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记述人物历来以灵动鲜活,有“慷慨激昂之色”著称,每一篇都值得细读。晨起重读《淮阴侯列传》,心中无限感伤! 太史公记述韩信:“为布衣时,贫无行”,穷困潦倒又没有好品行,却有凌云之志。母亲去世,无钱安葬,他还要努力找寻一块地势高而宽敞的坟地,“令其旁可置万家”。视万户侯如囊中物! 他相貌威武、胸怀匡世之才,却饮食无继、受胯下之辱。他久处穷困,如跌落泥淖的美玉,历尽人情冷暖,对恩义铭记在心。后来他之所以错失良机不反刘邦,还常常念叨:“汉王遇我甚厚,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和他早年的经历不无关系。 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虽然迟,毕竟来了。项梁(项羽的伯父)起兵,韩信仗剑从之,却无所知名。后来项梁战死,项羽接掌大局,他升为郎中,数次献策于项羽,又不为所用,其郁闷可知。秦灭后,项羽分封诸侯,把刘邦封到偏居一隅的四川,韩信跑去投奔,还未及认识刘邦,就被牵连要杀头,幸亏他临刑前的言谈和奇伟相貌吸引了刘邦。手下第一善于发现人才的滕公夏侯婴,救他出来并举荐给刘邦,但刘邦对他依然不以为意。 真正的转折点就是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的背景了。萧何知道韩信有旷世奇才,但刘邦待人向来“简慢无礼”,让韩信心生退意。一听说韩信跑了,萧何来不及派人通知刘邦就自己追了出去。事情传到刘邦耳朵里变成萧何跑了,让刘邦又气又恨!等到萧何回来禀明原由,刘邦还不相信他是为了追韩信,“跑掉那么多将士你不去追,偏要去追区区一个韩信,你哄我吧”!后来在萧何的赞美“如信者,国士无双”和强烈要求下,刘邦才同意放弃平日的“拜大将如呼小儿”的怠慢,改为“择良日、斋戒、设坛场”,礼节齐备,正式拜这名不见经传的韩信为大将,一军皆惊!韩信的憋闷日子总算到头,从今而后,他将大放光芒,为中国历史抹上极厚重的一笔色彩了! 韩信初拜大将时,分析正气焰滔天的项羽:“项王勇悍过人,在战场上高声怒喝,一千人都会吓得面无人色!但是他不能任用贤将,这只是匹夫之勇;项羽待人恭敬慈爱,兵士们有生病的,会流着泪分自己的东西给他们吃。但到将士们有功当赏侯爵的时候,又迟迟舍不得分封,这只是妇人之仁!项王所过之城,无不残灭,百姓对他心怀怨恨,虽名为西楚霸王,实际已经失去天下人的心了,不足为惧!当其时项羽于争霸诸雄中势力最强悍,(正思量如何衣锦而还故乡)连刘邦也是命悬一线。韩信能透过表象直刺强敌的本质和缺陷(日后项羽确也因此而败),实在是了不起的眼光和判断! 反观项羽实在是无称帝之才!张良为刘邦分析,能辅助他赢取天下的人只有三个:黥布、彭越、韩信,此三人皆为杰出的猛将,而无一能为项羽所用。他对韩信的不重用和不敬,为自己潜伏下一个了解自己弱点的未来劲敌。日后韩信被封齐王,断然拒绝项羽提议的三分天下,理由就是当年我在你手下,“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我不得已背楚归汉,汉王待我至厚,“言听计用”,我才得有今天。 然而历史和命运绝不是一帆风顺的!韩信自拜将之后意气风发,一路势如破竹的胜利,同一时间,刘邦却接连遭遇挫败。刘邦在军事行动上的失败与韩信的胜利成反比,在势力并存的同时,在政治力量上刘邦的进,与韩信在政治形势上的退也并存着,他们的间隙也由此产生。事情从刘邦被项羽大败于彭城开始。刘邦遭遇大败,仅和近臣滕公以身免,妻子父母都不能保,被项羽掳为人质。