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夫人名息妫,春秋时息国王后,貌美,又称“桃花夫人”。楚王因觊觎其美色而灭息国,取息妫归。息妫与楚王生二子,但一直不主动和楚王说话。楚王问她为何如此,息妫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 《晋书·石崇传》:“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秀怒,矫诏收崇……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 息夫人和绿珠,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女子,被杜牧的一首《题桃花夫人庙》联系到了一起。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此诗褒绿珠而贬息夫人,却被宋代许彦周评论为“二十八字史论”,清代王士祯也谓是“正言以大义责之”。 清人赵翼对杜牧此诗更是大力点赞,说此诗“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词语蕴藉,不显露讽刺,大得风人之旨耳”。 绿珠与息夫人,国破或家亡之后死与不死,殉节与不殉节,竟然成了“高下自见”!这三观不仅可笑,还很可怕。 先说息夫人这边,“春秋无义战”,息国被灭是因为息候不忿蔡侯调戏了息妫,让楚王假装进攻息国,自己向蔡国求援,从而使得蔡国大败,蔡侯被擒。蔡侯为报仇故意在楚王面前谈论息妫的倾国之貌,引得楚王又灭了息国。息候是不是自作自受? 再说绿珠这边,宋初乐史《绿珠传》云:“崇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沉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崇心不义,举动杀人,乌得无报也。” 石崇更是属于多行不义自有恶报,而且总觉得绿珠根本不是自己主动情愿跳楼的,而是被石崇逼迫的,千载之下,读到石崇这句冷气森森的“我今为尔得罪”,似乎都还能感受到其中暗藏的深深杀机。 石崇与王恺斗富时,一言不发就击碎王恺的珊瑚树,“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绿珠不过是另外一棵珊瑚树,只是收藏品,并不是爱情。 及至将死,石崇不但不反思自己作恶多端的一生,却立马甩锅给无辜的绿珠,无非是黄泉路上需要这个美丽的陪葬品罢了。 曹雪芹把这一点看得清清楚楚,借黛玉的《五美吟》写了出来:“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绿珠本是茫茫乱世中值得同情的不幸女子,却由于坠楼之事,成为历朝历代许多文人笔下的贞节牌坊,视其死为舍生取义,大加赞美。 譬如乐史的“盖一婢子,不知书,而能感人恩,愤不顾身,其志烈凛凛,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汪遵的“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邹浩的“玉容捐委画楼尘,一死甘酬石氏恩。古庙有碑旌节义,西风无主逐香魂”;邓林的“众中偏是承恩深,妾身虽贱无二心。君前判命效一死,玉笛收声红日沉”;袁凯的“厚意何可忘,微命何足多。委身泥沙际,终令后世嗟”与“只为恩深不相弃,还将玉体委尘沙”;刘克庄的“却是娉婷者,楼前不负君”,王邦畿“金谷已荒游赏处,高楼空忆报恩年”……俯仰皆是,不一而足。 绿珠在这里并不是被当做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她的苦痛无人关注,有人颂扬她为女德的模范,殊不知模范的原意是指制造器物的模子,只为规范他人而存在,比如制造青铜器的模范,最后的结局都是粉身碎骨。 这个倒真似绿珠坠楼的结局,无非是花飞玉碎,兰麝委尘,零落成血。 年年金谷园中燕,衔取香泥葬落花。 而息夫人在息国灭亡之后未死,于是就有不少卫道士风格的作品抨击她失节。似乎遭遇国破家亡时,女子若想留下好名声,只有求死一途。 其中心理最阴暗的当数清代点评冯梦龙所著《东周列国志》的文人蔡元放,对息妫为楚王生二子,却不共楚王言之事,蔡元放的评论是“言之与节,不知孰重?失节而不言,淫妇矫情可恨!”后文中还有“息妫淫妇,为他争礼于蔡,累得丈夫国破家亡,反替仇人称未亡人。不知是什么节义?想其缘故,正如冬猫一般,只是钻热灶门耳。”对《东周列国志》中叙述子元“自其兄文王之死,便有篡立之意,兼慕其嫂息妫天下绝色,欲与私通”,蔡氏批曰:“何曾是嫂,只是摄来淫妇耳。”当息妫以“未亡人”自称时,蔡氏竟批注道:“你这淫妇该死久矣。” 蔡元放口口声声斥责息妫是“淫妇”,后面还有很多不堪入目之语,有辱斯文,就不在此引用了。 袁牧的诗句则只能用猥琐二字来形容:“闻说息妫归楚日,下楼还要侍儿扶。” 孙廷铨的《咏息夫人》则以息妫与楚王生育两子来调笑和讽刺息妫:“丈夫多轻薄,女子善摧藏。无言空有恨,儿女灿成行。” 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里为孙诗跟帖点赞:“‘无言空有恨,儿女粲成行’,谐语令人颐解。”如此点评实属无耻。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些人像当代的一些键盘侠,一边废寝忘食反复观看艳照门受害者张柏芝和阿娇的照片,一边破口大骂人家淫荡。 