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 南麻四面环水——这样的水上小镇在吴江不足为奇,但在南麻住久了,会越来越觉得它的好处和妙处来。一泓水,它静静地从家门前流淌来了,是希望:走了,也不叫人哀愁。楼群倒影在河水里,一片海棠花,还有一片丁香花,蹁跹而落,一抹胭脂红重叠在一片月色里,就这么随水而逝。人们驻足岸边,拾掇起有关于水的小细节,居家过日子。水,聚财。这样的生活,不一定非得大富大贵,但拥有水的滋养,是风平浪静,还是水涨船高,小镇上的人们就是这样妥帖地适应着时代的变迁而存在的。 环绕南麻的水域是三大漾:麻漾,南麻漾,寺西漾。河网密布,南麻的村名也就都带有三点水的字,浜啊漾的,总是有股水水的味道。 与风俗,与历史,与人情世故,从水说起,又因为水而延续。 ![]() 麻溪傍着寺西洋而走,南麻硬是从水里出落:“镇在碧水间,街于溪水旁。”南麻以前叫“十七都”,形成于明朝嘉靖年间。明末,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书中写了“王娇鸾百年长恨”一文,文中有一首诗:“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都粮吴。”可想而知,这个故事与南麻与延陵桥有关。延陵桥还在,顺着南麻漾朝东走,步行约十分钟,就可以驻足桥头。桥很小,平架而起,桥面是三大块青石条。实在过于简洁,有些颠覆我们对于“江南、烟雨、拱桥”这种景致的印象分,但因为建得早,也因为那份简单和小,反而显示出另一种无法言喻的平易近人,桥与王娇千里寻夫却又不被夫家吴延章认可的故事紧密相连。王娇的深情,“夫”的薄情寡义,都伴随着延陵桥成为佳话流传下来。所有的故事一旦时过境迁,再悲凉也就成为了佳话。赋予了某种传奇。人站在桥边,感受着樟树叶子在四处飘荡,往事悠悠,奇女子的佳话,千古绝唱。 后来村夫兄还告诉我说,大概是1971年的秋收时节,南麻有一位老师还真遇到了吴延章的后人从河南赶来祭祖。那人随着老师跪伏在桥头焚烧了纸钱,又嘤嘤哭泣一通,便离去了,此后,再无人来过。但延陵桥一直一尘不染地伫立着,静观世事变化和众生百态。村夫兄是小学里的一名体育老师,喜欢蹬一双高帮皮靴,裤脚管常年扎在皮靴帮里。皮肤偏黑,有点南人北相。我们呢称他为“黑皮”。虽为体育老师,却善文。闲暇之余,喜爱驾驭着一辆摩托车东走西看,探古寻幽。他迷恋南麻镇上的每一座桥,每一条小河,每一个传说。可惜,突然有一天,村夫兄却发现自己居然与水无关。朱家门,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住着的地方叫这个名字,单从字面上看,就与水“走失”了。这在四处是水的地方,他无疑被隔离了,村夫兄有点小忧伤,当然,这并不代表朱家门就没有河没有水,村夫兄最近就潜心创作着长篇散文《朱家门》,想必这里能读到更多的地方故事。 我喜欢跟村夫兄聊天,他说话的声音不响,但每一句话都让人玩味。在他面前,我们只适合作为一名聆听者。谁也无法想象,他的脑子里有那么多的故事,他沉浸在故事中,烟雾缭绕中,突然间,就觉得玄幻了。然而,这又不是他故意为之的,他就是这么一个小声小气说话,还可以喝点小酒,但喜欢聊天的一个人。两杯酒下肚,村夫兄就有些“神乎其神”了,他会手捻一棵香烟,眼望远方,慢悠悠地讲起一些人事来。古人,今人,恕我不便一一列举,但是,在这样的讲述中,他本人慢慢地就有了一些传奇的味道。因为我一直相信,南麻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很多人无缘无故地来到这里,它虽小,却生活稳定,经济走势良好。村夫兄驾驶着摩托车,来如风,去如风,穿行在林荫小道上,河畔芦苇边。我们跟在他后面,听着水声哗啦啦从身边流过,任船笛穿过发绺,心怀千古。 有关延陵桥身上的故事,村夫兄用了他很多的遐想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版本,至于这个版本有多真,他也不可能确定。