机，小伙子看着他又厚又高的头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被拉进另一间咨询室。 数据显示，每6个中国人中就有一人脱发，约有2亿人受脱发问题困扰。植发广告再也不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它们强势占领了小区电梯、地铁、B站鬼畜短视频，甚至穿越进热播古装剧《延禧攻略》，彰显一个现代人的“头部问题”。 “你知道接待我的导医，一个月业绩有多少吗？”吴海说，“900万。她一个月能挣30万！” 我们找植发产业链上的各方当事人聊了聊植发的问题和生意。他们中有饱受大脑门儿之苦的年轻白领、“不差钱儿”的脱发老板、从业十多年的医生，以及植发论坛的创办者。 以下为他们的口述： 1.植了一头24万的头发，值了 吴海，33岁男，健身房老板，同时是理发店和鸭脖店拥有者，2017年开始植发 我是从26岁开始脱发的，在那之前，我的头发厚得就跟筐一样，掉头发的时候我心想，多掉点好，省得专门去剪薄。 我们家男的，就没一个有头发的。我爸说，他从34、5岁开始脱发，我原本估摸自己也该到那个年纪开始秃，没想到才27岁，头发就掉的一发不可收拾，洗头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往盆里看，过了那一两年，头顶立马就见亮了。 那时候，我还在理发店上班，作为理发师还脱发，真觉得不好意思。我脱发的类型叫“M脱”，两边额角上移，头顶稀疏，没法搞其他发型，只能一直剪寸头。 去公立医院咨询，医生就问两句：“家里有没有人脱发？是不是遗传？”然后开一堆治肾虚的药，就完事了。我自己做美发，知道生发洗发水和偏方都没用，也懒得试。我也想过剃个光头，但一个东北人，说话带着味儿，有纹身，再剪个光头，怎么看都不像好人，也影响谈生意。 在网页弹窗上看到植发广告的时候，我脱发已经有五年了，头发成了心病，哪怕有个小广告贴在电线杆上，只要对症，我也得凑过去看一眼。 北京那几家名气大的植发医院，我花一天时间跑了个遍。当时我自己做生意，赚了点钱，医院的护士见我手里拿着奔驰的车钥匙，又穿着GUCCI的鞋，快我一步走进咨询室，跟医生说：“（这人）有钱。” 这话让我听见了，我心想这不明摆着想宰人吗？就问她：“最贵的（一个单位）多少钱？”她说：“二十多。”我说：“那不行，太便宜了，你给我来一百块钱一根的。”她懵了，说：“你等一会儿。”叫来一老头儿，老头儿说：“有，一百块一根的。”之后拿个计算器在那儿算，算出来得花好几十万。我说：不行，我想朝着一百万弄。他说：“你别急啊，还得吃药呢。”硬给我往一百万凑了凑。 还有的医生先把话说得挺重，“看你年纪轻轻的，这头发不整不行了。”等人要走的时候，再说一句：“今天交订金，给你留个名额，还能享受优惠。” 这不都是我们以前在理发店用过的“套路”吗？一听就觉得不靠谱。我现在的植发导医亲和力强，也不催人。她给我设计了两个额角，算下来要植两千多个单位，一个单位12块钱，一共要花两万多。也就是说，花这点儿钱就能有头发，还能持久，我确实有点儿心动。 之前在动物园看见没有毛的小鸡，我就想，该有毛的东西，它为啥没毛呢？人也是一样， 我爱去夜店玩，有的射灯专门挑一个地方打，如果正好打到我脑袋上，我就尴尬了，怕人开玩笑：“看这秃驴，还出来玩儿呢。”我媳妇有时候也说：“早知道你掉头发这么狠，就不找你了。” 数据显示，每6个中国人中就有一人脱发，约有2亿人受脱发问题困扰。 在手术台上，我听见针扎进头皮里的声音，咔嚓咔嚓的。我想着，每扎一针，就有一根新的头发长出来，就这样盼着手术快点结束。 做完手术第二天，我脑门肿的像外星人一样，又过了两天，伤口开始结痂，植过头发的那块头皮发红，离远看，就跟带了个紧箍咒似的。 没过多久，两块额角就长出来头发，我经常忍不住摸一摸，理一理。过了有三四个月，头发进入“脱落期”，长出来的头发全掉了，比没植发的时候显得还秃。