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巧玲、梅兰芳祖孙俩都是厚道人(下)
说起琴师,梅兰芳先生自己也有一段故事。
梅先生的早期琴师是茹莱卿老先生。民国十年(1921年)梅先生已大红,当年去香港演出,茹莱卿患病不能随行,就推荐了徐兰沅先生。徐兰沅先生长梅先生两岁,是梅先生的姨夫。徐兰沅是继梅大锁、孙老元之后的胡琴宗师级人物,22岁时接替孙老元专为谭鑫培操琴,直到民国六年(1917)老谭辞世。徐兰沅跟梅先生从香港回来后就一直傍梅先生了,二人合作了28年。
旧时的戏班儿文场就是胡琴、月琴、弦子三位(笛箫等无专人)。梅先生排新戏编新腔儿,总觉得文场略显单薄。可巧凤二爷(王凤卿)的长子王少卿由老生行当改学胡琴儿。他的琴技取孙老元和梅大锁之长而并蓄,功力火候均造诣不浅。缘于梅先生已有徐兰沅的胡琴,三人就一起琢磨如何充实梅腔儿的伴奏。少卿用心钻研,终与琴匠一起发明了一种比民乐二胡小,比胡琴略大,声音介于二者之间的一种新乐器,专为京剧旦角儿佐奏,叫“京二胡”(简称“京二”,又称“瓮子”)。民国十二年(1923年)梅先生首演新戏《西施》,京二登台亮相,效果奇佳。它以圆润宽厚的中音伴于京胡的响脆高亮,真是天作之合。梅腔儿的大器、明亮、圆润、委婉陡然增色。自此,京二胡正式进入京剧旦角儿伴奏程式。王少卿也从此专事梅先生,拉京二。
王少卿(行里称王大少)对梅腔儿的贡献实在是大,但论辈分、艺术成就和京二的地位(排在胡琴之后),他的戏份儿总不能高于或等于徐兰沅。梅先生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就嘱咐管事的私下另补王大少一些钱,与徐兰沅一样待遇。日子一长,此事总被人所知。梅先生说:“王大少与徐大爷一起设计唱腔儿,大少的出力不比徐大爷少。我另补他一点儿钱,这是公开的秘密。但徐大爷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过一点儿口风,也从来没有提出要增加戏份儿,这当然是他的戏德和气度。同时,他手里也有一把尺子,他知道王少卿能吃几碗饭,所以心平气和,决不争论。”这就是老话儿说的,谁都拿着忖量。
梅兰芳秉其先祖家风,也是一生忠厚。遇彼此薄厚之事,从不计较。与他同时期的好角儿王蕙芳(梅兰芳表哥),也是梨园世家,二人都师从老夫子陈德霖,王、梅当时共享“兰蕙齐芳”之誉。蕙芳嗓音极佳,天资过人,却克己不严,耽于闲杂。敢花700大洋买只黄雀儿玩儿(数日即终)。 民国初年,梅、王在“天乐”同台,每日满堂。王蕙芳与人语:“兰芳的腔儿都是学的我。”也因此以为天乐是他叫的座儿。他自己这样以为也就罢了,他还跟梅先生念叨:“有我罩着,错不了。”梅先生凡听至此,每每颔首不语。一日梅兰芳赴津,天乐园管事问王蕙芳:“王老板,您看咱是不是停几天?”王蕙芳勃然变色,怒之曰:“你这是说得什么话,缺了梅兰芳,天乐还关门不成?”管事的再不敢言语。到了开戏,上座不及百人。蕙芳心里虽有些慌,嘴上却还严实:“明儿个礼拜天,上座儿准错不了。”第二天上座还是不足二百人。王蕙芳这才知道谁罩着谁,也因此多少有些怨气儿。而梅先生始终就此事未发一言。
一次在上海,梅先生送一位老友出门,握别时,把一卷钞票塞到他手里。隔天这位老友对人讲“那天我的内人有病,医生开了一张方子,有羚羊、麝香等贵重药品,正在走投无路时,畹华送了我60元,得以抓药治病。”
三十年代中期,一次梅先生在天津演戏,其子葆玖还很小,不知怎么染上了霍乱,病得吓人。有人介绍了一位大夫出诊。该着这位“神医”露脸,两剂药后,小梅的霍乱竟然好了。梅先生甚喜,马上递上大额诊费,大夫却坚决不受。梅先生只好说:“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好了。”这位大夫终于吐露心思:“我有个亲戚叫奚啸伯,唱老生,玩意儿也不错。得空儿您瞧瞧,提拔提拔。”当时梅先生已是誉享世界的大艺术家,给他挎刀是天大殊荣。好在那时给梅先生挎刀的凤二爷年事见高,外码头已不能跑,梅先生就答应了。当然梅做事向来谨慎,专门派姚玉芙(梅先生的二旦,兼梅剧团管事)看了一出奚啸伯的戏,认为满意才最终敲定此事。奚啸伯自给梅先生挂二牌,自也十分用心尽力。那时梅先生对梨园旧规多有改革,不许检场的在台上来回穿梭,椅子都是自己移动。奚啸伯看在眼里,遇到唱功吃重的大戏,也坚持不饮场,生怕梅先生不高兴。打这儿以后,凡是在天津、上海等外码头演出,梅都带着奚啸伯,回北京再换凤二爷。直到奚啸伯唱红挑班儿,前后大概有四年之久。
