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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爽:一个患有重度“人物”依赖症的写作者 | 新锐出发

 圆角望 2019-03-25

......“图画书界奥斯卡”

一个患有重度“人物”依赖症的写作者

2015年,一个很糟糕的冬天,郭爽独自在冰天雪地的德国走了二十多天,从南到北。彼时的她怀揣着对古老格林童话的热爱,踏上陌生的旅途,去做一场场关于童年幻想的梦。历经四年,继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之后,她的非虚构新书《我愿意学习发抖》出版,从童年记忆出发,与十来个异乡人相遇,讲述当代普通德国人家庭的故事。

虽然在文学领域常常以“新人”角色出现,其实郭爽在任报社记者期间就一直身在写作现场。多年的记者生涯,给她带来不仅是文字上的训练,更是思考问题、观察他人的方式。

2013年,面对职业转型,郭爽有两个选择,去英国深造,或参加德国“无界行者”项目,鼓励德国年轻人去中国调查写作,同样中国年轻人也去德国参加相关写作。她于是提交了《解锁格林童话——一个中国“80后”的寻找》项目。比外部因素更为重要,或者说真正驱动郭爽的其实是小时候父亲买的童话书。“《格林童话》是一个礼物,其他我印象深的、也是礼物的有:《安徒生童话》《十日谈》。现在想起来有点奇怪,他送的书里,大多来自欧洲的口述或者写作传统。”即便是成年后,父亲的礼物依然摆在书架上,时不时地被翻阅。郭爽着迷于其中的幻想、魔法,她喜欢格林童话里那些住在森林里的勇敢的年轻人。

“童话里有最基础的人类价值,有对自然和神灵的想象与和谐相处,而童话中的黑暗、暴力、宗教、训诫,跟现代性密切相关。”随着对童话这门叙事艺术有了更多的了解,她开始意识到打动人的并不是因为童话是“写给孩子看的故事”,它自有其谱系。

格林

安徒生

一个叫汉斯的德国人,帮助郭爽确立了童话在叙事艺术中的位置。汉斯是法兰克福大学青少年文学中心的创立者,两次德国之行,郭爽都与他见了面。他推荐郭爽阅读更多关于童话和幻想文学的书,也让她明白了童话的伟大之处。与汉斯的交往被郭爽写进了《吹笛人答应我也能见到一切奇观》。“故事会在不同的民族间流动,比如小时候听的狼外婆,是一个外来的故事。但故事流动到哪里,就会本土化、生根发芽。经典的童话一定是多义性的。”

对我来说,阅读的经验比生活的经验更早。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什么样的,就在童话中知道了有勇气的人是什么样的。用我的话说就是“傻子”,要去肩负起降龙的使命。这一块我觉得童话是真正做到的,里面有一些很质朴的人类的古老美德,有很多人类共通的东西。

郭爽

《我愿意学习发抖》中,每篇由“指路人的话”“抵达日记”和正文组成,是文学的呈现形式,而最初,郭爽的打算却不是如此。

她在“后记”中直言自己的第一次探访是失败的,直到与德国女性特蕾莎成为朋友并触碰到彼此的伤痛,她的寻访和写作才真正开始。过程就像被她一个个划掉的笔记本上的“已完成”,之后敞开自己、交托自己,把自己作为容器去接纳和等待。

特蕾莎和郭爽之间,初见时,是彼此的镜像,是对方所渴求的样子。“但事实上,并不存在一种理想生活。而我跟她之间最特别的关联在于,我们进入对方心灵的钥匙,是我们相信童话和奇迹。”特蕾莎向往郭爽身上的自由气息,而郭爽则向往她们和土地根深蒂固的联系。和很多迁移中的中国人一样,郭爽只知道自己的籍贯是河北,却从来没有去过,对于出生地贵州以及待了十几年的广州,情感倒是更浓一些。

特蕾莎就像是她一直等待并相信的非虚构写作所需要的“timing”,郭爽认为就如卡波特花了四年的时间写作《冷血》,三年的时间自我修复,但没有办法,非虚构的时间真实且在流动,没法虚构。“当我第三次去德国,哈米特(书中的人物)的烤肉店已经被拆除,有人告诉我他去了一个餐馆当厨师。我却没有办法再写了,我的时间截止在那里。”