我当时都绝望了，心想不会是被坑了吧，任医生再怎么说是正常情况，我都不信，直到又长了一茬新头发，才放下心了。新头发长得茂密，这又显得头顶更秃了，我联系医生，打算把头顶也给补一补。 第二次植了四千多个单位，我担心中间头发不够厚，用了更细的针，创伤性更小，植的密度也更大。还找了资历更好的医生，一个单位30块钱，一共花了20多万。 现在头发长好了，我一直没舍得剪，又是烫又是染的，弄了不少早就想做的发型，虽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头发，得在意点儿，但我不想考虑那么多，有头发了还不抓紧捯饬捯饬？等头发再长长点，我打算往后梳高，整个背头。 虽然我表现的好像不在乎，但我之前其实挺受脱发影响的。植发之后，人真是自信很多，觉得我那个“短处”，现在没有了。 有朋友说：“现在长挺好，不知道以后还掉不掉了？”我听见这话心烦，就说：“掉完了后面还有，它不掉我都给薅掉，再继续种，反正不差钱儿！” 说是这么说，头一出油我就担心。医生劝我规律作息，但我熬夜成习惯了，夜里两三点才睡得着。上回我跟医生说：“好歹撑到五六十岁，掉完我就不管了。” 但这次回家过年，我一看我舅姥爷都八十好几了，头顶啥也没剩，还特在意他耳朵边那几根头发，谁碰到他的头发他跟谁急。前前后后，我为头发花了大约24万，可能这辈子不管活到多少岁，我都还得为头发发愁。 土耳其或成“植发界韩国” ，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选择到土耳其植发。 2．头发少，出门前要看天气预报，关心刮几级风 25岁女，蔡施凌，上海IT从业者，2018年植发 我天生脑门儿就大，从小得了不少长辈夸奖：“大脑门儿的孩子聪明！有福相！”读初一之前，我都扎着马尾，露着额头，直到坐在前排的男生扭头说了句：“你脑门儿怎么又大又亮？跟灯泡一样！” 我的额头不光大，还往前凸，我妈总说：“你这刘海就跟屋檐上的茅草似的。”碰上刮风，它一下就被掀起来，特别尴尬。所以去年年初，在上海的地铁站里，我看见色彩鲜艳的大幅广告牌上写着“脱发、额头大、发际线调整，找xx植发”，立马就心动了。 当时，我还不知道植发是怎么回事，在网上看到别人做完手术后拍的照片，头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感觉挺恐怖。但见“发友”更新头发的恢复情况，都长的挺好，又觉得很靠谱。 公立医院植发价格贵，植两千多单位（每个毛囊单位一般包含1-4根头发）要花六七万。我又到几家专门做植发的医院咨询，那里氛围不一样，刚进门就有护士来招呼，还笑呵呵地给我倒水。 但我总觉得他们有点儿“套路”，我担心自己是疤痕体质，导医也不多问，“没问题，能做。”还发微信催我，“今天有活动，考虑好了吗？” 收费也没统一标准，有一家刚开始说打八折，我表现出不太想做的样子，导医就说：“行，可以给你七五折。”看我还是没太大意愿，她把院长叫来，院长说：“给你申请六折。”我问：“能不能五折？”他说：“如果确定来做，五折。” 我差点和这家医院签了合同，导医说要请他们院的坐镇医生给我主刀，但我听发友说，这个医生脾气不大好，有女孩在他那儿做，他在手术台上怪她：“你的头皮怎么这么硬？” 我最后选了深圳的一家医院。咨询那段时间，我脱发严重，每天掉发都在一百根以上。导医很实诚地建议：“再观察一段时间。”他们要价也比较实在，2800个单位，一万七千块钱，攒两个月工资就够了。 去年11月份预约好时间，我跟公司请了四天假，买了机票，就飞深圳去了。 麻药打在头皮上，手术室里响着轻音乐，我在手术台上趴着，医生开始取毛囊。手术六个小时，两个小时提取毛囊，四个小时种植毛囊。我看着她们的手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害怕：“以后再也不能为美遭罪了。” 