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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大嘴儿”媒婆(一)

 城北十五里666 2019-03-29

作者:王建东

题图来自网络,仅为配图,和本文无关

大嘴儿家的狗撒尿的姿势和别人家的狗不一样。

大嘴儿家的狗叫三花,头是白的,腰是黑的,屁股和尾巴又都是白的,一个狗身上两色分了三段,所以叫三花。

三花的样子和名字都很母性,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条公狗。

别人家的公狗撒尿,都是找个土堆或树根,然后抬起一条后腿来,朝着那土堆或树根猛泚,姿势很雄性、很潇洒、很爷们儿甚至很优雅。

大嘴儿家的三花却不一样,它撒尿,从不选择地方,逮住地方就撒,而且姿势也像母狗一样,翘着尾巴,蹲着两只后腿,屁股挨着地,慢悠悠、不紧不慢地撒,一任那尿液汪洋恣肆,浸泡四只脚。

村里的人说:大嘴儿家的狗和他妈的大嘴儿一样,又一路,两精。

大嘴儿是我们庄的人。原本庄里人也不知她姓字名谁,只知道她是从很远的河东的昌黎县嫁过来的。因为嫁给了会炒菜的二肥,人们就给她叫“二肥家”,后来大嘴儿生了孩子,孩子叫小玲,人们又都叫她小玲妈。不管是“二肥家”还是“小玲妈”,都是当着她面的称呼,背后大伙一律叫她大嘴儿,有时为了方便,就简称嘴,而且加了儿化——就成了“嘴儿”。

大嘴儿的嘴确实大,不但大还噘得邪乎。大嘴儿的嘴,是庄里人们的重要谈资。赴过朝的三镐,曾被炮弹皮削去了少半个脑袋。但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健健康康的活着,愉快的领着政府的抚恤金,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命大,美国鬼子的炮弹炸不死我,现在有共产党养着,别看脑 袋扁,我壮着呢,黑——界白日啥活也不耽误,不——信问我媳妇去。他使劲强调黑界,然后就嘎嘎地笑。虽然健康,但三镐还是有毛病,说话结巴,还一边说一边晃脑袋。对于大嘴儿的嘴大,他晃着扁扁的秃脑袋说:“他——啊妈的,大啊——大嘴儿那嘴真大啊,一 张嘴,肯 肯 定能看见晌火吃的苞米饽饽和糊 ---糊涂汤,一 、一抿嘴,准能拴住一头叫——叫驴公子。” 国栋是早年中央大学毕业的,国民党时期曾在重庆渣滓洞给美国人当过翻译,“五反”时被遣返回家,成了不戴帽的四类分子。国栋学问大,见过世面,天南海北、历史地理啥都知道。国栋说大嘴的嘴像北京猿人。虽然庄里人大多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咋回事,但信国栋的话。通过国栋一说,就觉得北京猿人肯定和大嘴儿一样,嘴大、嘴噘。所以庄里有点文化水儿的人也偷偷给大嘴儿叫北京人或者干脆叫北京。

大嘴儿是有故事的人。虽然她从出生到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但苦日子并没有掩盖她的故事。或许是得益于苦日子才有了她故事的丰满,或许苦日子是发酵她故事的酵母。

当初,大嘴儿嫁给二肥,是冲着二肥每次外边炒菜回来都能给她带点荤腥。后来,人们日子过越来越艰苦,红事白事都操办得越来越小,娶媳妇、死人也不再雇佣大师傅炒菜,而是自家作或找几个妇女帮忙,熬一锅炖一锅的,也就把事办了。二肥没了耍手艺的机会,当然大嘴也就没有了荤腥可吃。无奈之下,大嘴儿就找到新的营生——说媒。

大嘴儿置办了一身干净衣服,毛蓝布的斜襟的大袄,藏青色的粗布裤子,还时不时地抿着口水梳个圆头,没事就夹着个烟袋,踮着两只裹到半路又放开的脚,奔走在前村后店。她爱自己的事业,也相当敬业,因为事业成功的结果,既可以得到暂时的尊重,又可以得到肥肥的猪腿和各类小酬谢。所以大嘴儿总是把二肥哄到生产队干活,自己则努力做着相关的功课,打探了解前后庄的姑娘小伙的家庭状况乃至生辰八字。一有机会就借了阴雨天或没事的日子走庄串户,叼着杆大烟袋,腮帮一鼓一瘪地坐在人家的炕沿上,夸张而带有激情地述说姑娘或小伙的长处以及家道的殷实。

