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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里的鸟声

 程穆泽 2019-03-23

墨黑的夜里,总会有些鸟叫的声音。声音从伞状的树冠传出来,迅速消失在越来越远的旷野,你压根儿找不到这种独特声音落地的准确位置,这就和一颗玻璃弹子,突然间被抛起来,弹跳着,最终融入黑暗之中一样。根据以往我对于鸟类的熟悉,以及白天这一带常常出没的鸟类的记忆,夜里鸣叫的鸟应该是鹭鸶。它们在空中飞行的时候,会发出来有些嘶哑的声音,而在草地上寻找食物的过程中,也会用自己的叫声惊动草丛里的昆虫。


暗夜里的叫声,来不及打破静谧的宇宙,就被暗夜所俘虏。树冠回复到一片黑暗,一切消融得无声无息。当我在书房里试图再一次迎接这样奇异鸣叫的时候,我意识到这和自己在房间里吹熄蜡烛顿入黑暗一样,除开眼睛里残留的烛光之外,四周便是蔓延的黑暗。没有比这种完全被宇宙接纳的黑暗更令人向往了,要知道,这个时候,我会贴紧玻璃门,从某个角度去辨认树冠里的枝条,以及隐藏在树冠里一闪而过的亮点。那是鹭鸶的眼睛,或者它们抖动羽翼时候,从羽毛上滑落的夜的光芒。这和十岁左右,沿着水田附近的小径,抹黑回到家里是一样的。如果没有水田里一垄一垄的水发出来的光,我应该会彻底迷失在暗黑的乡村。有一次,我就这样被自己急促的脚步声所催逼而落入水田,等我爬上来的时候,身上的水就变成了一种连缀的光影,它们纷纷从我身上落到地上。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突然而至的鸣叫,能够重返无边无际的安静,正好为我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来辨认自己的存在。黑夜需要间或的鸟鸣正如它需要星星和漂浮的云朵,来说明自己的辽阔寂寥。甘地曾经无数次从烦躁的世界里逃离出来,所进入的地方竟然是一本五千年的经典《薄伽梵歌》,他为自己的选择深陷狂喜,随意一句话,任何一段,手指翻到的某一页,都会成为迎接他的幽径长廊。石棉县大渡河边的藏民,能够依赖一块石头默写出精神的安顿之处,那种令人惊讶的原始民俗,我以为可以破解任何一道隐约在石头上的缝隙,那会是一种光芒,一种足够穿透长夜的安定。我曾经一个人徘徊在大渡河的浅滩上,一个半环形的垭口,古老河流的另外一侧就是高耸的大山。急流的咆哮声音,赋予了每一块石头神奇的回应力量,在那样充满惊心动魄的变化之音里,穿透漫天黑暗的竟然是大渡河惊心动魄的河水,与其说我置身在四周黑暗的声音里,还不如说是这种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了我,——如果没有足够的内心准备,要在这样仿佛暗夜狼嚎的河边呆上一分钟,也会造成难以修复的创伤和失衡。


有时候,从门缝里进来的冷风会提醒我们的存在,任由你猜测的蜗牛在夜色里的蠕动究竟怎样影响了自然的秩序,也会是一种富于诗意的事情。找到安顿好自己的隐秘之处,变得不再困难和需要漫长的过程,也许,一本书,几行字,就像阿赫玛托娃用一根枯枝描述诞生在墓地一侧的爱情诗歌,就像安徒生写得比《卖火柴的小女孩》更加令人平静的《遥远的北极》里那个把祖母给自己的书枕在头下的少年一样,能够帮助我们自己深处绝境般的静谧,其实就是一种最终的幸福,因为在这样的静谧里,你会不慌,不燥,不急,会安静,会遭遇到一种由来已久刻意与你同在的安静,直到这种安静变成仪式,成为你确信存在的必要内容和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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