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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考

 鸣歌 2019-03-10

 

戰國末年的法家代表人物呂不韋,在《呂氏春秋·先識覽第四》中說到,“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為不善亦然.”以此警示世人,不能貪婪.因為呂不韋的歷史影響力,這個說法就成了後世對於商周青銅器紋樣的一貫看法.但商周青銅器上,果真有呂不韋所說的饕餮嗎?

 

 

中國的史書和文獻,偏重於對事件的記載,很少提及物及人本身,所以我們并不知道很對中國歷史產生了重大影響的人們都長什麼樣,當時的器物又是什麼樣.並且史書還有能記載很年前,甚至是幾百年前人們對話原話的頗為離奇之處.

除了呂不韋這個說法外,先秦史料和文獻上,還有一段對於傳說中的九鼎的描述,來自楚莊王問鼎中原時候,王孫滿的描述.《左传·宣公三年》裡,王孫滿對楚莊王說,“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魍魎,莫能逢之.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王孫滿說了九鼎的由來並且對其進行了描述,但王孫滿的說法僅僅是為了強調在德不在鼎,實際是自相矛盾的,所以不能成立.商周青銅器都是宗廟彝器,特別是九鼎這種象征這政權合法性的重器,不會隨意挪動,普通人既不可能擁有,也不能見到,所以即使這些鼎上有螭魅魍魉,也不可能使民知神奸,不逢不若.如果普通人都能見到,楚莊王也不至於不知道九鼎有多重.《左傳》成書不早於公元前468年,而楚莊王洛水之濱閱兵問鼎是公元前606年,時間相差了138年,且不是西周王室的史書,而是魯國史官所寫魯國史書,所以左丘明能複述原話的可信度還是一個問題.

對於饕餮,《左傳·文公十八年》裡說“縉雲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於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不知紀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謂之饕餮.”這是目前已知史料文獻中最早出現饕餮的記載,特征是貪食貪財,但並未對其外形進行描述.並且還說,“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禦螭魅”.也就是說,這四兇還被收編了.用於抵禦螭魅魍魎,那螭魅魍魎自然就不包括饕餮了.所以,在《左傳》的描述中,九鼎上有的是螭魅魍魎而不是饕餮.而後世有人引用《左傳》來說明周鼎有饕餮,是進一步的曲解.

 

在先秦古籍《山海經》中記載了一種怪獸,狍鴞,“其狀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齒人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被西晉郭璞註解為饕餮,狍鴞在《山海經》中的記載只是喫人,沒說貪喫貪財,和饕餮在《左傳》的貪喫貪財記載並無相同之處,此處可以認為是郭璞之附會,但這個附會卻也成為了後世引用的依據.

1973年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M216號唐代墓出土一件鎮墓獸,兩掖之下肋側有眼睛,可能是當時西域理解的狍鴞形象.

阿斯塔納M216墓鎮墓獸



 

 

視線回到青銅器本身.

青銅在當時稱之為吉金,被認為是很吉利的東西,而饕餮被列為四兇,是有悖於吉金吉利含義的.

 

青銅器在商周時代多是用來製作宗廟彝器,在國之大事在祀在戎的時代用於祭祀神靈祖宗,並且身份越高,祭祀等級越高,所使用的鼎越大越多,所進獻的祭品種類和數量也越多,諸如后母戊鼎,淳化大鼎,大克鼎,大盂鼎這些大鼎,煮一頭牛都不在話下.向神靈祖宗進獻祭品越多越顯示自己有誠意,那自然就不存在怕多喫的顧慮.一邊進獻更多的祭品一邊又害多喫,這個在邏輯上也是說不通的.

 

中國古人一直事死如事生,會把生前的器物帶進墓葬,以期死後繼續保持生前的生活狀態.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死後世界被打攪,自然也就沒有人想自己的墓葬被盜被挖,掘墳還被中國傳統社會認為是最缺德的兩件事之一.古人帶這些青銅器入土的時候,壓根就不會想,這要給後人看.所以要告誡後人的這說法,自然是不成立的.