起初,大嘴儿的事业也算风生水起,也确实保成过几对。保成后的喜宴上,大嘴儿总是当仁不让地坐在上席,把两只畸形的脚掖在屁股后头,坐在新媳妇旁边,自我陶醉地向新媳妇夸讲她的功绩:

“啧啧,你看看这人家,这房子,这公公婆婆,不愁吃不愁穿,打着灯笼哪找去?那啥,到时候你可不能忘了大婶儿。”

说着就把一块肥肉送到嘴里,大口咀嚼着,顺着嘴角滴油。她说的“到时候”,是指新媳妇生孩子时不要忘了给她送红皮的喜蛋。具体到保媒成功是另有酬劳的,一般约定俗成的规格是四尺红洋布,加一个肉腿子,肉腿的大小往往取决于东家对婚事的满意程度和经济状况。在酬谢之前,大嘴儿总是通过各种途径给东家捎信带话:某某家就是她保的媒,人家可真要好,那肉腿子打得可真大,差不多有半扇猪,我们一家子足足吃了半个月。

大嘴儿事业的下坡路,是从给井村的妹妹找婆家开始的。

那一年,井村的妹妹小凤二十一岁,爹妈死得早,一直和哥嫂一起过活。原来寻下的男人身体壮实,只是兄弟姊妹多,家里穷,因为太眼馋那一天一斤半的粮食补助和每天15分的工分,争着抢着去了蓟县挖河的工地,不小心被从高坡上滑落的一辆小车戳了心窝,死在了工地上。小凤虽然没过门,却已经谈婚论嫁,这个时候死了男人成了望门寡,也是很不吉利的事情。所以井村的媳妇——小凤的嫂子——在家里有绝对权威的大翠,就极力想给这个小姑子赶紧找个人家,嫁出去,免得晦气,妨了自己的男人。

年,总是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款款的到来。庄稼人一年也难见荤腥,到了这个时候,日子再苦,一般也要应应时节,弥补一下大人孩子那清汤寡水的肠子肚子。

腊月十八,村里弥漫着炸炸糕的香甜甜的油腻味道,井村家在大翠的操持下炸了一屉油饼,炸了两屉炸糕。锅里的酸菜刚烧开,大翠就对烧火的男人说:“我出去一下,你们先吃”。说着,大翠就用屉布包了十块炸糕,放在一个篮子里,挎着,往大嘴儿家里走去。

大翠和大嘴儿虽然在一个生产队,年龄也差不了几岁,但两个人除了在一起给生产队打场、拾棉花,平常并没有太多的交往,大翠看不上大嘴儿的吹五炸六、贪财爱小儿的毛病,大嘴儿也不喜欢大翠的强势和凌厉的做派,两个人的关系是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平常也就是打哈哈凑乐的交情,并没有往来走动。

井村家离大嘴儿家很近,只隔两趟街,绕过一个坑,穿过一个胡同,两袋烟的功夫大翠就来到了大嘴儿家的门前。大嘴儿家的院门是用秫秸扎成的柴门,柴门上的秫秸已经很松散,下面已经被三花钻出一个圆圆的洞。门虚掩着,大翠推开门,三花正饶有兴致的在房檐下吃一泡新鲜的屎,看见有生人进来,先是汪汪的一阵狂吠,继而用两条后腿着地,前腿腾空,伸着鼻子嗅大翠篮子里香香的炸糕的味道。屋里,大嘴儿、二肥正领着一群孩子吃饭,大的小的,挤挤挨挨的一桌子脑袋。饭不好,只是苞米饼子熬白菜,还有一小碟花生米。大嘴儿的男人二肥坐在炕沿上,正因为小儿子抓吃了他喝酒的花生米瞪着俩只猩红的眼睛大发雷霆:

“妈拉个X的,你吃,吃。你们吃啥的时候还在后头呢,噎死你个贼养的”。

骂的同时,一把将小儿子推到炕角的被垛上,孩子哇哇大哭。

看到大翠的到来,大嘴儿先是一怔,继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人窥探到了破绽,马上自我解嘲说:

“你看这臭鸡巴脾气。他婶子,你快坐。”说着,大嘴儿嗖的一下蹭下炕来,并顺手用大袄的下襟擦了一把炕沿,示意让大翠坐下。大翠并没有坐,站在那客气着说:“唉,你看我来的这时候,耽误你们一家子吃饭了,快吃快吃。”

“他婶子啊,你大晌午的来,肯定是有事吧。”

“哎呀,大嫂子,可不咋地,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真有事,我们小姑的事你也知道,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在家里没精打采滴眼掉泪的,我这当嫂子的心里也不好受,大嫂子你眼界多宽啊,是想让你给她张罗个婆家呢!”说着,大翠把炸糕用屉布兜着放在了饭桌上。

其实,大翠的突然造访,已经让大嘴儿隐约感到到了自己的价值,当大翠把屉布解开,摊开那十块金灿灿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炸糕的时候,她马上意识到她的买卖来了。

于是马上说:

“唉呀呀,好办,好办,这事你找我就真找对了,我可不是吹,三六九庄的大姑娘小伙子没有我不认识的,哪家啥样,没有我不知道的,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这不,上月刚给老马家大闺女保的媒,是个当兵的,人家男方还是个副班长,老马家满意得邪乎,这不是,刚给你大哥送了五斤高粱酒!”

说着,大嘴儿用手指了指酸菜缸旁边是一个黑瓷酒瓮。

大翠明白她的意思,马上说:“大嫂子,我知道你能,要不咋找你呢,事成了,肯定不能亏待你,你可得多费心,谁叫你有这本事呢?我走了,饭都凉了,不耽误你们吃饭了”。

说着,大翠就提了篮子退了出来,大嘴儿一边送着大翠还一个劲的说:“好办,好办,包在我身上。”身后一片孩子们抢炸糕的声音和一阵二肥的喝骂声。

第三天的后半晌,大嘴儿兴冲冲的来到大翠家里,大翠正和男人正趁着日头好,打理窖中的白菜,剥去了老帮的白菜,在铺开的秫秸上摞成一摞,排成一排,白白净净,新鲜水灵。大翠和井村的手上袖子上都沾着腻腻糊糊黄绿相间的烂菜叶子。

“唉,我说他婶子啊,你们小姑真是要转运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猜咋着?我跑了仨庄,最后还是跑到我妈家,托我二婶的妹子,就是我叫老姨呗,在她们庄给你小姑找了个,这人家儿,人口轻,就娘俩,人也准诚,又是半拉木匠,进门就当家,除了稍微远点,别的可都忒好,你看我这脚跑的”?

说着,大嘴儿就抬起一只脚给大翠看。大翠知道大嘴儿一贯有骆驼不说牛虚张声势的做派,既没有让大嘴进屋坐会的意思。也没看她的脚,只是笑着说:

“嗯呢,可不是咋地,这冷时寒天的大嫂子你可真受累了,啥会相看相看?”

“后天,我和那边说好了,就后天,过了小年,正好是集,如果相看的都满意,过了年人家可就要娶媳妇了,你这当嫂子的也就少了一桩心事不是?”

大嘴儿这么说着,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从腋下掏出一只黑色的大碗,说:

“哎呀,我这阵子可真是忙得放屁都没闲空,吃粥连个盐酱儿都没空整,这不是,三镐媳妇也整天追着我,让我给她儿子说媳妇呢,让我去她家抄酱,我嫌她家远,我懒得跑了,脚疼,就从你这抄一碗吧。”说着就把碗递给了大翠。

大嘴儿说话的口吻,全然不像讨要东西的低三下四,倒是更像对大翠十分看重、厚爱一层,给大翠很大的面子。大翠内心极不情愿又满脸堆笑的搓搓手,拍掉手上沾的烂菜叶子,接过碗,说:

“大嫂子,你还跑啥呀,三镐家多远啊,就从我这抄吧,我们小姑的事真成了,开了春,我多炒点豆子,多作点新酱,到时候给你盛半桶都中。”

说完,走到过道屋,从饭橱里拿出一个勺,揭开酱蓬和蒙缸的布,很夸张的攉拉着酱缸,不时的用勺触动着缸底,发出咔咔是声音,以此表明酱的不多,然后给大嘴儿抄了浅浅的一碗。(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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