他逃脱到韩信、张耳军中时,专门挑选清晨二人睡犹未醒的时间,谎称自己是汉使,悄悄到卧室“夺其印符”、夺二人军权。他对军事将领的不信任是明显的。 汉高祖刘邦开两汉四百多年基业(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黄金时代),一身有大国之君恢宏气象,率性豁达、胸襟过人,绝非是无情无义、自私狭隘之人。韩信不对他的胃口,首先从性格差异上,就有迹可寻。刘邦待人简慢无礼,也就是说粗犷野蛮,是出了名的。从年青时他做泗水亭长起,对府中官吏就无不轻蔑侮辱,又时常酒后轻侮人。(当时萧何对他的评价是:“刘邦一向好讲大话,少成事。”他能成就帝业,与萧何等怕事不敢担责任,以及周秦以来的社会制度变迁都有很深的关系,此题外话。)著名的“商山四皓”就曾因为刘邦谩侮士人,而“逃匿山中,誓不为汉臣”。史记上对韩信的生活、性格描写虽不多,但韩信十分在意别人对他的尊重和态度是可以肯定的(贫贱英雄多如是,盖所尝冷暖多矣!)。比如他困居洛阳,曾经到樊哙家,樊哙跪拜迎送,以臣自居:“大王竟肯光临臣下!”韩信出门笑着说:“我这一生,居然和樊哙这类人为伍!”他的恃才傲物由此可见。 更何况战乱时间的英雄,若不能惺惺相惜,就必然萦萦相害!刘邦身为开国之君,领军打仗自然是常事,更兼天生勇气过人、胆略气概超凡,其势必不轻易服输于人。称帝后他还以天子之尊四处征战,亲身犯险。有次为了追赶韩王信(不是韩信)的穷寇,不幸被敌包围七天,险些被杀,幸得张良奇计逃脱,他对军事能力的自负,可见一斑。汉十三年,他为流矢重伤,吕后找来良医为他医治。他骂道:“我以布衣之身,提三尺之剑而取得了天下,这是天命。如果我该当死了,也是上天注定,就算扁鹊来了,又能把天命怎样呢?”后竟不治而死,其性情如此!史记记载有次刘邦和韩信闲聊开国将领的领军能力。刘邦问:“你认为我这样的能带兵多少?”韩信答:“陛下不过带兵十万。”“你呢?”刘邦反问,答:“多多益善”。刘邦不服:“既然多多益善,为何你始终为我所掌握?”韩信的回答也许是真心,非常巧妙:“陛下不能将兵,但能将将,所以我为陛下所用。”以上的对话虽是闲话,但同为军事将领的刘邦对韩信的旷世才能有既嫉且惮的复杂感情,也只是人之常情。司马迁描写吕后骗斩韩信后,刘邦从外地归来,见到韩信已死,“且喜且怜之”,真是神来之笔!五个字令人物场景跃然纸上! 他们之间出现的第一次正面磨擦,是在刘邦被项羽围困于荥阳之际。韩信则刚攻下齐地,派人给刘邦送信,要求立自己为“假”齐王,以便于管理当地。刘邦身处险境,亟待救援,韩信却借此要挟,欲求功名。刘邦心中震怒,马上要派兵攻打他,幸好被张良、陈平劝止。刘邦也不愧有开国之君的气度,审时度势,知道稳住韩信的重要性,马上答应他的要求,派张良立韩信为“真”齐王。可惜韩信只知道做齐王的风光快意,不知道自己身死族夷的祸根,已经埋下了! 时光倒流,回到约二千年前,中国历史长卷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即将上演了。刘邦与项羽势均力敌,相持于楚河汉界。韩信手握重兵,坐拥齐燕赵三地,进:投汉则汉胜,投楚则汉亡;退:自立为王,则可三分天下。 齐人蒯通前来说服韩信自立为王,首选的道具当然是中国历史中最为常见的相面之说。有一个值得大家注意的细节,他为韩信相面,要求屏退左右,韩信照办了,可见韩信也非无贰心。蒯通游说韩信的论点有三个: 1、从可行性上看,天下百姓厌战已久,齐王你既有重兵又有齐燕赵三地民众支持作为后盾,大事可成。现在天下的形势就看你的选择,实为天赐良机! 2、你自以为与刘邦亲厚无间,怎比得上曾经以贫贱之交闻于天下,后为小事反目成仇,互相杀戮的张耳和陈馀?你自以为忠于汉室,怎比得上辅佐越王勾践复国称霸的文种、范蠡?待功成之后,他二人尚且招来杀身之祸,留下“飞鸟尽、良弓藏,走兔死,猎狗烹”的前车之鉴。