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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没多长”“可以了”。

 老夫子3770 2019-03-20

1,

来咪的母亲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时只有55岁。

全家都崩溃了。前几年来咪的父亲去世,母亲情绪一直不好。阿尔茨海默症一般都是75岁以后发病,母亲真是命运多舛,这样年轻又得了老年痴呆。

老人记忆力减退,判断能力下降,但是话并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她似乎知道自己会忘记一些东西,所以每天重复着年轻那些事情:83年她进一家国企上班,认识了一个小伙子叫张付瑞,他长得高大英俊,但是后来消失了。

来咪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小伙子?”

从母亲清醒时的讲述中,来咪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

那家企业在郊外,乡村环抱。张付瑞的家就在村里。当时的厂长在文ge时曾受到迫害,跳井自杀,被张付瑞父亲所救。所以他任厂长后,把张付瑞弄到厂里来打零工,8年转正。这对当时一个农村人而言,是一步登天的事,所以他工作特别卖力。

来咪的母亲卫敏喜欢他。但她是城里人,又是坐办公室的,工人与工人之间差异非常大,一个在科室工作的漂亮姑娘爱上了临时工,会被人视为不自爱,是会叫父母都抬不起头的。

所以卫敏和张付瑞悄悄来往。

这是她深交的第一个“乡下人”,他憨朴、耿直、表里如一,还有一股犟劲儿。刚开始卫敏主动和他玩,他不知道这是女孩子的示好,他带她去捕鸟,炸鱼,爬到树上摘果子。

那年夏天的风,特别清新。

有一次他们在河边玩,卫敏捧水洗脸时,看到很多透明的小虾慌张弹开。她惊讶地叫起来:“好多虾!”张付瑞二话不说在旁边扯一块破网,做了一个虾耙子,里面放一块碎青蛙肉,再丢几块鹅卵石,把虾耙子沉到水底。

“嘘——”他说:“等一会儿虾子就会跑进来。”

他们在澄澈的小河边观察着,一动不动。

青山,绿水,一坡繁花。夏风轻拂过他们的头发,他们融入画中。

过了一会儿,小虾子聚拢在虾耙子里。张付瑞猛地一提,虾子们弹跳得他们满脸是水。卫敏兴奋得尖叫,两只胳膊挽住了他。

张付瑞一惊,半天没动。

2,

那以后张付瑞不再带她玩。她去找他,他总是推脱。厂里工人捕风捉影,闲话慢慢流传开来。张付瑞躲得更远。

卫敏不服,一天下班后将张付瑞堵在厂里。

“你怕你转不了正是吗?”

张付瑞说:“我是农民,又是临时工,还没有文化。”

“都是借口!”卫敏很生气。张付瑞在她面前走掉,皮鞋有点大,“踏踏”地响,宛若另一人的步伐。他走着走着就像被追赶一样慌张地跑起来。

卫敏被他气笑了,从那以后谁也不理谁。

当时交通不便,当地不通车,厂里有一台班车载工人们上下班。有一次张付瑞要到城里走亲戚,下班时去搭班车。所有的位置都满了,只有卫敏里边空着。她往里挪了挪,可张付瑞宁愿站着都不来坐。

后面所有人都看着呢,卫敏脸红透了。

车子慢慢进了城,一个急转弯,张付瑞手里拎的苹果滚落一地。因为他是临时工,没有任何人巴结他,当然也没有人帮他捡。他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窘迫地一个一个去捡苹果,从前到后。卫敏看到他对一个女孩说:“抬一下脚好吗?”女孩不吭声,一脚把一个苹果踢出来。她看不下去,站起来帮他捡。车里溅起一些细语,两个人沉默着,不看对方。

张付瑞在第一站下了车,卫敏也跟着下来。

张付瑞说:“你没到家,下车干嘛?”

卫敏说:“我就想问你,如果我能做得了主,我家人不会闹,厂里也绝对不会把你开除,那你会接受我吗?”

张付瑞不答话,要坐公交车先送她回家。而卫敏一定要答案。张付瑞急了:“你是城里姑娘,又有文化,什么样的男孩找不到?”

“你也觉得我轻浮是吧?现在只要你说一句你不喜欢我,我马上就走,我以后要是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姓卫!”

