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黄永玉自学美术、文学,为当今美术界一代“鬼才”,其人博学多识,诗书画俱佳,在他17岁时,因偷花与一代高僧弘一大师结识,两人结下一段不解之缘。 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这个朋友是刚认识的,由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对门是所大庙,深不可测,说是有一两千和尚。庙里还养着一个剧团,专门演唱佛经故事的。和尚是多的,来来去去都是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多和尚?和尚多了干什么?谁也不明白。庙里有两座石头高塔,从南安洪濑再过来十里地,就能远远看到它们高高的影子。庙里有许多大小院子和花圃,宝殿里是高大的涂满金箔的闭着眼睛的菩萨。一个偏僻安静的小禅堂之类的院子,冲着门的是用砖砌得漂亮之极的影壁,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绕过影壁,原来是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多走几回,胆子就大了起来,干脆爬上树去摘了几枝,过两天又去摘了一次,刚上得树去,底下站着个头顶秃了几十年的老和尚,还留着稀疏的胡子。 “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 “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口里咬着花枝,几下子就跳到地上。 “下来了!嘿!我当然不是泉州人。” “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一间萧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放了个笔筒、几枝笔、一块砚台,桌子边上摆了一堆纸,靠墙有几个写了名字的信封。床是两张长板凳架着的门板,一张草席子,床底下一双草鞋。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 信封上写着“丰子恺”和“夏丏尊”的名字。 “你认得丰子恺和夏丏尊?” “你知道丰子恺和夏丏尊?”老和尚反问。 “知道,老子很佩服,课本上有他们的文章,丰子恺老子从小就喜欢——咦!你当和尚怎么认识夏丏尊和丰子恺?” “丰子恺以前是我的学生,夏丏尊是我的熟人……” “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个时候做过你的学生?……” “……好久了……在浙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家哩!” 那是真的了,这和尚真有两手,假装着一副普通和尚的样子。 “你还写字送人啊!” “是啊!你看,写得怎么样?”和尚的口气温和之极。 “唔!不太好!没有力量,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 “平常你干什么呢?……还时常到寺里来摘花?” “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戏,嗳!还会开枪, 打豺狗、野猪、野鸡……” “哪里人啊?多大了?” “17岁了。湖南凤凰人……” 跟老和尚做朋友时间很短,原来他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 “老子爸爸妈妈也知道你,‘长亭外,古道边’就是你作的。” “曲是外国的,词呢,是我作的。” “你给老子写张字吧!” 老和尚笑了: “记得你说过,我写的字没有力量,你喜欢有力量的字……” “是的,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不过现在看起来,你的字又有点好起来了。说吧!你给不给老子写吧?” 老和尚那么安静,微微地笑着说: “好吧!我给你写一个条幅吧!不过,四天以内你要来取啊!记得住吗?”
去洛阳桥朋友处玩了一个礼拜,回来的第二天,寺里孤儿院的孩子李西鼎来说(李西鼎是集美的老校工“迺啊”的儿子,害鼠疫死了,李西鼎被送进了孤儿院): “快走吧!那个老和尚死了!” 进到那个小院,和尚侧身死在床上,像睡觉一样,一些和尚围在那里。 桌上卷好的条幅,其中一卷已经写好了名字,刚要动手,一个年轻的和尚制止了。 “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这个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 他们居然一听就信。条幅写着这么一些字: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一音”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倒是号啕大哭了起来。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来见你一面呢? 老和尚跟孩子谈过一些美术知识,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还介绍一位住在另一座崇福寺里的名叫妙月法师的胖大和尚做朋友。这和尚百分之百地像鲁智深,手提一根几十斤的铁禅杖,背后时常跟一个小沙弥,挑着药箱去泉州各地给人治病,脾气却十分之好,老是笑呵呵的。一双手从来不洗,厚得像脚底板,据说会铁沙掌,崇福寺外头砖墙上扎了许多手指洞,又教人不能不信。 妙月法师会用拳头握着毛笔写颜体字,力量倒是不小,只是水平一般,弘一法师却又说有朝一日他会成正果。正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当不少人知道那个和尚和孩子的一段因缘时,都好心地把它渲染成一个合乎常情的大师 如何启迪顽童在艺术上开窍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多月间偶尔的相遇而已。只是自此之后几十年间,总不免时常想起艺术交往以外的一点印象,奋然一刀两断于尘俗的坚决和心灵的蕴藉与从容,细酌起来不免震慑。在我们“俗人”处理人间烟火事务时,有没有值得引进的地方呢?(文章摘自黄永玉《蜜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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