在非虚构的写作中,郭爽将“我”放入其中。而这一点,同样引来一些不同的声音,比如真实性会否因为“我”的加入而不客观?“真实永远是非虚构写作者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只能通过你的良知,让一个受访者和自己说真话。如果有人觉得我写的不是非虚构,我觉得我更坚持写作的突破,如果一贯的循着传统的写法,我认为不值得我花四年的时间去做。”她说自己努力的目标是非虚构小说。“我”的加入不仅让她的非虚构书写具有了更强的进入感,这类训练对她的小说创作也有极大帮助。在郭爽看来,与非虚构不一样的是,虚构需要自己去建构一个时空,并且可以自我终结。

“我是一个极度依赖人物的写作者。”这是郭爽给出的对于自身写作的定位。“很多时候写一篇小说都是为了去写一个人,心中有这么一个角色画像的时候,我就会拼尽全力写他,想让他在小说的世界里被赋予一种生命。”与之形成映证的是她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集《正午时踏进光焰》,大多数人会将目光投注在小说中的小人物身上,比如鲍时进、丁小莉、章美玲,采访中有一个提问是年轻作者关注小人物,是否有其时代特性?郭爽的当下反应便是说:“我不太愿意称他们为小人物,如果从角色的社会地位、阶层去判断一个小说的质地,是一种简单粗暴的归类。祥林嫂、孔乙己、翠翠、曹七巧,都是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但我们不会说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的小说是写小人物的小说。”

那么,或许可以用类似“个体故事”的中性词来解释郭爽笔下所描写的这些带有她生命经验的故事。说到这本书的结构时,郭爽引用了译者林晓筱的评论:

无数晦暗时刻在各色光的照耀下显现出来的锐化边缘。《拱猪》是整个集子里的轴,黑暗的磨盘围绕它向外扩展。

作为轴心的《拱猪》写的是“我们”,两代人间的互观。两个少女在粉丝文化里如何结成一种隐秘关系,这段关系又是怎样被摧毁的。“我想一定是一种坚硬的、现实的东西,他们一定来自两个不同的家庭,又因为未成年没有办法挣脱自己的父母。这本书是想与父辈对话。”对话的结果,可能不是那么完美。“小说结尾伍姗没有长出猪鼻子,达成的是象征性的和解,我觉得是一个手势,不是一个实质的结果。目前来说我还看不到他们彻底碎掉,也许最后会碎掉,但是我愿意在这个时间段里留下一个手势。”因着对人物极度的依赖性,郭爽很难将人物的来路与去路一刀斩断,她由此打趣说道:“就我的体质来看,我可能更适合中长篇小说。只有浸泡在那个世界里够长,我才能捕捉到那些细节的部分。”

郭爽在女性主题沙龙的演讲

1984年出生的郭爽,成为专职作者的时间才两年,是名副其实的“新人”,她也并不避讳说自己是经验匮乏的一代人,而此前十年的记者职业经历所引发的垂直落差,让她在讲述他人故事的过程中,那些在历史中浮沉的人与事,面目清晰了起来,她逐渐有了倾听自己的欲望。“即使在写历史,我也在通过日常生活去切入。我更欣赏四两拨千斤,或者说,不那么刻板地去看待、讲述历史,才有可能重构和解构,才有人精神的自由。”

在德国火车上写的一段未被摘录书中的日记中,郭爽写道:

现在理解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写那么长,只写一天的事。因为我们的生命看似短暂,但整个一天里发生的动作已经足够足够多,如果加上思想的流动,加上文笔的纵横,或者缪斯附体后的奇迹,那真是写一本书的容量。这样的记录动作,就是接近生活日常的机会。

同样的体验在采访之际,也在真实地发生着。郭爽参加了单读的“水手计划”,当天刚结束在日本长崎的又一天暴走,被不断摄入的大量信息冲击着,她也仍在等待那个属于她的时机的到来。