在他认为,一个千古流传的故事都是有着今人各种的遐想,在流传间,就不动声色地被改编了,之后又被改编了,如此便越来越离奇,越来越迷惑人。我多次站在延陵桥桥堍想象着痴情女王娇鸾是个怎样的女子?她步行千里,仅靠着一个“十七都”,一个“延陵桥”来寻夫,其中走了多少的冤枉路啊,还因为口音的原因,十七都还被误会为七都和八都。一段情,成就了一座桥的传奇,桥因此千年不倒。 再回到南麻漾。刚来到南麻时,我就住在南麻漾漾畔。那是我初次见到最为宽阔的河流。河水流淌得不动声色,深邃而内敛。只有在晚上,在寂静的月上柳梢之时,才能聆听到河水拍打着石驳岸的节奏如鼓声传到枕边。顿时,犹如睡在船上,整个世界晃动起来。披衣点灯观看,两岸灯火倒影在水中,船上的狗叫了两声,女人也轻轻地呵斥了一声。夜泊船,诗歌中的景象,它们的停泊,硬生生带来了有关远方的各种遐想。有人说,船只来自运河,这些船上装满砂石。我家前面不远处却是有砂石码头。也许,船还要去到更远的地方。南麻也算是出落在运河边,岸上的人们都是运河的儿女,命运从一生下来就跟运河紧密相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说起运河,多是敬重的,遥远的,浩大的,多功能的。但是,从未坐过船的我,实在不知道,水路该是怎样一种行走?第一次站在善庆塘桥上,我就看到一艘艘货船从桥下过往。墨绿色的船只,装满砂石,船头上站着一个矮胖的妇女,她一定是船夫的妻子,她的手中拿着一面小旗在引领航线,时不时地对对面的船只挥舞着。随着手臂的挥舞,她的头发和乳房都在晃动,她的母性从而在水上升腾。远去的背影里,白浪滚滚。 善庆塘桥正好与延陵桥遥遥相望。善庆塘桥是新建的,少了几许古意,还缺乏对于未来的遥望和把握。所以,桥面虽宽阔了许多,但仍旧做着台阶,仅供行人推自行车而行。我们要回来,或者是出发,都得过这座桥。善庆塘桥,链接了南麻的前世与今生,也将我们的生活作息时间紧密地栓在桥栏杆上。 我目送着船上女人的身影最终变成一个极小的小黑点消失在水面上。直到什么也没有了,从水上来的女人又消失在水上。她的故乡在哪里呢?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夜色随之沉沉,船笛声由远及近,一艘船停泊下来。漾面又一次被撕开,站在船头的女人,一甩胳膊,缆绳就环抱住岸边的悬铃木树身,停泊下来,撕开的水花跃过岸边,打在我的裙子上。对了,漾边的石阶上正蹲伏着几个女人在洗衣,还有一个直接站在水中摸螺蛳。听说这条漾里生长着丰腴的草鱼、花鲢、鲫鱼,还有河虾和螺蛳。待渔火亮起,岸上的男人就会下河洗澡,他们将毛巾放在船沿上,像一条鱼一样钻进水里,打得水花四溅,船上的女人在择菜,一把芹菜被她肉嘟嘟的手摇得风生水起,旁边还摆着两三盆花草,和养着一条狗。狗对着水吠,怕是在担心入水的男人水性不好?女主人深谙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便用乡音呵斥着狗,狗就又听话地匍匐在女人的脚边不再作声。女人就心满意足地抚摸一下狗的头,一脸慈爱,看着在水中洗澡的男人发呆。我问过邻居,打听到他们一趟船跑下来,一般要离家一周。晚上,就和自己的男人睡在船舱里,船成为了他们讨生活的工具,也成为了他们相亲相爱的温床。 两岸灯火迷离,水波荡漾,夜色是如此的撩人。 成天面对着一片大漾,自然就会想岸是怎么一回事。岸上除了粗大的悬铃木,还有什么呢?岸上人家只是一个概念化的东西,岸上的世界说宽就宽,说窄也窄,可以延绵到很远—一因为每一条岸都联系着一个宽广的人生态度,和一个人的跋涉足迹,古迹,文化,遗风,人文,浩瀚无边。从南麻漾到南澄溪浜,我们就可以亲临运河了。运河对岸,则是浙江的新塍。太阳从树叶的罅隙间落下来,一路的阳光点子,被自行车轮胎滚过,车铃滴滴滴地响着,一个女子下班回来,她跟我笑着。但我却只能傻傻地看着她笑,因为我觉得面前的生活都像是童话中的世界。水韵幽幽。一个女子在浅笑盈盈。但我知道我不能再恍惚,人们的生活从这里拉开,又回归到这里。