青銅器除了器物本身所具有了歷史價值外,銘文所具有的史料文獻價值甚至遠勝器物本身.青銅器的銘文,大致上分為三類,第一類,說明作器者或者所有者是誰,比如婦好鴞尊;第二類,祭祀的對象是誰,比如后母戊鼎;第三類,則是敘事性銘文,記錄誰在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事,這事榮耀,值得紀念,告慰祖先,福蔭後人,所以通常會以“用作父乙/父丁/父癸寶尊彝”或者“子子孫孫永保用享”結尾,從來不會出現類似“爾等後人都給我聽好了”這樣以告誡後人的口氣的銘文.

 

依據目前的考古資料看,中國最早的青銅禮器群出現在二里頭,此時雖然有綠松石鑲嵌出獸面紋或者十字形紋,但鑄造技術還不足以鑄造大型和紋樣繁複的禮器,更不用說早於此前的時期;同期的其他地方沒有或者極少青銅器,收九牧貢金也沒有物質基礎.大型青銅禮器的出現要到商早期的杜嶺方鼎,此時距傳說中的禹晚有四個多世紀了.

二里頭嵌綠松石獸面紋牌一例


可能是二里頭的嵌綠松石十字紋鉞局部


二里頭出土的連珠紋爵


二里頭出土的網紋鼎



 “德”字在周成王五年以前(何尊)並無心字,僅僅是人名,並無道德,德治的含義,以德治國的理念萌發於何尊前後,所以因德獲鼎或者失德失鼎自然也應該在此前後才可能出現.殷墟歷次考古,大量的人殉,及處死人的各種方法,足證明商王朝的野蠻性,夏因失德失鼎,商有德得鼎也不能成立.

德簋銘文照片/圖片來源: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官網

何尊銘文拓片/圖片來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集成


西周建立後,一來要通過周王自稱天子說明君權神授來強調替代商的合法性,二來要強調周替代商在道義上的正義性.因此,禹鑄九鼎的說法,九鼎本身,因有德而得九鼎和無德而失九鼎的說法,可以認為是西周王朝編造的政治輿論,實際並沒有.



 

 

那麼,青銅器上一直被稱作饕餮紋的紋樣到底是什麼呢?

從二里頭出現青銅禮器到秦統一六國,青銅禮器跨越了近十六個世紀的時間,各個時段的青銅器器形,紋樣和功用不盡相同.大體上看,從商早期開始走向繁複精緻;從西周中期開始,工藝走向粗糙化,裝飾走向抽象化簡單化;春秋晉系楚系青銅器形成,再度走向繁複細緻化,這時候的紋樣以二方聯連續構圖的紋樣為主,和商及西周青銅器完全異趣.有被稱之為饕餮紋的青銅器集中在商早期到西周中期這個時間段.



 

被稱之為饕餮的紋樣,具有程式化的構圖,時代特征遠明顯於地域特征,廣泛出現在各種類型青銅器上,整體大致上都呈倒梯形或者矩形,小部分呈倒等腰三角形,以鼻樑/扉棱為對稱軸,左右展開.獸頭佔據構圖大部分面積.獸面部分又被各個器官佔據了大部分面積.重點表現的是眼睛,做怒目圓睜狀,瞳孔凸出眼眶,眼角尖銳或有勾起,和金文中的“臣”字相似,所以俗稱“臣字目”;多數眼睛上有眉毛;在眼睛外側有較小的耳朵或者頭頂表現大的虎耳形耳朵,有些器物上沒有表現耳朵;頭頂位置有角,角有形似數字5的折線形、羊角形和形似縱切的蘑菇形,菌狀角少見,但也有部分器物並未表現角,部分器物的角揚起於器表;齜牙咧嘴,獠牙外露;在獸頭外側,向左/右上角表現與獸面比明顯偏小的彎曲的蛇形身體;都只有兩肢;部分有表現翅膀;部分的爪後端拖有爪毛.這些紋樣,筆者認為其中的大部分是一頭雙身的龍.


