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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谦宜诗歌美学的“天趣”思想简论

 杏坛归客 2019-03-30

张谦宜作为清代一位人品与学养俱佳的学者,有着丰富的诗歌美学思想。他关于诗歌美学的许多主张,正与他方正端直的人品一样,在集前代之大成的基础上表现了高雅的审美理想与良好的审美趣味。在其《斋诗谈》中,他集中表达了关于诗歌的审美理想,如脱俗、老辣、蕴藉、温雅等,而尤重天趣。他的天趣思想是其诗歌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说:“诗要脱俗,须于学问之外,仍留天趣为佳。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带青脆甘酸,此为上品。若至十月中旬,肉如烂酱,一味甜俗,不足当知味者品题矣。”

“天趣”真是一个让人眼亮心动的绝妙好词,与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理想,有异曲同工之处。这样一种天真自然、不媚不巧的诗歌主张在前代亦不乏知音。严羽《沧浪诗话》曰:“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诗之别趣,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妙手偶得自然天成的。金人元好问盛赞陶渊明之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亦有赏其诗有得天趣之妙。明代文人袁宏道亦言:“世人所难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张谦宜诗论的天趣审美理想,的确是继承了前人而加以丰富和发展的。

首先,“天趣”传达了中国古典美学重生意的思想。

诗要脱俗,须于学问之外,仍留天趣为佳。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带青脆甘酸,此为上品。若至十月中旬,肉如烂酱,一味甜俗,不足当知味者品题矣。

张谦宜由脱俗引出了天趣二字,诗以脱俗为美,而脱俗就需留得天趣,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带清脆甘酸,而非烂熟甜俗,方为上品。这里其实沿袭了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传统:生意之美。

中国美学推重生意之美,生则新则秀,熟则俗则腻,艺术的生机亦绝。生意味着生生不息,生机勃勃,别有生命之风采。清代诗论家牟愿相说:“生硬熟软,生秀熟平,生辣熟甘,生新熟旧,生痛熟木。果生坚熟落,谷生茂熟槁,惟其不熟,所以不死。

中国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间流荡着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天地之生意亦最可观。外观天地生物气象,内显不洗自净真性情,两两相应,天趣自然流出。在中国美学看来,体现生生之意的美才是真正的美。

第二,“天趣”显示了古拙的审美趣味:不甜、不俗、不巧。

张谦宜论诗,深契中国诗学的审美理想,“凡字句中不油滑、不猥琐、不卑靡、不甜熟,即辣也。”张谦宜深知,油滑甜熟是诗歌的大忌,一味追求甜媚玲珑恰好背离了自然的旨趣亦背离了艺术的真谛,所以“一味甜俗,不足当知味者品题”,艺术与自然,本就是“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对艺术而言,往往是好到极处便是俗到极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中国美学中的宁丑毋媚、宁拙毋巧的思想,所体现的并非是好丑厌美的怪异趣味,而是超越美丑追求天趣的独特美学观念。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正足以发挥个性,振起独立精神。

得天趣之美的艺术也是不刻意讨巧的。不巧是超越机巧、机心,不刻意而为的因于自然,所以最高的巧是天巧,是大巧若拙。《庄子·天地》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灌园叟的精神在中国美学中有深刻影响,对机心的警惕是中国美学的重要思想。机心以及在机心基础上产生的机巧,实是对天趣的一种破坏,必须规避,所以中国美学有一种尚拙的传统。明代绘画评论家朱谋垔说:“意趣具于笔前,故画成神足,庄重严律,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后人刻意工巧,有物趣而乏天趣。”刻意追求形似追求巧妙,就会只有物趣而没有天趣,艺术要书写心中的天真意趣。宋人黄山谷曰:“士大夫百事可为,惟不可俗,俗则不可救。”中国艺术中每每有荡尽人间风烟的倾向,大美不言,真水无香;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一阳来复,剥尽复至。没有一成不变的风景,只有超越美丑、巧拙的分别之心,不沾不滞,生命的真性自在呈现,才会独得天趣之妙。

第三,“天趣”思想是自然而然,以天合天

张谦宜说:“诗要老辣,却要味道。正如美酒好醋,于本味中严烈而有余力。然苦者自苦,酸者自酸,不相假借处,各有本等。”诗的味道须苦者自苦,酸者自酸,各因自然,不相假借,才是好诗。他评杜茶村诗曰:“养深味厚,洊近自然,未尝不用意而灭其迹,无处非使笔而敛其锷。”用意而灭其迹,使笔而敛其锷,达自然浑成的高妙境界,正所谓“既雕且琢,复归于朴。”