张付瑞从包里掏出一颗苹果:“吃个苹果吧。”卫敏把苹果打掉了,公共汽车来了,把它碾得稀碎。

两人站在路边看着那只碎苹果,沉默。

卫敏等了很长时间,从残阳靛紫等到夜色漆黑。最后她绝望地准备走,张付瑞却忽然拉住她。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们都知道改变他们命运的时刻到来了。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地、用力地、汹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在一起。

那个年代谈恋爱是不兴在大街上亲昵的,抱一下拉一下手都不行。可是他们抱了,卫敏想起来就兴奋。

张付瑞还说了很多话,他说放弃一切都可以,只是不想害她。卫敏说这不是害,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她这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3,

爱情如火如荼,卫敏却并不敢跟家里说。

她家庭很特殊,祖上是地主阶级,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摘掉黑五类帽子。改革开放后,邓爷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很多人还在国企安稳过着自己小日子的时候,她父母的经商头脑就体现出来了。先是她哥哥辞职后家里人凑了两万块钱买了一辆出租车。那时候城市只有一百多辆出租车;那时候一个工人一月工资是40块钱,出租车一天的利润是500元。卫敏也在家人的督促下没日没夜学习准备参加成人高考,一切迹象都预示着她们家族将要获得俗世意义的飞黄腾达。

这些事情,卫敏都没有告诉张付瑞,怕他退缩。因为他确实,也不像做生意的材料,她家里人看不上他。

她只能拼命珍惜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

不久后的一天,客户用他们的产品导致机器故障,要求他们这边的技术人员坐飞机去解决。张付瑞技术好,厂里决定让他去。那是1985年,坐飞机级别达不到就要开介绍信,要车间、厂办、局里盖章才能买到飞机票。车间、厂里都盖好章后,张付瑞有点儿懵,还要到局里去呀,他没去过,听说局里人拽,不好办事。卫敏自告奋勇陪他去。果然,他去盖章时办事的人叫他明天再来。卫敏果断去找自己的舅舅,舅舅也在局里上班,是个小官。舅舅来帮忙后,办事人员就给章盖了。原来是盖章的钥匙在另外一个办公室,办事人员懒得去拿。 

不等舅舅发问,卫敏就和张付瑞飞快地跑了。她还记得陪张付瑞去机场的情景,那时的客机是老式苏联飞机,一个瓦棚算是候机大厅。

他们在那里,第一次接了吻。

4,

张付瑞走后,卫敏知道一切都完了,舅舅一定会跟她妈告状。

果然一回家,父母就问她来龙去脉,坚决反对,并开始张罗着把卫敏调回城。他们的速度之快完全超出卫敏的预料,张付瑞要在客户那里维修故障、指导使用,一去就是两个月。他还没有回来,卫敏就被调到城里一家钟表机械厂。

卫敏心急如焚,当时通讯不发达,她没法通知张付瑞。就算张付瑞回来想打听她的下落,他是个临时工,人人低看一眼,人事科的人又怎么可能理会他?于是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到厂里,大致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表示自己有信心说服家人,希望他也要有信心。她替他打算好了,还有6年他可以转正,转正后可以和城里的工人对调。那时有些人工种不好或者是为了图离家近,只要双方愿意对调上面不会为难。虽然想找到这样的人不容易,但是有6年,他们一定能等到。

卫敏没有收到回信。

两个月后她又写了一封,信被退回,邮戳上扣着一印子:“查无此人”。

卫敏立刻找到老厂里去问,人人见她都躲,女孩子们见到她,把鼻孔抬得老高。她已经是“不正派”的代表人物,痴情是一种下作。卫敏哭着去找厂长,厂长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别找了,他走了。”

具体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卫敏只好老老实实回城上班。她找了4年,也失望了4年。1989年,她在家人的安排下结婚,次年生下来咪。

再后来日子就像她年轻时预测的那样,很快家族飞黄腾达。他们做洗浴城,做美容院,富甲一方。

5,

“怎么会找不到人呢?”卫敏清醒的时候,眼睛里有星辰:“我还记得他带我捕麻雀,用一根棍把篮筐支起来,棍一头绑着绳子,篮筐底下撒些玉米糁子,麻雀们就小心翼翼凑过来,先是不敢进来,后来有一两只胆大的进来啄。我想去拉绳子,张村瑞捉住我的手,示意我再等会儿……慢慢其它麻雀看没事,在篮筐底下越积越多……我们一拉绳子,所有麻雀都套在下面。”

卫敏说起往事时,看着自己的一双老手,脸上都是孩童般的快乐,仿佛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手背上。

她说起有次找他,大概是婚前那一年,她找到他家里,他家人说他到广东打工去了。她就到广东,住在一家小旅馆。晚上她在阳台上发呆,她能清晰看见对面旅馆房间里的14寸黑白电视,正放着燕舞收音机广告,一个帅气小伙子弹着吉他唱着歌曲——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她看着看着,站在那儿哭。

自己都快要结婚了,他在哪儿?