肇貯角主體紋樣


遼寧喀左窖藏圓罍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商圓斝局部紋樣



那麼,商周時期人們認為龍是雙身嗎?答案是否定的,從單獨立體表現的龍來看,比如婦好婦好鴞尊蓋子上的小龍,太保鼎成王方鼎的耳上,還有扶風出土巨形爬龍可以看到當時人們並不認為龍是雙身,只是在青銅器表上以鼻樑/扉棱為對稱軸,各在一側表現了龍的一個側面,是出於對稱美觀的需要.一些器物上虎、鳳鳥、牛和蛇,表現也是一頭雙身也是同樣的原因.漢代有部分器足,是雙身的龍,也是出於這種視覺上構圖和實用功能的需要.


婦好鴞尊蓋子


山西省翼城縣大河口霸國墓地一頭雙身鳳鳥紋尊


安徽阜南月兒河龍虎尊一頭雙身虎


四川彭縣竹瓦街圓罍一頭雙身牛


北京房山琉璃河圉鼎一頭雙身蛇


滿城漢墓一頭雙身應龍器足


在天津博物館館藏的商代貯爵上,似乎表現的雙身的龍,在貯爵的主體紋樣上除沿龍頭的水平展伸出一條蛇形身體外,還在龍頭垂直方向上也展伸出一條類似龍身的蛇形身體,這是龍角誇大處理的結果,並非表現身體.與貯爵類似的情況還出現在山西石樓桃花者出土的一件觚的圈足上也能看到.從大都會博物館所藏一件觚的圈足上可以看出,是角誇張處理的結果.


天津博物館藏貯爵局部


山西石樓桃花者觚圈足


大都會博物館藏觚圈足部分/圖片來源:大都會博物館官網


史前時代的龍通常都是無肢的蛇形,比如石家河,凌家灘和紅山的玉龍,夏代龍依舊是無肢,比如二里頭的綠松石龍形器;商代龍,以雙肢或者無肢為主,雖已經出現了四肢的龍,但不多見,在婦好鴞尊蓋子上,有立體表現的一條小龍,該小龍就是雙肢.商的龍還有有角無耳,有耳無角和有角有耳三種,在婦好墓出土的玉龍上,這三者的區別很明顯.四肢的龍流行起來的時間也比較晚,即使是到了西漢早期,不少龍(比如徐州獅子山楚王墓玉龍)都還是雙肢.



二里頭綠松石龍形器/圖片來源:許宏:最早的中國


婦好墓有耳無角無爪的玉龍


婦好墓有角無耳無爪的玉龍


婦好墓有角有耳有雙爪的玉龍


徐州西漢早期獅子山楚王墓雙肢的玉龍




 

有人甚至上溯至良渚時代,認為良渚神徽的獸面是最早的饕餮紋.

以反山M12出土的玉琮王上神徽為例,一個完整的良渚神徽,由上部分帶著大型介字冠的巫師和下部分盤踞著的猛獸組成.猛獸以淺浮雕的形式突出表現了眼睛,鼻子和下頜,嘴做閉合狀,與青銅器上獸面張嘴的狀態有所不同;以密集的陰刻線在淺浮雕以外區域表現曲在身下的前肢和爪;在淺浮雕的部分上以密集陰刻線表現獠牙.但因為正視關係,獸神和後肢沒有表現出來,就像上部分巫師的下身沒有表現一樣,且神徽的神獸閉口,也不是在表現進食的場景,所以和饕餮的有頭無身,張口做進食狀有所不同,自然就不是饕餮.良渚神徽在良渚晚期走向簡化,只有數道轉角位置的玄紋和粗略很淺的圓形眼睛,最終隨著良渚文化想衰落而消亡,其表現方式後世也再未出現,所以筆者認為和後世青銅器上的雙身龍紋是沒有源流關係的.