“正乐三杰”之芙蓉草(赵桐珊)九岁学艺,是光着脚丫子,穿个肚兜从河北武清走到北京的,很是艰苦。18岁出科时,身上只有一件蓝布大褂儿。从前要想搭班唱戏,自己先得置办些行头,哪怕一两件也好。行头是伶人“打饭吃的票”,甚至有的班社不管玩意儿如何,只要看你行头新就让你加入。所以过去有“行头青衣”、“行头小生”一说,专门讽刺玩意儿不怎么样,却趁行头的。芙蓉草没钱置行头,他父亲就打算卖家里的坟地。值此关头,正好有人约他在北京唱一期,可就缺行头。芙蓉草忽然想起了梅兰芳先生。按说俩人没什么交往,只是少年时在堂会后台见过几面。没辙了,他就硬着头皮奔了梅先生家。他这次借行头不是借一次,按戏码儿每天得调换着来。没等他开口,梅先生当即叫来跟包,嘱咐:要什么,你预备什么,不许有误。这就好比现在做生意的第一笔资本,搭上班就能挣钱。有了钱就能逐渐置办行头,慢慢就转起来了。自此以后,芙蓉草每天去梅家换取行头,终得度过难关。
四十年代初,上海的一次聚会,名流伶人云集,花团锦簇。有一位其貌不扬秃头矮胖老者,打梅先生身边走过。当时梅大爷如众星捧月般被名媛闻达簇拥一席,说得正欢。梅先生突然站起身,走至这老头儿跟前,90度深鞠一躬。厅中笑语欢歌,很是吵闹,这位又是老眼昏花,他竟没看见也没听见梅先生的问安,只顾直眉瞪眼昂首前行。梅先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时就被晾到那儿了。有伶俐者,赶紧追上这位老头儿说:“梅博士问您好那。”这老头儿赶紧回身,疾走几步,脱帽回礼,与梅先生亲热寒暄。那些个妙龄名媛不明就里啊,心说这糟老头子是谁啊,享受梅先生如此大礼。后来一问,这老头叫瑞德宝,前清内廷供奉,生行老角儿。二十年代初客居上海,后来慢慢淡出舞台,算是过景儿的人了。梅先生年少时曾在台上给这位瑞老板配过一次戏。好几十年过去了,梅先生不光没忘前辈的一次提携,而且主动趋前问安,仅这一点就够那些刚有了芝麻大的成绩,脸却仰到天上去了的晚辈好好体会学习。
1951年,梅剧团到沈阳演出。一天,梅先生收到一封由交际处转来的一封信,署名张洗非。梅先生从信里所提往事判断,写信人是曾与共和人士蔡锷有过一段交往的小凤仙。其时小凤仙以年过半百之身在一干部家当老妈子,很是困窘。得知梅先生来沈阳,就写信求梅先生能予以援助。梅先生约她见了面。之后,安排专人负责联系帮她解决生计问题。梅先生回京不久,收到小凤仙来信:“以梅同志之帮助,现已蒙李处长之介绍,在政府机关学校当保健员。于星期一正式上班。我的前途光明是经梅同志之援助,始有今天。决依领导指示,遵守工作,以报答大恩。”其实梅先生与小凤仙只于民国六年(1917年)在一次饭局上谋过一面,其后再无来往,更无其他渊源。
五十年代初,梅先生到哈尔滨演出,发现十三四岁的李玉芙是棵好苗子,就鼓励她到北京学戏深造,而且专门给她留下了赴京路费。李玉芙到北京后,梅先生亲授多出梅派戏。毕业后,又把她收至梅剧团,倍加爱护。一天,梅剧团总务通知李玉芙去领凉席,特地说明,梅先生发现一些年轻演员暑天没有凉席,休息不好,怎么能练功演戏,就自己掏腰包,给每人买了凉席。此等小事,梅先生恐怕早已忘记,可李玉芙最近还时常提起,可见所感之深。后来梅先生为提携李玉芙,亲自安排她与姜妙香、刘连荣(这两位傍梅先生几十年)等大前辈同台演出,使得李玉芙能得梅派嫡传殊荣。(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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