我也得走出去,走到对岸去,对岸那边,正有轰隆隆打桩声传来,人们在打造一条新街区,毕竟日新月异的生活,得告别古老的漾边。 就好比河对面的照相馆,后来也搬到新街上去了。但搬离开漾边,我就没有去过,我固执地认为,有的东西坚守是有一定的意义的。回想照相馆开在南麻漾边,南麻漾、以及漾上的善庆塘桥,就是照片里亘古不变的背景,那个年代,估计每家每户都保存了善庆塘桥为背景的照片。拍照的男人留着一撮小胡子,脸上的五官像刀削一样,眼睛掉在眉骨里面,身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他的妻子,很少出门,打扮粉嫩。口红,胭脂,眼影,脸上常是一片姹紫嫣红,初次进去,还以为看到了一个唱京戏的女子正在上妆,手上握着一面小圆镜和一把小梳子。没事就对着镜子照一照,梳一梳,突然,头一扭,眼睛从镜边滑过来,痴呆呆地看着正站在桥边为人照相的男人,男人撅着屁股一遍遍地指使着一个女子将身体依靠在桥栏杆上,斜上去点,再斜上去点。对,笑笑,笑得媚一点。 有时候,我们还会看到船上的人上岸,走过善庆塘桥去买菜。或是找个小酒馆喝点小酒,赤着膀子再回到船上。上岸,难道是船夫最大的想念?船上的日子虽然两岸风光无限,可距离自己还是远的。不可触摸。于他们来说只有航线,只有无尽的水流。随着水流,脚步变得极轻极轻。总之,当他们面红耳赤地晃动着胳膊回到船上的时候,他们的心多是充满醉意的,他们的鼾声从船舱里响起,被涛声冲洗,一浪高过一浪。女人在一边谩骂着。哭了,笑了,就跟男人一起睡上了——晨起,再赶路,这让我一次次想起沈先生的散文《长河》,那里的船夫,吊脚楼,以及会唱小曲的女子。她们任性、多情、娇憨,怒骂着,扭捏着。可惜这岸上人总有些提防着船上人,若有物件放在屋外少了,总习惯性地说是船上人拿去了,一次,隔壁女人的内衣不见了,我就听到她跟男人说:“肯定是船上的人拿去了。”听起来直叫人发笑。因为我从站在船头女人的身上已经看到,她们不会穿这么虚情假意的垫着海绵的内衣。她们的胸是丰硕的,迎风招展着,汁液丰富,总让人怀疑眼前晃动着一河的奶水。 但是,运河呢,运河我总得见一见啊。我是汉江边长大的,运河是从地理课本进入大脑的。地理老师刚从庄稼地里出来,他的头上顶着一缕玉米胡须,他讲到隋炀帝,讲到北京、枣庄、苏州、杭州的时候,我只看到他的身体在晃荡,他仿佛正坐在运河上的船只里。眼前有美酒,有美景,有希望。那个雄心壮志啊,那个志气高昂啊,从运河水里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再也不见他的低迷与混沌。现在我在南麻,就生活在运河边,可至今我还没有看见运河的真面目,这让我很不安。 第一次见运河,是我坐车去吴江。运河是吴江的母亲河。自北境松陵镇刘河浜起,南至盛泽麻溪出口止,全长,经流松陵、同里、平望、盛泽4镇。所以,车到平望,我在318国道上就看到了运河。我坐在班车的窗口边,隔着一层雾气,顺着运河走。船只一艘接一艘,跟停泊在南麻漾边的船只一样,墨绿色的身体,装满砂石,一个女人站在船头,舞动着红旗。两船擦肩而过,互不干涉。水域宽阔、丰厚,两岸砌着光滑的驳岸,隔一段就有一个小豁口,砌着石阶。我幻想自己已走到石阶上,正弯腰掬起一捧运河水照照自己的脸。可我只轻轻一用力,头就撞在车窗玻璃上。后来,是在小寐中,我感觉自己离开了班车,坐在一艘船只上,船只没有晃荡,只是平平静静地带着我走向了水的深远处。 一只白鹭从河的这边飞到了那边,它的翅翼划过水中倒影,划过了久远的时光隧道。红白两色的夹竹桃,开得比谁都艳,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般。 待我醒来,只一个拐弯,一片白色的墙壁出现,运河被一片工业区分隔开。从这个工业厂房中经过,运河就暂时与我分离了。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并没有急着让村夫兄带我们去鸭子坝看运河,我为自己设下一个悬念,我的生活是否会与运河结缘? 去鸭子坝得经过一座东阳桥。这时候,我已经是南麻人了,跟我同样从安庆、淮安、四川聚集而来的还有几位小兄弟。