中国艺术中有大量关于“无痕”的体会,如修辞无痕,使笔无痕;但见性情,不睹文字;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无味之味味始珍,无迹之迹诗始神;凡此种种,都是在表达同样的美学理念:艺术创造在师法自然的同时要以天合天,不露痕迹地以人之天合自然之天。中国美学的审美创造原则“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不是要模仿外物,而是追求天趣,物之灵光与心之灵动自然凑泊,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中国美学的体验境界,是一种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的偶然兴会。不刻意求取,一刻意即落有为,一有为就破坏了物我之间微妙的契会,“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中国艺术推崇“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境界,不与不取,不将不迎,不刻刻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

张谦宜的天趣思想,还表现在他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解读中。他深谙《二十四诗品》之神韵,重自然冲淡之趣,就“高古”、“豪放”、“疏野”、“飘逸”、“冲淡”、“旷达”等诸品一一作解,认为此几品皆得天趣之妙。兹将其品评分列于下:

佶屈聱牙,晦涩支离,非高古也。韵趣天然,从容飘缈,脱尽皮毛,直溯本根,此之谓高古耳。

真见其故,能发得出,不拘常格,此是豪放。若作怪支离,夹杂不伦,此是放肆,非豪放也。杜陵《渼陂》、《丽人》诸篇,是好样。

所谓疏野,天然真率,才用意便是假。如山间林下人,自与朝市衣冠别。此随人地步看,不必摹仿。

飘逸者,如鹤之飞,如云之行,如蓬叶之随风,皆有大力斡转于中。若徒于字句摹拟,其似是而非处,多生弊病。

所谓冲淡,此性情心术上事,不洗自净,不学而能。若勉强作冲淡语,似亦是伪,何况不似?

古人胸中道理雪亮,更无障蔽滞碍处,不沾俗情,所谓旷达。若一味颓堕,便是没打煞人,岂得谓之旷达?

此处论高古之“韵趣天然”,豪放之“不拘常格”,疏野之“天然真率”,飘逸之“鹤飞云行”,冲淡之“不洗自净”,旷达之“不沾俗情”,皆有一种天趣之美。

第四,“天趣”是赖艺术家的至深涵养而来的一种境界。

张谦宜持论多本其师杨师亮,主清虚平和,沉厚飞动,故欲学者涵养性情,令其深厚,平和中节,不乖正道。他说:“诗要老成,却须以年纪涵养为洊次,必不得做作装点,似小儿之学老人。且如小儿入学,只教他拱手徐行,不得跳跃叫喊,其天真烂漫之趣,自不可掩。甫弱冠,则聪明英发之气,溢于眉睫。壮而授室,则学问沉静之容,见于四体。艾髦已后,则清瘦萧散,无所不可。然皆有全副精神,自少而老,不离躯干。不然,则似臃肿老树,垒砢顽石耳。”此段可谓妙论,少儿天真烂漫之趣,青年雄姿英发之气,壮年从容沉静之容,老年清瘦萧散之态,各得其趣方各有其美。天趣须养得,非强矫而来。

中国艺术从来不是游离于心灵之外的技巧功夫,人格之建立与艺术之创造本就融合为一。“古井无渊源,千秋自涵养。日暮汲人来,洞然发清响。”中国艺术不仅在心情娱乐上,更在德性修养上。艺术价值之判定,不在其向外之获得,更在其内心修养之深厚。中国艺术具有鲜明的以技证道,以艺见道,以道统艺,即艺即道的特征。这种即艺即道的特殊追求,使艺术家在如影随形的日常事务与人群中,在天地自然造化之气的氤氲聚散中进行真切的当下体验,在对万物真正本性的完美理解中上升到天地宇宙之境,所谓“下贯人道,上达天道”,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都是中国艺术的不二法则。《林泉高致》曰“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陆时雍《诗镜总论》亦曰:“诗有灵襟,斯无俗趣矣;有慧口,斯无俗韵矣。”诗要脱俗,还需诗人有灵襟慧口,养得大胸襟,方有大境界。



张谦宜自己的诗歌创作,亦有不少小诗得天趣之妙,与其诗歌理论相得益彰,如其《偶成》:

一月村中住,心清学息机。

竹香人独坐,花落燕双飞。

客莫来投谒,书常引下帷。

今朝晴更好,自晒旧蓑衣。

又如《万里桥上望浣花溪》:

逢人先问浣花溪,万里桥头路向西。锦水细浮红叶下,雪山高压白云低。

炊烟绕屋斜分竹,落雁将雏晚傍堤。景物曾经离乱后,悬知当日是幽栖。

张谦宜诗歌的“天趣”之论,深得中国古典美学之精髓,传中国艺术精神之神韵,不遮蔽真性,不露刻意雕琢痕迹,求天然趣味之彰显,为中国诗歌美学书写了珍贵的一笔。柳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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