《拱猪》节选

2017年《拱猪》获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

卤肉铺在向阳路的尽头,向阳路在小城的东北角。丁小莉头天晚上搓了通宵麻将,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几只苍蝇趁她不备,盯上了卤水大锅里翘出来的半只猪耳朵。猪耳朵不声不响,伺候节肢动物跟伺候灵长类动物并无区别,只乖乖趴着等嘴下口。沙发被无数个屁股蹭过,里面的弹簧早就忍受不了,把海绵拱了出来。黄色的一坨老海绵,刚好顶住丁小莉的脸。一张胶原蛋白大量流失后有点松垮的脸。

太阳慢慢升起来,卤肉铺里平时黑黢黢看不清楚的角落,也在近午时的光照下变得清晰透亮。自然,锅碗瓢盆都镀上一层经年累月的油污,见证了卤肉铺十几年来火红的生意。但丁小莉坐着的一张三人沙发,以及沙发前面拿来当茶几用的两张竹凳,又暗示了这家卤肉铺招徕生意的特殊之道。柜台背后一溜玻璃坛,泡了些田七、杜仲和狗脊,大小几个酒斗倒挂在坛子边沿,斗柄早被人手摸得发亮。

如果是平日,丁小莉早就歪歪斜斜倚在沙发上,笑眼望着门口尘土飞扬的小马路,等下工的人踩上门槛,吆喝切二两耳朵、肚条,再来一斗养生壮阳酒。但头天晚上她输得太凶,输得丧失了所有斗志,连站起来用筷子翻一翻锅里的肉都没心思。

不见酒客上门,远远倒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走。丁小莉起身,把紧身毛衣裙拉扯拉扯,包住圆滚滚的屁股,回头说:“老张,我回家一趟。”老张正在油酥花生米,“有事啊?”丁小莉瞟一眼那个越走越近的身影,“珊珊一个人在家,我看一眼就回来。”老张“唔”了一声当是回应。丁小莉三步两步跨过赶早市的人留下的烂菜叶子,直冲冲往家里去。那个影子像是有默契,不远不近地跟着丁小莉的高跟鞋。两个影子就吸在了一起。

家里哪里有人。门“哐啷”一声推开,停了数秒,再“吱溜”一声合上。四只脚交交叠叠就坐到了沙发上。男人伸手出来,搭在丁小莉膝盖上。丁小莉没有躲闪,也没有叉开腿让那只手滑向更深处,只是说:“要搞就在沙发这里搞,刚给珊珊换了床单。”手被这句话打蔫了,慢慢缩回它主人的身体,在膝盖和大腿上逡巡着蹭了蹭。

珊珊还乖吗?男人问。乖得很。丁小莉仰头靠在沙发上,一对大胸脯从山峰塌成高原。

我准备去广西走一趟,拉点水果回来卖。

车子哪里来,油钱哪个出?丁小莉眼睛缝里漏点余光出来打量他。

我有钱在左老五那里。再说了,卖了货给他们点数嘛。丁小莉不再吭声,从红色手提包里数五张毛爷爷出来,放在男人大腿旁。沙发上铺着碎花坐垫,姹紫嫣红,俗气得很热闹,把毛爷爷红灿灿的脸膛都映得黯淡了。

男人突然咳嗽一声,咽下去一口老痰,哑着嗓子说,你受累了。

丁小莉恨他一眼,少给老娘灌迷魂汤,快点去把钱挣回来。老娘要切多少个猪耳朵才切得出珊珊的学费。

你不要着急嘛。男人伸手出来想揽住她的肩膀,被丁小莉一手打开。

晓得生不晓得养,伍爱国,这次你要是再给我扯拐,你看我还会不会放过你!

男人贴过去,在丁小莉耳朵边哄了几句,就解开了皮带。他们两个就像十几年前那样,亲亲热热抱住,诚诚恳恳相信,两个人可以一起抵挡坏事情,等待好事情。

而光,来自太阳永恒燃烧的光,像看得见这些又看不见这些一样,从窗户透进来,慢慢淹没了两个垂着肚腩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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