我们都是为了工作,之后来到这里定居,娶妻生子,抑或,远嫁而来。南麻那时候给我们唯一的感觉就是水多,跟我们老家的山一样,多到随处可见。从淮安来的老师常调侃自己是从运河上飘来的。淮安在历史上曾是全国中心城市,鼎盛时是全国漕运、河道治理、粮食储运、盐榷税务、船舶制造“五大中心”,明清时期与苏州、杭州、扬州并称为运河沿线四大都市,有“运河之都”之称。运河贯穿淮安东西,全长,沿岸风景优美、人文景点众多,国家级、省级及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百余处,承载着淮安千年的运河文化,见证了昔日淮安漕运文化的兴盛,是淮安人的母亲河、文化河。老师说到家乡总是很骄傲的,极力邀请我们去淮安走走,可惜一直没有成行。但我们都明白一个道理,南麻也是运河之边,运河的水在这里是最为丰沛的,而北京和山东段的运河,听说很多都已枯竭,水的丰沛繁衍着新时代的江南情,以及非常显著的蚕丝文化。现在,南麻虽然并给盛泽,但盛泽都知道啊,华夏第一绸都,每年从这里生产的布匹走向了全世界,还有,这里的厂房又解决了多少人的就业问题呀! ![]() 听听东阳桥的传说吧。相传古代在吴江境内有一条“官道”,它经盛泽西白漾的白龙桥蜿蜒而至东阳桥,再一路向西经思古桥由南进入浙江地界。这条官道乃交通要道,来往客商等络绎不绝,一派繁忙景象。历代官府都想在此两处建桥,但几百年间总是建不起来,屡建屡塌。而用渡船渡之,摆渡的船工又会常莫名其妙地死亡。据说不时有“水鬼”(其实可能是强盗)出没在这两处抢劫。这事,被天庭的玉帝知道后,就派了两位仙人化作两桥架在人间。恰巧的是这两位仙人又是一对凤凰夫妻,丈夫化为白龙桥,妻子化为东阳桥,任世间人千踩万踏。现在去看,已经看不到东阳桥了,原因是来到人间后,这对凤凰夫妻并没有抑制住相思之苦,常在夜间私会。而在有一日,夫妻俩正在东阳桥上私会时,一个叫“四郎头”的人雨夜出来倒“子孙水”撞见了。当夜,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东阳桥瞬间坍塌…… 所以,我们去东阳桥,只看到水中的一块石头。新东阳桥已改名东洋桥,成为一条交通要道,我们的车子从桥上疾驶而过,朝左拐,拐进一条香樟小道,我们就到南澄溪浜了。南澄溪浜是真正运河边上的村落。这里的人家抬脚就是运河,运河的风拂来,催生了庄稼,蚕桑,就连运河岸边的植被,也长得极其丰盛。我们形容这里是南麻的“世外桃源”。近些年,南麻很多村落都在拆迁,工业建设大幅度增加,古老的江南农村的模样早已改头换面。而南澄溪浜不同,它依旧保持着古朴的模样静守在此。有一年,我带着孩子来到这里挖金银花回去栽种,就在岸上拴缆绳的石墩上坐了很久。金银花后来在我家院子里开出了一片如火如茶的景象,花架下常有小鸡卧着午休。金银交错,流光溢彩。当我们风风火火地从镇上工厂里赶回来,看到这一蓬金银花,劳累就没有了。于是,在告别乡居岁月时,我站在金银花前久久不舍离去,我知道我今天舍弃的会是永远的舍弃,我的村庄永远不在了。我可能永远离开了运河的怀抱。每个人都在说新农村的规划有多规整和完善,有会所,有公园,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正是春天,我们正儿八经走向了南澄溪浜,车子停在东洋桥的路边。脚步从一条长满车前子的田埂上走过,松软的泥头芳香在脚尖前铺展开来。走着,走着,就禁不住舞蹈起来,满目是鹅黄的桑林和香樟林,间隔着一些油菜花和豌豆花。这里的农民都居住在三楼三底的别墅里,门口有稻场,稻场外种植着葡萄和苹果树。葡萄正在发芽,苹果树则盛开得一片芬芳。蜜蜂嗡嗡地飞舞着。穿红衣服的小孩子在蚕豆花丛中穿梭,她说在寻找豆耳朵。一个老人,笃悠悠地领着一条狗出来,他的屋子被茂密的竹林包围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轼想要的感觉这里完全可以捕捉到,老人身板硬朗,童颜鹤发,仙风道骨今谁有?村夫兄看我看得发呆,就主动介绍说他是石匠,他的哥哥比他长得还干净。