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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同题征文】隐于一场雪 | 马思源

 老鄧子 2019-03-27

隐于一场雪

隐于一场雪

我穿过一场罕见的大雪去红薯窖边扒萝卜,迎面遇上树大爷,他拄着拐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蹒跚而行。那年的雪下得史无前例,准确地说,是我记事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入了腊月,雪开始断断续续下,一直下了五六天。

白天飘细雪,如面粉上了冻,纷纷扬扬从天上洒下,白茫茫一片落满庄稼地、村子的树、院门外的柴禾垛以及屋脊和瓦片;晚上则大风呼号,早已枯叶落尽形容光秃的树枝,毫不知羞拼命摇晃着枝条,甚至连树干都撼动起来,鹅毛大的雪片不讲章法地倾倒而下。

这样的雪哪怕只是整整一夜,第二天农家的门就已经无法打开。大雪铺满整个视野,延伸到院落,延伸到门前。雪堵着门扇,像是顽皮的娃娃执拗又快乐无比地纠缠。屋内角落里找把铁锹,小半个门扇高,一锹一锹铲下来,扬出去,大雪天扬出一身透汗。各人自铲门前雪,终于在院子里铲出一条路来。乡亲们喝着风,打着喷嚏走出家门。

呃,这么大的雪!今年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是嘞,好多年没见过下这么大了,来年要丰收了……邻里抬头看见,手里拿着锹或大扫帚把子,一边扫雪,一边大声唠嗑,每一句的问候都是雪。


树大爷出门拽烧柴,一抬头看见我,叫,英妞,英妞,你来帮我抽点花柴……他左胳膊架着拐杖,右手用力地抽着花柴垛,一枝花柴被他拽脱了,上面的雪被震得纷纷落下。花柴,就是棉花棵,棉花摘完后,棵晒干垛起来,一冬天都干嘣嘣的,柴棵枝条是冬季最好的烧柴,乡村每家每户都要养这样一个花柴垛过冬。树大爷家的花柴垛没有垛在家门口,远远地垛在红薯窖边上,烧起来有点麻烦。他要“嘚嘚嘚”拐棍拄地绕上一大圈,才能够得到柴禾。

你看看你爹,你没有出息的爹,非要养你们这些吃货,上什么学,上学能当钱花?!他声音豁亮,爱管我家里的闲事,看到我就叨叨,像只又老又瘦的公鸡,咯咯个没完。他认为女孩子不该上学,更何况我是长女,更应该帮父母做农活照顾弟弟妹妹。他这是心疼我父母劳苦。

雪把柴禾垛压得结实,我抓住柴禾根儿使劲拽,总算把那些枝枝丫丫的从垛里抽出来,手已经冻僵不听使唤。树大爷老了,岁月侵蚀了他的生命力,他已经从年轻力壮变得孱弱不堪,他连从垛里拽出柴禾的能力都丧失掉了。甚至前两年一次下雪,他在雪地里走,不小心摔断了腿,再也无法复原,只能拄着拐棍度过他的余生。

他本来就不恩养孩子。他有儿子,也有个女儿。女儿长得像他,面目清秀,有一颗龅牙,长出嘴巴外,恰恰衬托出整张脸的美。女儿早早出了嫁,嫁了个知道疼人的男人。出嫁了的女儿真的就如泼出去了的水,这水很少再流回娘年。也没有什么要回的,娘家,要有娘才算是家,没有娘哪里就成了家。孩子们早没了娘,孩子们的娘被树大爷的老娘赶跑了。

那时他还有个很齐整的媳妇暖脚,不仅暖脚,两个人除了腻在一起,似乎便没有了事情做。两个人不分昼夜唠嗑,总有说不完的话。都说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这媳妇,温柔贤惠,对树知冷知热,从来没有上房揭瓦的趋向。婚后一年,女儿降生,粉嘟嘟的小嘴巴逗得他合不拢嘴巴。他帮她洗脚、刷碗、做饭,他顶着大太阳干农活,她娇嫩地躲在屋子里哄孩子玩。

婆婆看不惯他宠她,指桑骂槐指点媳妇好吃懒做、败家、妨夫。先是骂,接着就直接轰她走。他替她拦着,母亲就拿头朝墙上撞。他拉住母亲,跪下,哭。母亲又撞,头撞出了血,流在脸颊上,头发撞散开,看起来像索命的鬼。他答应母亲送她走。他跟她一起到屋里哭,哭完送她回了娘家。说好了等着他做娘的工作,娘答应了就去接她。那时她怀着他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六个多月,肚子像半个鼓,露出峥嵘。

媳妇的娘家有个彪悍的嫂子,看见小姑子被婆家赶回了家,彪悍劲头儿来了,但不是冲着小姑子的婆家。乡村有个规矩,出了门的闺女不能在娘家生孩子,那样会给娘家带来晦气。眼看着小姑子要生孩子,嫂子撒泼地骂街,逼小姑子赶紧走人。老娘没办法,求人迅速找了一个男家,把她嫁了过去。