良渚反山M12:98玉琮王直槽上神徽紋樣




從器表的空間對於構圖的限制上看,如果有足夠空間,會對肢體有表現,如果空間不夠,就減少或者不對肢體進行表現.即使是在同一器物的不同位置上,就不乏這樣的情況存在,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西周早期的肇貯角和折觥,肇貯角主體紋樣是一個完整的雙身龍,但蓋子上,因為空間限制,只是做了龍頭.折觥主體與肇貯角的主體紋樣一致,在折觥蓋子上,因為空間足夠,龍身與龍頭的比例就比觥體部分大得多,只是彎曲方向不同.


折觥主體紋樣


折觥蓋子側視


折觥蓋子半俯視


肇貯角主體紋樣


肇貯角主體紋樣解析


肇貯角蓋子局部


上海博物館藏小臣奚方卣,卣的主體部分有對肢體表現,但蓋子部分受面積限制,僅簡略表現了身體.


上海博物館小臣奚方卣主體紋樣


小臣奚方卣蓋子局部


寶雞石鼓山M4戶彝局部,和小臣奚方卣紋樣一致,但沒有表現肢體


何尊,何尊腹部對於身體和爪都有表現,而圈足上只表現了身體而沒有表現爪.



何尊主體與圈足紋樣


受面積限制不表現或者簡略表現肢體的情況,還見於牛面或者人面的紋飾,比如洛陽鼎,食尊和人面紋方鼎;


洛陽鼎局部


濟源食尊局部


禾大人首紋方鼎局部


南京博物院藏商晚期牛面紋卣,主體空間夠,肢體都有表現,蓋子受空間限制只有牛首


除了受面積限制外,還有一種情況是因為透視關係僅僅表現了龍頭或者獸面,而未表現身體的情況.可以想象一下,龍呈蛇形,如果正視龍面,龍身在後,近大遠小,自然就會被龍頭擋住,這個在弗利爾藝術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商代人面龍紋盉上有著很好的體現,如果俯視蓋子,只能看到一個有菌狀角的人面,如果側視,則可以看到盤在盉體上的龍身,背側盉身與蓋子之間有意表現紋飾的連續性.在一些鼎,簋,尊和彝這類器物上,有足夠空間也只表現獸面不表現身體,就是這類情況.



弗利爾人龍紋盉/圖片來源:弗利爾藝術博物館官網



 

在程式化的構圖框架下,不同器物上的紋樣樣式不盡相同,又具有一定的靈活性,類對於這些個性化的構圖和表現方式,從筆者目前所見實物和照片看來有如下類型.

 

第一種類型,也是最為常見的類型,以折觥為代表,完整的雙身龍紋.


折觥主體紋樣


安徽阜南月兒河龍虎尊局部


安徽阜南月兒河龍虎尊局部

 


第二種類型,被稱之為分解式雙身龍紋,龍面的各個器官以凸出於器表淺浮雕表現,器官之間被雲雷紋的地紋填滿,與器表空白部分無分界.這類龍紋,通常也有對身體和爪的表現,部分還以一條小龍替代雙身龍的龍身,流行於商末,比如靈石旌介商墓的觥主體紋樣和遼寧喀左窖藏的㠱侯亞疑方鼎.另外一類分解式雙身龍紋,器官分開,但器官之間不做雲雷紋,流行於西周早期,比如葉家山M27魚伯彭卣的主體紋樣和曽侯犺墓方鼎主體紋樣.


山西靈石旌介商墓觥局部


遼寧喀左㠱侯亞疑方鼎局部


隨州葉家山M27魚伯彭卣局部


隨州葉家山M111曽侯犺方鼎局部


 

第三種類型,同時出現了表現雙身和爪的龍和只有龍頭的龍,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子龍鼎,子龍鼎口沿一圈,三組完整的無角雙身龍,雙身龍之間是只表現了龍頭沒有表現龍身的有菌狀角的龍.從位置上看,雙身龍放在了鼎的正面中間,把無身的龍頭放在了鼎的背面中間.出現這種構圖和位置的差異的原因,一種可能是空間不夠,另外一種可能是有意表現這兩種龍的區別.類似情況還有河南羅山天湖遺址出土的商晚期息鼎.