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刚种了毛囊的额头有密集的针孔，流着血，还胀疼胀疼的。我一下觉得不适应，见人就问：“我的发际线是不是调的太靠下了？”想到二十多年的大脑门儿就这么没了，我跟朋友打着电话哭了起来，到凌晨三点多钟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病房里后来的女生比我淡定得多，做完手术就回房间“吃鸡”，她割过双眼皮，隆过鼻，她说跟那些比起来，植发一点都不疼。 我在医院里住了五天，那几天不能洗头，也没心情出去溜达，每天躺着玩手机。上班后，没人发现我植发。聚餐的时候，同事往我盘里夹海鲜，问我：“怎么不吃？”我一直笑，告诉她，我刚做完手术，有忌口。 本来觉得挺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很多人都想植发，我有点后悔，其实应该早做早享受。终于不用在出门前看天气预报，关心刮几级风了。
植发后，新生的头发慢慢长出来。受访者供图 3.年龄最大的发友70岁，植了发跳广场舞更有自信 袁国安，北京某植发医院主任医师，从业11年 到植发医院工作之前，我在武汉一家公立医院医疗美容科做医生。 当时对植发还不太熟，比较常做的是割双眼皮、隆鼻、丰胸这类手术。有时我们接到烧伤的病人，需要修复头皮缺损，就切个皮条，把健康毛囊从皮条中分离出来，移植到需要修复的部位，这叫FUT毛发移植。 如果头皮弹性不好，一旦切的宽了点儿，伤口就很难缝合，强行缝合会形成明显的疤痕。张国立的儿子张默在拍电影《让子弹飞》的时候，后脑勺能看出明显一道伤疤，那就是做FUT移植留下的。 FUE这种新技术出现之后，毛发移植可以不切皮瓣，避免疤痕，直接通过精密仪器从供体区提取毛囊。那时我就想，植发一旦被大家接受，市场应该很广阔。2008年，我决定离开公立医院，专职做植发医生。 当时没有专门的机构或学校能学习植发手术，我也只是结合经验，看一些相关书籍，去国外进修时观察别人的操作。 第一台植发手术，是给江苏无锡的一个年轻军人做的。他脱发不很严重，我记得只修补了额角，移植了一千多个单位。当时能接受植发的人不多，他跟我说，来做手术是因为脱发不好找对象。 第一次，我难免有点儿紧张，尤其担心手术中有不必要的毛囊损伤。做得多了之后，手法熟练，就不太担心这个，主要看患者的头皮硬度如何，毛囊好不好取。 发友见多了，我也总结出点儿规律，不同地方的发友，头皮硬度不一样。内蒙古、东北三省那边，头皮相对来说比较厚，四川、重庆的，可能水汽重，头皮比较薄，广西、海南这些沿海地区，可能海风大，头皮也硬，中原地区的就属于中等硬度。 提取毛囊，速度快慢主要取决于头皮硬度。 我把各省身份证开头那两个数字记得特别清楚，如果看到是21辽宁，22吉林，23黑龙江，心想：等会儿得下功夫了。 这几年，咨询植发的人越来越多，我最早一周做四、五台手术，现在一天就能做三台。但价格上没太大变动，以前一个毛囊单位大概十块钱，现在也还是十二块。如果找资历比较高的医生，价格会贵上一倍或者两倍。 男性发友一般由于脱发，要种植鬓角和头顶，女性发友更多是因为大脑门儿，要种植发际线。 一般情况下，毛囊直径小于0.06微米的，我们不太建议做植发手术。这样的毛囊质量差，成活率不高。 尽管现在技术成熟，手术当中也存在未知因素，比如毛囊被提取之后，没做好保湿，在肉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干燥脱水，受了损伤，也会导致手术失败。 我们常说，脱发患者最好等脱发进入稳定期（掉发数量不多且趋于稳定）再考虑做手术，以前大多患者在30岁以后才进入稳定期，现在从整体上看，脱发年龄提前，有的患者甚至十几岁就脱发，二十岁出头就进入稳定期了。 有个发友25岁，七级脱发，中间基本没了，后脑勺有一圈。他说从初中就开始感觉头发变薄，他学护理专业，去医院实习，别人还以为他是科主任呢。 