“为什么他们都瞒我?”卫敏问。她眉头皱着,又慢慢舒展开来,一种朝着无望一步步走近的笑容在她脸上浮起。

母亲的痴呆越来越严重,这3年内她还可以说话,可以自理,3年后她的活动会受限,再往后,可能她不再认路,认人,甚至连来咪都不再认识……她将与这个世界彻底隔离,她知道时间的残忍,她视之为“大限”,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在还认识他的时候找到他,问他一句,为什么要走?

卫敏说着说着就糊涂起来,她捶着胸口:“你知道你走了以后我有多心痛吗?为你,我连脸都不要了,我就这么不值得等吗?”

来咪决定和丈夫一起去找张付瑞。

6,

来咪先到村里去打听,得知张付瑞早年就把父母接到城里去了。这么多年来他也在经商,生活过得不错。

但是具体在哪儿,谁也不知道,往年只有他姨娘和他们家走动,前几年他姨娘也去世了。

30多年前的工厂早已倒闭,原址是一片废墟。当年管人事的办事员,现在连张付瑞是谁都想不起来。

来咪只好发动网友帮忙找。大概一个多月后,她收到一封邮件,是当年张付瑞去维修机器的那家工厂的工人。他说记得是来过一个小伙子,在他们厂出了事故,左腿粉碎性骨折。当时他是临时工,回厂子后,厂里问他是要赔偿一万块钱,还是要立刻转正。他选择了拿钱。

顺着这条线再找下去,来咪的心几乎碎了:张付瑞哪儿都没有去,瘸了一条腿的他一直住在离她们家一公里远的地方。他把家人接来,从一个维修店做起,最后卖空调、修空调。来咪每天上下班路过的一排门面,都是他们家的。在网购兴起之前,这里曾一度辉煌。

张付瑞终生未娶。

7,

来咪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说。她怕母亲已经不认识张付瑞了,然后对自己的不认识感到更加绝望。记忆刻下的爱情里,如果没有一个具体的人,那么一切都是尘土。

来咪和张付瑞商量,就说是家里新请的护工,看看她还记不记得。

张付瑞含泪说:“好,好。”

那天晚上,张付瑞来了。他穿一身西装,像个新郎。他把拐杖放在门口,在来咪的搀扶下走到卫敏身边。下午五点的太阳使她的皮肤成了金色,眼睛奇亮,是一双儿童的眼睛。

张付瑞慢慢走到她面前。

卫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哈。”

她的泪水千沟万壑地流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他们有多少话想说,却远不如一声“哈”含义丰富。她还是那个老少女,目光盈盈,心中皎洁,一线绯红爬上来,她第一时间去整理她的头发。她很紧张,把他弄得更紧张。

她说:“我得病了……”

他说:“我腿瘸了。”

卫敏要看他的腿,他犹豫了一会儿,一点点提起裤腿给她看。他有一边脚是歪的,脚脖子特别细。卫敏终于号啕大哭:“就为这个吗?是因为这个是吗?”张付瑞说是,他一辈子没结婚,就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经常来偷看她。他说他还跟她老伴下过棋,聊过她,看得出她老伴对她很好,他也觉得挺好的。她老伴去世他知道,但他现在没有拐杖走不了路,再过两年,可能就要坐轮椅了,他不敢来认,两个那么好过的人,怎么能在轮椅上见面。

卫敏大声哭,她说再不见面就没有时间见面了。他们说以前的很多事,卫敏从没这样兴奋过,说得唾沫横飞。张付瑞也渐渐接起话来,很奇怪,他们记得的事情都不一样,她记得的都是他的好,他记得的却都是她的好。他们争论那时的机场是不是瓦棚,那一天是谁先亲的谁。还说88年的那个经典广告,帅气小伙子唱的歌——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他说他也记得,那时候他已经到城里来了,也看上了电视。卫敏看了一眼身边的来咪,见她听得津津有味,鄙视地说,这些小孩子都不知道的。两个人一齐笑。这时张付瑞把杯子搁到嘴唇上,里面已没水了。卫敏站起来去倒了一杯过来,过了一会儿又去倒一杯。当她发现面前已经摆着好几个水杯时,她知道自己的病又发了,她去握他的手,满脸歉意,她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不敢多说话,怕重复来重复去露了怯。张付瑞把另一只手伸上来,安慰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她说:“一辈子也没多长。”

他说:“可以了。”

她说:“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过的啊,连个暖脚的人都没有。”

他笑笑:“习惯了也不觉得缺啥。”

她问:“你从没想过结婚?”

他犹豫了一下:“……和你,就行。”

夕阳从浅粉变成深灰,夜幕笼罩下来。从阳台上看过去,家家户户的灯都亮起来。蜂巢般的一个一个小格子,匝住的,都是他们不知道的、明晃晃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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