子龍鼎


河南羅山天湖息鼎


 

第四種類型,表現了龍首與爪,身體則是通過一條小龍來表現,這種在利簋上可以看到中間形態,利簋主體的雙身龍紋的龍身部分,有清晰的小龍紋,而在殷墟花園莊東地M54亞長墓的方尊和故宮收藏的亞醜方尊的主體紋樣上便直接以小龍做主體紋樣雙身龍紋的龍身.這類做雙身龍紋的小龍,龍嘴的朝向上與在兩個下角上補白的小龍紋有所不同.



利簋局部


殷墟花園莊東地M54亞長方尊局部


故宮亞醜方尊局部

 

第五種類型,以小龍表現主體大龍紋樣的角.寶雞青銅器博物院征集的西周早期方座簋是其中的代表,此外還有保利藝術博物館收藏的辛冉方彝,但兩種小龍屈身的方式有所不同.



寶青博征集方座簋方座局部


保利藝術博物館辛冉方彝局部


 

第六種類型,以平頂山應國墓地出土的柞伯簋為代表,以較粗的陽線描出雙身龍紋的輪廓,輪廓線內外都填滿雲雷紋,類似的還有國家博物館收藏的寶彝爵和山西橫水倗國墓地出土的方座簋.



柞伯簋局部


橫水倗國簋局部


 

第七種類型,以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厚趠方鼎和交鼎為代表,龍身從龍頭的上方伸出,再向兩側展開,與常見的從龍頭兩側直接展開不同.


上海博物館厚趠方鼎局部


上海博物館交鼎局部

 

第八種類型,以婦好鴞尊頸部的紋樣為代表,龍鳳共體,一端是龍頭,一端是鳳頭,這類紋樣還見於殷墟花園莊東地M54亞長墓瓿,靈石旌介商墓亞羌爵,上海博物館藏爻爵,,定州北莊子觥和陜歷博的史跡角主體紋樣.



婦好鴞尊頸部


山西靈石旌介商墓亞羌爵局部


史跡角局部


亞長瓿局部


上海博物館爻爵局部

 

第九種類型,以河南羅山天湖息鼎和婦好圈足觥的主體紋樣為代表,與一般的雙身龍不同之處在於爪的彎曲方向,正常雙身龍肘往龍頭方向彎曲,而這兩者則是往龍尾方向彎曲,類似實例很多,在弗利爾館藏的一件貫耳壺和圓斝上,肩部和腹部紋樣,爪的肘有意朝向不同的方向.這種肘外曲的做法,起初筆者以為是龍鳥合體,鳥頭簡化的原因,但後來確認就是一種特殊做法,應該是有某種特定含義.



河南羅山天湖息鼎局部


婦好圈足觥局部


婦好墓束泉爵局部


弗利爾斝局部/圖片來源:弗利爾藝術博物館官網


弗利爾貫耳壺局部/圖片來源:弗利爾藝術博物館官網


河北定州北莊子觥局部


 

第十種類型,以后母戊鼎的側邊龍紋為代表,這類龍紋不是水平方向展開,而是垂直方向展開.這種縱向展開的龍紋也見於弗利爾館藏的一件尊的肩部.


后母戊鼎及其局部


弗利爾圓尊局部/圖片來源:弗利爾藝術博物館官網

 

第十一種類型,以山東博物館藏作寶鼎和西安博物院藏勾連紋鼎為代表,相鄰的兩個雙身龍,除龍身彎曲方式不同外,一個表現了爪,一個沒有爪但尾分叉.類似的例子還有寶雞竹園溝七號墓出土的圓鼎.


西安博物院勾連紋鼎局部


寶雞竹園溝七號墓圓鼎局部


 

第十二種類型,很罕見,以保利收藏的神面紋卣和隨州安居羊子山出土的噩侯神面紋卣為代表.兩者是比較罕見的神面紋,但兩者表現肢體的方式不同,保利卣在神面兩側有三道虎斑紋表現身體,而噩侯卣則是在神面下角表現了爪.以虎斑紋表現身體的情況還見山西博物院收藏的曲沃曲村西周墓的尊和卣,也是以這種類似虎斑紋的紋樣來表現軀體.類似的神面紋還出現在遽伯睘簋和山仲簋上,這兩件簋上都只表現了爪而未表現身體.關於保利神面卣及噩侯三件酒器,筆者正在做深度考證,以後專文闡述,此處只作為一種類型簡略提出.