你与刘邦前无患难之交、后无文种般的忠诚,结局如何,不言而喻; 3、功高震主历来危险。你自拜将以来,过西河、俘虏魏王、擒夏说、杀陈馀、攻赵国、降燕国、平定齐地、向南杀楚兵二十万,向东杀楚将龙且,天下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大的功劳了!赏无可赏!你若投奔楚,楚王无法信任你;留在汉,让汉王何以安寝!除去自立为王,足下实在无处可安归!望你能当机立断,免得日后招来杀身之祸啊! 单纯从技术角度来考量,作为一名说客,蒯通当可与苏秦、张仪齐名。他的游说失败,缘于缺乏如后两者般对大局势和说服对象的了解认识。分析韩信不纳建议,以至身死族夷的原因,除了他本人一开始并没有称帝之志之外,还有几个不得不提的原因,其最大者,在于整个社会制度和个人思想的深刻变易。在刘邦称帝之前,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一个平民为王的先例,这个一定程度上制约了韩信对帝位的追求。秦末汉初距周已近百年,这期间社会动荡征战不断。被打破和改变的早已不止是当时人们的宁静生活,而是未来即将影响中国两千年的政治制度格局。 秦始皇灭六国,一统天下,立郡县制,书同文、车同轨,确立了以后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制,封建制在中国已然寿终正寝。秦汉名义上的分封诸侯和周朝诸侯之权力义务,已有天壤之别!周之诸侯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主角,你方唱罢我登场;秦汉之初的诸侯,只是历史的背景,其权力范围之所及,无出其寓所,就连寓所之内也有中央政府安排的相国,一举一动都在天子眼里。(汉亡以后,连有着可怜权力的所谓诸侯也没有了,此后话) 社会大趋势的变化,给韩信个人带来的影响就是他的潜意识里,可能已经没有了要做周朝诸侯称王封地的欲望,而接受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一帝一君思想。 其次,韩信性格中的优柔反复、贪小而失大也是他的致命伤。蒯通游说他反汉自立不行后不久,汉五年,刘邦与韩信、彭越相约一起攻打逃至阳夏的项羽。结果韩信与彭越逾期不至,楚军大败刘邦,让他非常狼狈。多亏张良献计,让刘邦益封土地,把从陈以东至傅海的地都分给了韩信,他们才肯出兵,围困项羽于垓下。待项羽被杀之后,刘邦马上“袭夺”韩信军。从此叱咤风云、曾左右天下局势的齐王韩信在政治上才一步步后退,先是改封为楚王,后又贬为淮阴侯。韩信被贬后,困居洛阳,处于天子严密监视之下,大势已去,本该韬光养晦、了此残生之时,他又不甘寂寞,联络陈豨密谋造反。事情泄漏后,被吕后和萧何用计骗杀!临死前后悔没采纳蒯通的计谋,以至于身死族夷,令人叹息! 当项羽横行天下、所到之处无不膺服之际,韩信能不畏强敌、认清形势、攻其不足,以一无名小卒而升为大将,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令强敌震怖。待到项羽已死,刘邦收回军权,韩信被贬,受制于洛阳之内、见杀于钟室之中,人生的风云际会、命运的变幻莫测,多么让人感慨!人性之中,易于看清别人的弱点,难以辨识自己的缺陷;分析别人可以洞若观火,涉及到自身时却蒙昧如盲人,旷世俊杰如韩信等尚不能免,何况于常人!又是多么地令人叹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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