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兰沅入室弟子——蔡俊 蔡俊先生是拉胡琴儿的,前些天因突发心梗辞世了,寿数八十一周岁。就北京范围,甭说一般京剧及京胡爱好者,就是年轻些的伶界内行中人知道蔡俊的大概也不多,更别说他徐兰沅先生最后一位入室弟子的身份。蔡先生原本叫蔡嘉新,蔡俊是徐先生改的。我认识蔡先生是缘于家兄喜欢胡琴儿,跟他有交集。又赶巧十几年前蔡先生的两位千金遇到些麻烦事,托我帮个小忙,这就有了交往。 刚结识蔡先生时他六十多岁。身量虽然瘦弱,但精神头儿旺,反应快,眼睛亮,健谈。一桌几个人小聚,几乎自始至终就听蔡先生说。他聊梨园行的事,活灵活现。连学带比划还在其次,趣味之处是他稍事夸张的臧否点评。他认为不错的,真心赞许。他认为不怎么样的,挖苦起来入木三分。蔡先生还具些表演天赋。他学四大名旦的唱,每人就一句,我听着真像。别看蔡先生只念了中专,可他脑子聪明好使,很善于洞彻别人想听什么,或者什么话茬儿能把别人逗乐。当然蔡先生不是撂地儿说相声,非得逗人乐,至少说些闲篇儿凑趣儿别人不致反感。也许仅跟我如此,与其他人不这样。反正这印象是留给我了。 我详细问过蔡先生拜徐兰沅一事。蔡先生12岁开始摸胡琴儿,1951年进北京戏校音乐科,1954年由梅太太(福芝芳)介绍拜了徐先生。拜师在丰泽园摆了八桌,杨宝忠、李慕良那天都去了。磕头仪式是福大奶奶(福芝芳)举的香,然后有一年多时间他就住徐先生家里。蔡先生说头一次见徐先生,徐先生先问他会不会锣鼓,蔡先生小声儿答“会”,徐先生让他大点儿声。又问会不会昆曲,再问会笛子吗,之后才给他说胡琴儿。为了练右手弓头儿,徐先生让他找卖布的,拿把尺子练量布。一尺一尺量整疋布,慢慢右手弓头儿就有准儿了。 我问蔡先生都傍过谁。他说从1955年至1964年主要拉天桥,就是傍鸣华京剧团梁益明、张宝华,当时每天日夜两场。1964年开始傍吴素秋,有老戏有现代戏,如《南海长城》等。其间经费玉策、杨博森引介,他经常给裘盛戎先生吊嗓子,前后有一年多。1971年裘先生住肿瘤医院,在病床上还给医护人员唱了一段儿《智取威虎山》的“这些兵”,当时就是蔡先生拉的胡琴儿。蔡先生明场还给童祥苓拉过《文昭关》、《空城计》等。1967年鸣华剧团改名风雷京剧团,蔡先生就落在了风雷,拢共在台上拉了二百多出戏。后来现代戏、样板戏风行,蔡先生也都拉过。他说有一年风雷剧团排《龙江颂》,当时团里有四把胡琴儿,用谁不用谁需要领导决定。那天他们四人在大幕后边每人拉一段儿,台下的文化部领导(蔡先生记得是于会泳)听完后说“就第三个吧”。撩开台帘儿一瞧,正是蔡俊。排练时,风雷团请李炳淑来京指导。当蔡先生胡琴儿一响,李炳淑未及张嘴唱,眼泪先下来了。这是说他胡琴儿的感染力。 70年前后,内行胡琴儿有“京城三小”一说,即小蔡(蔡俊)、小燕(燕守平)、小万(万瑞兴)。三人蔡俊年纪最长。后来燕守平拉《杜鹃山》,万瑞兴拉《红色娘子军》,等于是“国家队”。蔡俊在风雷每出戏都拉,但风雷不是“板儿团”。“三小”一说有些票友胡琴儿都知道。有一次我跟蔡先生提起此事,蔡先生慢悠悠地说:“哪儿有三小啊。”话里话外有些不大认可。 蔡先生的父亲早年在沪上经商,家道殷实。再加上蔡先生生性活跃,好玩儿,多少有些公子哥儿习性。八十年代京剧不景气,蔡先生取向偏移,逐渐离开舞台。像蔡先生这样身世,除了拉胡琴几乎什么也不会,很难在社会上混出名堂,甚至连带流落到伶界主流之外。 