噩侯神面卣局部


保利神面卣局部


遽伯睘簋/圖片來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集成


山仲簋/圖片來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集成


 

第十三種類型,以山西博物院藏石樓桃花者出土的商代提梁壺為代表,與正常器身的紋樣正置不同,該提樑壺主體紋樣是倒置的,具體原因不明,極為罕見.類似的壺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有一件.



山西石樓桃花者提樑壺


舊金山亞洲藝術館壺/圖片來源: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官網

 

第十四種類型,以婦好墓方缶為代表,與正常的獸面紋位於每個平面中間不同,將獸面的鼻樑放在轉角位置,獸面的兩個半邊各佔據一個平面的半個面積.這樣做的目的可能是為了從轉角位置看,獸面具有立體感,同樣的情況還見於部分方座簋的方座上,比如寶雞紙坊頭𢐗伯方座簋和山西翼城縣大河口墓地的方鼎上.


婦好墓方缶及其局部


寶雞紙坊頭𢐗伯方座簋


翼城縣大河口墓地方鼎

 


第十五種類型,以大都會博物館館藏一件有蓋簋為代表,主體的雙身龍紋的龍尾,是一蛇頭,這種紋樣筆者只知道這一例,在婦好偶方彝的圈足上,有鳳鳥尾做蛇頭形的紋樣,兩者應該有著相似的含義.



大都會有蓋簋/圖片來源:大都會博物館官網


婦好偶方彝圈足局部

 

第十六種類型,以皿方罍主體和婦好鴞尊胸前紋樣為代表,除了雙身龍紋外,還能在龍的下頜部分多出一個三角形紋樣,在折觥的蓋子上也能見到這樣的構圖.關於這個構圖的具體含義,筆者專文解讀,此處只做一種類型列舉.



婦好鴞尊胸前


皿方罍主體及蓋子紋樣


折觥蓋子局部

 

第十七種類型,在南方的鐃上出現頻率很高,以連續的粗線條在器表勾畫出抽象的獸面輪廓,唯獨眼睛有具象的表現.



長沙出土的鐃王局部


大都會博物館藏鐃/圖片來源:大都會博物館官網


 

第十八種類型,以弗利爾館藏一件尊為代表,獸面器官有簡化,只做出了眼睛、鼻子、耳朵和身體,身體並非向外側展開,而是折回眼下相當於是臉頰位置.



弗利爾藏尊局部/圖片來源:弗利爾藝術博物館官網


 

第十九種,筆者目前只知道一例,實際是兩種獸面,西周早期的伯矩簋.伯矩簋的簋體和方座紋樣並不一樣,簋體並未表現爪,在鳳鳥紋的上方有簡略表現的身體,眼睛似乎是有身體的前段和角圍起來的,眼珠和後眼角之間有雲雷紋補白.方座部分,則是由鳳鳥背疊壓的獸面,獸面的耳朵形似貓耳.



伯矩簋/圖片來源:埃斯肯納齊行


 

第二十種,以山西橫水倗國墓地的方尊,方彝和觥的紋樣為代表.這類紋樣,通常只做獸面,只有在方彝的主體上做出了簡略的身體,在獸角的內側還有一條與之平行的小龍.較為少見.



山西橫水倗國墓地方彝局部


山西橫水倗國墓地方尊局部


陝西歷史博物館日己方尊

 

第二十一種,以1973年陝西省長安縣出土的衛簋為代表.一般簋只在簋體以雙耳為分界線做兩組紋樣,但衛簋簋體做了四組紋樣,其中兩組的獸面鼻樑與雙耳重合.


衛簋主體和方座局部

 

第二十二種,以上海博物館藏敖(銘文無反文)壺紋樣為代表,獸面的臉頰部分呈矩形,往後拉長.