年龄最大的发友70岁，是四川外国语大学的退休教授。我问他：“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想着做手术？”他说：“退休了，经常去跳跳广场舞，植个头发更有自信。” 在那次手术之前，他已经做过两次植发了，最早的一次是做的FUT，后脑留下一条痕迹。我跟他说头发长出来也是白的，他说：“没事儿，再给染黑了就行了。” 我们的工作是为了让人的爱美之心得到满足，发友来复查，拉着我说：“主任，你看我是不是年轻好几岁？”那是我最有成就感的时候。
电梯里的植发广告。 4.植发成败缺少鉴定机构，发友靠发帖维权 徐峰，某知名脱发论坛创始人，从业11年 创建脱发论坛，是机缘巧合。我有朋友一直受脱发问题困扰，找我求助，我上网查相关信息，但搜索引擎查到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骗人方法，能交流信息的渠道也只有贴吧。 那是2008年，我还在一家美容整形医院做负责人，对医疗美容这些东西很敏感，我想头发可能是未来的一个“方向”，就这样把论坛做起来了。 到了2009年，论坛每天有几千人在线，一天能生产三万个帖子，有些植发医院会在论坛里“盖楼”，一天盖个几千上万层，规定抢到xxx层，送免费植发的机会，或者送几千块植发券。 那是论坛最火热的时候，论坛成了植发医院的必争之地，每家医院都会安排植完发的人到论坛上写日记，记录做完手术之后的恢复过程。 植发也只是讨论内容中的一小部分，最热门的板块是脱发板块，交流怎样用药物、理疗或其他办法治疗脱发。 早些时候，大家觉得脱发是比较隐私的事，不像现在一样敢直接发自己的照片，更愿意偷偷地、低调地交流，没有微信，也不加QQ，就靠站内私信。 实际上，脱发通过药物治疗和手术治疗，都能达到效果。脱发就像生病，是头发到了亚健康状态，好好保养，别熬夜，别吃的太油腻，要先维护，实在不行才去做手术。 但现在植发医院为了商业目的，有意做了信息引导，导致很多发友觉得，植发就是首选，是解决脱发问题的唯一办法。但植发连价格都是不透明的，我有朋友去植发，花掉10万块，他开宝马去，收费自然就高。 我的微信好友里面，超过一半都是发友，我发现，男性和女性脱发产生的焦虑不太一样，男性的焦虑主要来源于脱发影响求偶或工作，女性的话，其实说到底是怕丑。 很多发友都是从论坛上了解到植发技术、医院和医生，有时候他们和医院之间出现矛盾，我们还得帮忙沟通。 之前论坛上有个用户叫“龙哥”，发了植发失败的帖子，植发医院看到帖后，威胁他删掉。植发医院的老板找到我们，希望我们把帖子删掉，怕影响业绩。 龙哥在那家医院做了三次植发，每次都不成功，他的毛囊质量不好，本身就不适合做手术。我们觉得这事儿是医院做的不地道，跟他们说得给龙哥一个交代。后来医院把龙哥的主要费用给退了，还给他道了歉。 很多做植发手术失败的发友，都通过在论坛发帖来维权。 2016年的时候，有个发友每天都在论坛发帖，说植发失败了，效果一点都不好。他每天更新，但就是不发照片，搞得医院也很痛苦，让我们去帮忙联系。 我们要到他植发前后的照片，其实效果还不错，但他自己要求高，总觉得不满意。我们决定在论坛发起一个投票，让论坛上的发友来评判这个人的手术效果。之后又找了十个发友，到北京参加现场见面会，来评判他的植发效果。更多人觉得他做完手术恢复的挺好，他也就不再纠结这个事儿了。 目前植发手术没有专业的第三方鉴定机构，我们花了不少力气在发友和医院之间做调解。 现在整个行业里进入的植发机构非常多，也非常乱，除了大的连锁机构，还有些不正规的小诊所，有了植发的仪器，或者觉得能掌握这样的技术，就自己在工作室做，这是更危险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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