村夫兄用一个词描述了老人的长相,令我敬佩不已。是的,就是干净,莫非是运河上的风吹的?我斜靠在澄溪浜套闸的桥栏杆上,肩膀上是一棵开着花的枇杷树。隔着一丛芦苇,我看见一艘墨绿色的船只驶过,船笛声响起。隐约可闻从时空中穿越而来的船号子。 运河古纤道,那是多少根男人雕刻在大地上的坚硬的脊梁骨啊。 套闸的右手边有一棵大榆树,树姿优美,弯曲的枝梗,像杨丽萍在跳孔雀舞,腾飞着,旋转着,舞蹈着。如果在嘉兴的运河公园看到这样一棵树不足为奇,公园里的树都是有选择性的栽种的,这里的,则是纯天然的。鸭子坝到南澄溪浜这一段的运河就像野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在自然生长。树倒影在水中,就成为了一幅写意画。树下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弓着身体在做木匠活,他推刨子的身影立马呈现出古老的工艺传承手段。我走过去想跟他拍照,他示意我不要拍,说自己不喜欢拍照。我说我不帮你拍照,我只是看你在做什么活?这个中年男人就不再说话了,他的背后有一间小屋,屋内黑灯瞎火,孤独、沉静,我知道了,他可能就是那个一个人生活着的男人。突然想起,那年我们来挖金银花,这里还有一位老母亲,多年过去,这位老母亲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 携带着运河水的风拂过,拂过四月的春天,紧接着,又一艘船驶过,又一艘船驶过…… 就好像一代人又一代人生生不息地走来又走去…… 只是,这次船头上没有站着一个女人,小红旗插在船头上。船笛声穿过中年男人的发绺。我捋一下发顶,跟在村夫兄顺着岸边朝前走,我们能感受到运河岸上植被的葳蕤,桃红柳绿是一种景象,枯藤古树亦是一种景致。当然,运河与我们来说可不仅仅是一道景致,它曾经是交通要道,运输业的发达地,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建立运河公园,运河长廊,以此借运河给自己装门面,发扬运河文化。将沿途的名胜古迹展示出来,将人文故事、民间传说讲述出来……而此刻,我只想可以在各种失意下来到运河边坐坐,听着船笛声,看着运河水滚滚,心胸想必会变得舒畅。而且,岸上的鸟语花香,其实还是很寂静的。偶尔有一个农民从背后经过,打量你几眼,也不会多问你什么。如果想哭了,来这里是可以嚎啕大哭一次的。突然想起,在嘉兴,有一位叫伊甸的诗人,他失恋后就跑到运河边痛快哭泣了一次。那个叫杨花的女子就这样自哭泣中告别了他。其实,跟我们同来的还有一位诗人,他喝了酒之后,就会来到鸭子坝。抱着那把破吉他,乱发飞舞,抖动着双肩,疯狂地弹拨着,河水滔滔。他没心没肺地乱弹着,诗人正悲伤着。出生在海子故乡的他,心中充满着诗歌的忧伤,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便以一首动情的诗歌打动了运河边的佳人。南方有佳人,才子抱琴归,多少年之后,他失去了青春,亦失去了作诗的功能,他悲伤不已,他从尘封的储藏室里抱出蛛网密布的吉他,疯一般地在运河边弹拨着,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生活可以过到这么爽快! 船笛声穿过他的发绺,他的身姿被我邂逅,永远雕塑在鸭子坝的岸上。 自然,他与村夫兄很好,各自隐藏着一份生的激情,亦藏匿着一份活着的无奈。 鸭子坝属于吴江运河段。到这里算是到底了,其实又是另一种启程,因为这里是交叉点,连通了浙江。鸭子坝套闸前,有一块突出的地块,传说这块地是从外面飞过来的。像飞来峰上面的飞石。突然就落到了这里,具有神力一般。鸭子坝边上的人家门口都停放着小轿车,院门高耸。空旷的田野上,暖棚连片,像刚破开的猪肚,地面上蠕动着满地的猪大肠。庄稼地已经变成草莓的养殖基地。运河边的小塘里养着很多的鸭和鹅。刚站到鸭子坝的套闸边,我们就闻到了一片呱噪声,轰隆隆的,叽里呱啦的,热烈、响亮、紊乱,且生动。但始终没有看到鸭子的身影。