敖壺局部

 


此外,還能見到一頭雙身虎,虎身和兩端的鳳鳥連成一體,見於保利的先方彝.



保利藝術博物館先方彝局部


需要說明的是,這些類型只是筆者初步的總結,各類型之間有相互重合的部分,界線不十分嚴格.也可能還有部分筆者並不知道,故為總結在內.



 

還有一種兩隻鳳鳥背靠背的構圖,容易被誤認作獸面紋,例子就是陝西城固出土的提梁壺.


城固出土的提樑壺



 

 

如果我們上溯這種雙身龍紋的源頭,青銅器上出現獸面紋,據目前的文字資料看,要到了商早期的鄭州商城和湖北武漢盤龍城,不排除之前有過在素面青銅器上彩繪紋樣的可能,但未能留存至今.

二里頭的鑲嵌綠松石獸面紋牌,有多種類型,多數是尖吻蝮一類的蛇,有些獸面紋牌的蛇頭後端已經彎曲勾起,往有角的方向演化,此外還有虎紋.筆者擬專文解讀,這些獸面紋牌,在此不做細說.但此時的青銅器上,還只是簡單的玄紋,連珠紋和網紋,可能是受當時鑄造技術之限制.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到了商前期,紋樣也還多粗獷簡單.



二里頭出土的嵌綠松石獸面紋牌


二里頭出土的嵌綠松石獸面紋牌


二里頭出土的嵌綠松石獸面紋牌/圖片來源:首博:千古探秘


嵌綠松石獸面紋牌/圖片來源: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官網


嵌綠松石獸面紋牌/圖片來源:埃斯肯納齊行

 

鄭州商城的杜嶺方鼎主要還是陽線勾勒紋樣邊線為主,盤龍城則改為陰線勾邊,但大體情況相當.以鄭州商城杜嶺二號方鼎和盤龍城李家嘴一號墓卣主體紋樣為例,雖然簡單粗獷,但都有對肢體的表現,以鼻樑為對稱軸,一頭雙身,身往兩側展開,只是過於抽象簡單,辨識不易,容易看錯.此時以開啟後來商周青銅器上雙身龍的構圖格式.在濟南大辛莊出土的圓缶,鄭州商城出土的提樑壺及陝西城固出土的四足鬲商,我們能看到主體紋樣開始以淺浮雕為主要表現手法了,此時的獸面紋肢體上下似乎有很多羽毛狀圖案,形似蚰蜒.到了殷墟時代雙身龍或者獸面紋已經頗為具象了.


杜嶺二號方鼎局部


北京昌平白浮瓿局部


陝西歷史博物館sang鼎局部


天津博物館商早期圓斝局部


陝西城固三足壺局部


江西新幹大洋洲夔足鼎局部


河南鄭州商代中前期提樑壺局部


遼寧喀左大圓鼎局部


陝西城固四足鬲

 



 

那麼,呂不韋為什麼要說“周鼎著饕餮”呢?歷史上文物出土早已有之,戰國時候可能也還有傳世,所以他見過周鼎也在情理之中,從他的描述,“有首無身,食人未咽”看,他是見過周鼎的,但可能他見到的恰好是僅表現了獸面的青銅器,並且青銅器上的獸面都是齜牙咧嘴的,加之戰國晚期青銅器和商周青銅器差異巨大,他可能已經不明白這些紋樣的具體含義了,所以他這麼認為.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原因則因為他是法家代表人物,法家苛法,嚴懲各種貪污行為,青銅器在當時又具有崇高的地位,以此一來可以作為自己理論合法性的證據,二來可以作為告誡警示各級官員的教材,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至於西漢武帝時期東方朔和西晉郭璞應該就沒有見過商周青銅器,更不知道商周青銅器紋樣的含義了,所以東方朔編撰《神異經》可能就是純想象,郭璞在註解《山海經》之時,更可能是一知半解,就將狍鴞註解成了饕餮,後世則因為這三個人的影響力,就以訛傳訛,一直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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