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有人做过一个评选,文学史上最好的开头是哪一段? 比如说有人列出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幸福的家庭大多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句话到现在还被很多人引用。 再比如另一个不朽《百年孤独》: 许多年以后,当奥雷连诺上校面对行刑枪队时,他便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巨大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句话就创造了英语中的一个新语法:过去将来完成时。时空交替的错愕感。 洋洋洒洒的魔幻现实由这里启程。 这个开头实在是太有名,以至于后来模仿的人不少。比如陈忠实的《白鹿原》: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再比如莫言的《檀香刑》,开头是: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 还有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种开头,几乎刚看完就想让人看下去。 中国的几篇小说也说一下。 比较有名的,像是《围城》的开头: 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驶着,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太阳陶醉了,所以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醉人也一身腻汗,热得比常年厉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 这一段写的很灵动,把夜晚比喻成油,又把夜和太阳用了拟人的手法。视角由下至上再由上向下,有一种类似电影的镜头感,同时还交代了时间。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著名的开头。 在众多经典著作的开头当中,多次公认为第一的,是狄更斯的《双城记》的开头: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这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绝望之冬;我们的前途拥有一切,我们的前途一无所有;我们正走向天堂,我们也正直下地狱。 总之,那时和现代是这样相像,以至那时声名最远的某些作家对于他所接收的这个时代,评说是好是坏,都固执地只用最高级的对比之词。 英文原文更为震撼,英语不错的朋友可以尝试朗读感受一下: It was the best of times,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it was the age of wisdom,it was the age of foolishness,it was the epoch of belief,it was the epoch of incredulity,it was the season of Light,it was the season of Darkness,it was the spring of hope,it was the winter of despair,we had everything before us,we had nothing before us,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o Heaven,we were all going direct the other way--in short,the period was so far like the present period,that some of its noisiest authorities insisted on its being received,for good or for evil,in the superlative degree of comparison only. 这些都是开头。 作为一篇小说,开头就是基调,就是悬念,就是交响乐奏下的第一个音符,各位作家各展所长,将读者拽入小说世界当中。 可写结尾才是对一个作家最好的奖赏。 当一个作家写到结尾,万丈高楼已经建成,十万八千里跨过来了,这时候再回头看,就算心里念叨写出去的作品就是泼出去的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个时候却依然心有戚戚。 因为作为写作者,心里明镜似地知道,纵使作品大卖,纵使流芳百世,纵使一下子冒出亿万个读者,千万个信徒,百万个心有灵犀的知己,但没有比自己更了解一路跋涉的辛酸。 在这里,他终于不必去逐句推敲,去编设情节,去写那些爱恨情仇,去描绘那些山川波澜,终于可以写一点自己的东西了。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 你爬上了一座山,这座山之前没有人登顶过,之后或许会有很多人登顶。 你是第一个站在山顶的人,现在让你作为第一个登上这座山的人为后来者写点什么,你会怎么写? 在结尾处,才能窥见其真意,作家们或傲娇或平淡或深刻或调侃,由幕后走向台前,向观众鞠躬的时候,也为自己得意。 有的作者隐忍了一本书,才最终吐露些真情: 我清醒地看到从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杨绛《我们仨》 很多作者,端了一本书,这时候终于开始不正经: 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她问道,一边抓住上校法兰绒睡衣的领子,使劲地摇着。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这辈子整整七十五年的分分秒秒过去后,终于到了这一刻。他觉得很坦然,清清楚楚,没什么能再难得住他,他回答说:吃屎。 ——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有些作者开始狂野: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这就叫吊毛出的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有些作者前面不正经,结尾终于开始深刻: 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王小波《万寿寺》 有些作者觉得绝望还不够深,让读者陷入更深的绝望: 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她的背影犹如白色的影子。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东野圭吾《白夜行》 有些作者写了一整本书的风云诡谲,最后落脚却在执拗的爱情: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有的是潇洒倜傥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高昌国人一样固执: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金庸《白马啸西风》 有些作者写了爱情还不够,还想给爱情以隽永: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边城》 有些作者已经足够隽永,但还想不朽: 我正在想到欧洲的野牛和天使,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边是我想到的,我能够和你共享的永恒。 ——纳博科夫《洛丽塔》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结尾都很好,也有填坑填不下去,索性弄个陨石炸光所有人的反面案例: 众人忽听得头上霹雳作响,纷纷抬头看去,只见晴空之上,赫然一个火球凛然而下。有胆小的大叫一声哎哟妈哟,抱头就跑,胆大的也只是呆立原地盯着那火球看。只见火球越飞越近,只听轰然一声,如万岳齐崩千浪巨啸。无论是萧紫庭还是何中棠尽被这巨大力量震倒,其余众人包括不曾露面的白面尊者尽皆肝胆俱裂,七孔流血而死。方圆数千里竟没留下一个活下来的人,没一栋挺立着的房屋。古灾多变,至烈于是! 呜呼,虽我彭大盛独活,又有何用。 自刎 全剧终 ——马伯庸《我在江湖》 ![]() 哲学家 哲学家 卢巧音 00:00/04: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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