鸭子坝在运河水系上是鸭子坝,岸上的人家却喜欢说这里是匣子坝。鸭子们说的什么,我像是听懂了,也学着回应,然后,我就又听到了一片鸭的回应声。我们就这样隔着船笛、运河水而交谈着,我觉得我们说了很多知心话。 芦笋从岸边冒出来。生命的气息积极向上。跟我们同来的画老师,便有了作画的冲动。可惜今天忘了带宣纸和笔墨。他只能用相机将运河边的风物景象摄影下来,回去了再作画。老师可称为画痴,每天一幅画。小鸟、芦苇、围墙、院子上的紫藤、小河、拱桥、狗、锄头都是他画中物。我有心收藏一幅他的画保存,我保存的其实是他的勤奋精神。他也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不喝酒的人,他做人很谨慎,他说喝酒误事。其实是作画和作诗有区别,作诗可以一边喝一边吟唱,这个感觉《红楼梦》里描述的最为生动,吟诗作赋北窗里,或者海棠花下。然而作画,我想不能,醉意朦胧中,画笔却无法找准中心。就是乱画一气了。后来,我们在浙江新塍用午饭,我和村夫兄饮酒,老师只吃饭。 作为我们来说,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到运河边走走也不是常有的事。但我们不会忘记运河与我们的存在。记得第一次妈妈问我苏州在哪里?我的回答是在运河边。运河是什么,大家都知道。不需过多赘言。我母亲的意思是汉江虽然不好拿去跟运河比,但是她明白运河一定就是一条“母亲河”,如此,我就没有离开母亲很远。 我的从运河边长大的丈夫,曾经也跟我说过,我们村子在运河边,那里有个钱码头,我们小时候常坐船去乌镇,还去嘉兴。而我们家的猪仔,就是公公乘船到乌镇买回来的。那时候人们出行只有靠水路,所以村子的小河里到拆迁离开时还横卧着几条弃船。这些都是村里人曾经出去活动的唯一工具,挑谷子,卖蚕茧,娶娘子。我虽然是坐着汽车嫁过来的,但我也有幸看到阿燕坐着船嫁到村子里来,她是最后一个船上新娘。那艘喜船上扎着红绸,家具上也盖着红绸,被子也被红绸包裹着,阿燕身穿粉红色婚纱被人扶着从船上走了下来。那是冬天,阿燕的婚纱里还穿着一套淡绿色的秋衣秋裤,阿燕双手提着硕大的、笨重的荷叶边裙摆下船,秋裤的花样就裸露出来。阿燕的脸上擦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涂得很红。站在我家前面喝来接他去拜堂的茶水,也只轻轻咂巴一口就放下了。刚做过新娘子的我看着她这样做,不明白我做新娘子那天为什么总是那么口渴,总觉得只想喝水,都能喝下一条运河水一样。阿燕就不口渴么?她的举止是很严谨地听从了母亲的教导的,做得娇羞动人又落落大方。 阿燕的丈夫跟我们同村。但婚房却是做在哥哥家的,这让阿燕多少有点不太舒心。嫁人嫁人,不可能在别人家洞房花烛夜啊。但是,阿燕是很有眼光的,俗语: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的阿燕可是一家染厂的老板娘了,每天坐着轿车进出,拥有了大别墅,每天被很多人喊着“老板娘”,老板娘的称谓从此就将阿燕尊贵起来,说起过去,她多少有着些“忆苦思甜”。 我端起酒杯跟村夫兄对饮了一下,我们就坐在新塍的老街上,我们的面前熙熙攘攘,在这里聆听村夫兄说话,是件很吃力的事。但我尽量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一些,整个过程我一直想象自己在运河边,在钱码头上,在鸭子坝,在南麻漾,在延陵桥,抑或,正在东阳桥上。 船笛穿过发绺。渔船并没有被搁浅。我们停顿下来,只是为了有滋有味地品尝着新鲜的螺蛳和河虾,品尝着温润的黄酒。这样的时刻,回到多少年前,诗人是否会写一首诗歌记录下来?这是下一个我们的过去式的生活状态。好比我没有像船上的女人走过水路,却一直以运河为标榜而想象着水路的多元化,以及它的丰富性。这些,我尽力感受着,并深爱到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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