冬天,那天也是大雪,雪花如席,一片片落在她心里,她带着快要出生的孩子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个村子距离娘家不算太远,回娘家要经过树大爷的村。多年后她回娘家,还会手里捏着碎花手绢,迈着碎步从离他家门不远的路上经过,如一阵香暖的春风缓缓吹拂,在他心底里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日子如钱珠子,一串就成一嘟噜,一晃一嘟噜就过去了。那个拖油瓶被带去一起出嫁的孩子后来在树大爷的坚持下还是要了回来。毕竟流着他的血脉,还有一个他不愿意说出口的原因,他怕她因为带个孩子受男方不待见。

树大爷父虽早丧,但母亲能干,家里还较了一般家庭富裕。母亲求东家求西家,求来一个个妙龄的女子。可他从此便不再娶,对任何女人不感兴趣。孩子交给母亲照料,一个人干活,春夏秋冬,日未出而作,日已落而归。母亲打败了他,他从形式上打败了母亲,被打败了的,更是他自己。他一改往日开朗活泼性情,越发沉默忧郁起来。

隐于一场雪

冬去冬又来,北风又呼啸着窜回了乡村。墙的角落里多了一排挤着蹲墙根唠嗑的男人。叼着烟袋,或者指间架着卷烟,指头被熏染得烟黄。男人们喜欢在不用侍弄庄稼的农闲季节出门来闲唠。农村男女的娱乐项目,此为重点之一。树大爷自然成了被关注的对象。他们毫不顾忌谈论他,议论他,给他褒贬。

树家的闺女能干,自小没了娘,啥家务活都是她干完。烧火做饭,喂牛喂猪,养鸡养鸭,啥都干。树不让她上学读书她也不哭不闹,这闺女性子好,乖,听话。只是这闺女心太硬,她奶奶死,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还嫁得那么远,她自己要求的,是个男人就行,说是越远越好,嫁人后也没有回来过几次。唉,这造的什么孽。

他家儿子为人也很好,能吃苦,又上进,又有孝心,对村子里老年人都很讲礼。只是树非要干涉他的婚姻,非要他娶树喜欢的那家人的闺女。为了让他儿子听他的话,关那小子关了半月,把心都关碎了,愣是不吃不喝好几天。那小子也真倔,竟然把堂屋东墙凿开了个洞,摸黑跑出去做了白堂白梨花家的倒插门,那白家跟他亲娘嫁得是一个村,村子东头和村子西头,几拃远的路,一年到头低头不见抬头见,还让人咋活?这不是打了树的脸吗?

这小子时时提醒他爹,他是一个连自己媳妇都不能守住的人!树要脸,哪能经得起他这个折腾。可不是,这不就生病了?大病一场,脱形了,瘦得蜻蜓似的,差点到阎王爷家报到去。树命硬,小时候掉到粪坑里都没有淹死他,阎王爷那能随随便便就收了他?人家不要,哈哈,他又晃悠悠回来了……孙子外孙子都是人家抱着,这树,你说心里难过不!树能忍,啥都不说。他儿子从不带孩子来爷爷身边,孩子都好几岁了,树都没有见上过面,这儿子,恨起爹来是朝死里恨呀。

我想,大概树大爷一直在忍,从年轻时一直到死,忍着母亲给他的妻离之痛,忍着子女加诸其身的羞辱和离别、悖逆之苦,他隐忍这一切带给他的或希望、或痛苦、或者悲戚。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想得很清楚,便坦然面对和承担一切前因带来的后果。

隐于一场雪

马思源

腊月初的大雪在人间呆了几天,还是化得无影无踪了。雪化于水,水汽升腾又云集于天,这种循环,似乎只是让人们见识水的形式变换。年底,各种欢天喜地遮掩了寒冷对人们的侵袭。孩子们穿着花衣花裤在街上不停地跑,手里拿着大人过油时剔出来的大骨头欢快地啃着,窗花和对联争相用大红色昭示新年的到来……新年来了,雪花也来了。人们常说,“干冬湿年下”,但这一年并没有照应,这个腊月的头尾,是用暴雪来照应的。

年三十的天阴沉得像灌了铅,大风夹带着雪花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早上的团圆饭刚完毕,雪花像娇羞的女娃,一个簇拥着一个,团团簇簇飞到了人间。一会儿功夫,对面的屋脊便不见了,瓦片被拥在雪下,只露出来个完美的弧形。除夕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安然度过,鞭炮炸出来的皮落在雪堆里,瞬间不见了踪影。除夕夜小孩子咚咚跑着捡鞭炮的声音断绝了,雪阻断了孩子们的狂欢。

天亮时父亲让我们踏着雪去给长辈拜年,到树大爷家敲门,久敲不开。大雪封着他的门,门上的对联在雪白的天地里显得异常红艳。并没有过年的烟火出现,冷寂和空荡填充着他的院落,我们的鞋子踩在他门前的路上,咯吱咯吱地响。院里的一棵歪脖枣树在寒风里抖抖瑟瑟,一只乌鸦”呱“地叫了一声,差点把小孩子吓哭。父亲赶紧呸呸呸吐着口水,骂道,死乌鸦,过大年的凑什么热闹!……

制作:鹰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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