蔡先生说他父亲跟梅兰芳先生是朋友,他也就跟葆玖很小就认识。蔡先生比葆玖先生长一岁,五十年代初俩人走动很勤。二十来岁,正是玩儿的年纪,趣事也不少。说起梅派,蔡先生立时收住玩笑。在他眼里,除了葆玖,谁也不行。我问别人差在哪了。他举起右手食指往鼻子下边人中穴一摁,说:“他们这儿都缺个摁钉儿。”这话既形象准确又简明扼要。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徐先生或葆玖跟他说的,还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我听着值钱。之后我多次留意葆玖先生的唱,上嘴唇真就像有个摁钉儿摁着(老梅先生也如此)。难怪蔡先生说梅派除了葆玖谁也不行。 至于说梅派胡琴儿,蔡先生模仿徐先生的神态说过一句话:“拉梅的不能有搓儿(即打弦儿)。”有一回杨宝忠先生来北京,蔡先生请宝忠先生吃饭。席间聊起“打弦儿”问题,杨先生说:“不是少打弦儿,是不许打弦儿。你老打弦儿,要月琴干嘛啊?”看来徐、杨两位先生见识十分一致。只是当时我没再追问蔡先生,张派胡琴儿打弦儿多那月琴怎么办。 我听蔡先生拉胡琴儿记不清多少次了,可是我既不拉也不唱,只大概能听,我听着是真好。其实胡琴儿的好坏,是角儿说了算,角儿唱着舒服就是好胡琴儿。外人乃至外行听着再热闹,角儿唱着不舒服也一分不值。蔡先生几次跟我聊拉胡琴儿,技术上的事我不懂,但道理明白,根本一点是傍角儿要谛。按蔡先生话说“拉胡琴儿得附体”。“附体”是说像魂儿一样附在人身上。仅我的理解与见识,蔡先生关于拉胡琴儿的一些话颇具高度与深度,可谓之“理”。我跟蔡先生说:“您这些话光我听实在可惜了,应该给那些年轻的一线专业胡琴儿说说,这都是高级的玩意儿。”蔡先生听了只是一笑。 拉胡琴儿左右手都得有,这只是技术。关键是心里有,有戏有人物有感情。技术是初级的,人物感情是高级的。技术可供外人听、外人评,人物感情只有台上角儿能感受。就左右手技术而言,蔡先生的琴音十分迷人,足够“瘾音”。有位内行子弟做胡琴儿生意,有时请蔡先生去帮助试琴。原本很普通的一把胡琴儿,搁蔡先生手里能化腐朽为神奇。旁边儿一位买主儿听着连呼“这把胡琴儿真好”,他不知道拉琴的是谁,当即掏钱买下了。估计他自己回家一拉保准后悔。 蔡先生抽烟,不喝酒。按说蔡先生不能完全算老辈儿伶人,可多少也有些老辈儿习性,比如晏起迟眠。五十年代他在徐先生家,每天晚上11点以后才说胡琴儿,以致养成习惯。他跟我说每天夜里两三点睡觉,我问他夜里干嘛,他说看电视围棋频道。我跟蔡先生下过棋,他棋力大致有业1水平。他夜里三点看完围棋,想吃炸油饼了。他老伴儿说半夜三更得给他炸油饼。 近几年每次见蔡先生,他变化还是挺明显的。瘦弱不说,而是精神头儿差了。说话、反应都迟缓许多。最后一次见蔡先生是一年多前。我去他家聊了一下午,晚上拉老两口儿出去吃了顿饭,之后就再也没见。10月27号,听到他过世了。当时我回复朋友说:“一肚子玩意儿也带走了,可惜。”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叹,也许别人并不这么以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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