女诗人沈祖棻对孙诗的评论一语中的!说孙氏“以刻毒之辞,施之暴力劫持下弱女,何足言诗,亦自暴其凉薄而已矣!” 那么这个嘲讽息夫人的孙廷铨到底是什么人呢,此人曾在大明崇祯朝官至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吏部尚书等,后又在清康熙朝官拜内秘书院大学士,入参机务。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大明高官转眼就在清朝入仕了?所以也是没有为前朝守节了,那有什么好嘲笑息妫的,怎么不笑话下自己呢? 为了让息夫人的故事符合礼教的需要,西汉大儒刘向更是直接无视左传,直接大笔一挥在《列女传》中把息妫改写成了一个守节自尽的烈女。 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见息君,谓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贰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乃作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息君止之,夫人不听,遂自杀,息君亦自杀,同日俱死。楚王贤其夫人,守节有义,乃以诸侯之礼合而葬之。 宋之问接触过的息夫人的故事,一定是这个版本,所以他写的诗是这样的: “仍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情亲怨生别,一朝俱杀身。” 当然还是有一些文人要温和一些,对息夫人报以同情,着重写她失节之后内心的纠结和愧疚。 如杨浣芬诗:“失节心深愧,蛾眉锁日颦。本来倾国貌,寂寞也生春。” 让人伏案大笑的,是唐代罗隐的这句“一生虽抱楚王恨,千载终为息地灵”,意即息夫人虽再嫁于楚王,但生是息国的人死是息国的鬼,在息夫人深深的脑海里,息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满满的精神胜利法无疑了! 王维温情脉脉地描写了息夫人不忘往日与息候的恩爱:“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而真正微言大义的诗,是清初邓汉仪依杜牧《题桃花夫人庙》原韵所作之《息夫人庙》,可谓借古喻今,也为息夫人说了公道话,从而成为千古绝唱。 诗云:“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诗的后两句,喟叹人多乐生而恶死,故以死殉节不易,明朝遗臣多有仕清而又心怀内疚者,故邓诗引起极大反响,“清初巨公曾仕明者,读之遽患心痛卒。” 那些堂堂男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何必强求一个弱女子做到?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身不由己,良心未泯就好。 当然有些人可能会无限上纲上线说什么在外敌和强暴面前,要敢于抗争,勇于牺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云云,但要记得,口号喊得再响,没落到自己身上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白居易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写诗给丈夫去世已十年的关盼盼,劝其死节。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人家为了教你歌舞耗尽心血而死,他死了你怎么不跟着去呢! 关盼盼一怒之下留下绝命诗自尽:“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鲁迅先生在《我之节烈观》里描绘某些人的嘴脸,一针见血:“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大意只是如此。” 而且这类人虽然口口声声赞美节烈,如果谁祝福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妹节烈,他们一定恨不得把对方食肉寝皮。 所以,此类人之行径,无非如鲁迅先生所说属于“虚伪的脸谱”和“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而已。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世人多歌颂绿珠坠楼,以美丽的词汇,渲染得坠楼如同纷飞的落花一样美丽,其实都是臆想罢了。事实就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被逼迫着惨死了,这个世界也因此变得更坏。 幸而息夫人好好地在楚宫活了下去,后来她的儿子成了新的楚王,她一定是一位很美的太后。也许在闲暇的时候,她会回忆起旧时光,尤其是得知自己要嫁给息候时,漫山桃花的灼灼其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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